祝父祝母对祝英台折腾“炼丹”的态度,大概就跟后世看到自家女儿突然喜欢做小灯泡实验了一样,连个涟漪都没惊起。
当时她花了极多的时间和功夫,又是汞化又是加硫磺又是点硼砂,才把一堆金子里的杂质提纯了出去,虽然自己还是不满意这个纯度,但从亮度上看也不知道亮了多少辈,可以称得上光润闪灿,于是志得意满地就捧着一大盒金锭去向祝母邀功。
在她看来,掌握了炼金方法的自己怎么也对祝家庄大有裨益,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子就在面前。
说不定从此她可以凭借为祝家增加收益的能力掌控自己的婚姻大事,要是祝家舍不得她,也许以后找个自己喜欢人让他入赘也行?
结果祝母的态度,给祝英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虽然笑语盈盈地夸奖了她炼丹本事越来越强了,可对于其中的“商机”完全没有察觉。
起先,祝英台还以为祝母是个女人不懂这些商业上的事情,可她把金锭给了祝父和祝英楼看过以后,这两个人男人只也是做出一副“我家女儿/妹妹能让小灯泡发亮了好厉害哟”似的的敷衍夸赞。
祝父还特地叮嘱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花了大力气还浪费了东西……
最后那一大块纯度极高的金锭,因为质软易塑,什么奇怪的造型都凹的出来,祝母就费心让家中金匠做了不少形状的铸模,做了一匣子的金锞子给祝英台玩,权当是留个纪念。
就是那一次,彻底打击了祝英台给祝家庄找发财致富道路的心思,转而变成默默低头自己吭哧吭哧做研究,也很少去向人询问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出。
有些事藏在心里时,是莫大的委屈。
可真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足挂齿不值一提,所以祝英台意外地问:
“这个,很难吗?”
她已经被诸如牙刷肥皂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给打击的一点自信都无,即便马文才表现出了他的诧异和难以置信,祝英台也只是有点错愕而已。
“我阿爷还说这是浪费东西,叫我以后不要再弄了……”
马文才叹道:“你父亲说这是浪费东西,概因民间根本不需要成色这么高的金子。金银并非流通之物,对于大族来说,纵使一两赤金顶的上三两黄金、五两青金,可真要去换东西,大多数人还是只看重量,因为多数用的都是杂金。”
他不似祝父说的那般敷衍,祝英台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赤金的价值比得上三两黄金,可真要换东西,三两黄金换到的东西要比一两赤金多数倍,所以成色好不好对平日里生活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正是如此。”
马文才并不是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对于换算很是清楚。
“民间多是青金,你家是大族,首饰用的应该是黄金,虽比青金贵重,可用来换物都是称重,差不了多少。你练过的这金已经是紫金,离赤金还差一点,但一般人家情愿要五两青金,也不要这一两紫金。更别说大部分人是选择用青金换成药金,药金反倒容易流通些。”
药金,就是黄铜。
“所以你阿母虽然知道这些东西不错,也只是给你铸成一些玩物而已。”
马文才的话解决了祝英台长久以来的一道心结,刹那间祝英台茅塞顿开,她心中一直埋怨祝家人对她有些“麻木敷衍”,如今倒有些羞赧。
不是祝家不重视,而是对祝家这种富豪,金子纯度不高没事,一块不够十块,反正金子管够,纯度高对他们反倒吃亏。
“那你为什么要如此吃惊?”
祝英台更加迷茫了。
“既然市面上也有赤金和紫金,没理由为我这一匣子金子感到惊讶啊。”
“因为这些金子是你用黄金炼出来的!”
马文才强调着。
“这是你人为炼铸的!”
他见祝英台似乎真的被祝家庄养得不通世事,只能无奈地解释。
“始皇帝三十六年,东郡掉落一枚流星,掉落时地动山摇百里可闻,周围农人闻声去寻,在落坑中发现两人多高的陨石,其灿如金,重不可抬。当时那陨石落下时金质还是软的,有对始皇帝持有异议者,不费吹灰之力在上面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几个字,而后逃逸。当地官府无法抬走这块纯金陨石,禀于帝,始皇震怒之下逐户排查刻字之人,无果,遂将此陨石铸成金饼四十九枚。这四十九枚金饼,便是当时从未见过的极纯赤金。”
“自秦汉以来,金银便颇多杂质,多少炼金方士研究提纯之法而无进展。东汉至魏晋时动荡不安,金银遂成最为抢手之物,成色越高价值越高,方便携带,又利于收藏。一直以来,无论是赤金还是紫金,要么取自于天然成色极高的金矿,要么是取自秦时那四十九枚金饼,因为这种成色极好的金子不需模范便可成熔金成团,世称麟趾金。”
马文才爱收藏各类典籍,又博闻广识,对于各种典故信手拈来。
“麟趾金纯度极高,却并非人力而成,要么是天外流星,要么是地底天成,从衣冠南渡之后,赤金的金锭就少见,便是有,也是献入宫中。这本没有什么,赤金虽难寻,也不是什么绝品,可你现在和我说,这些金子是你用黄金炼金炼出来的,并非天生天得,你说我吃不吃惊?”
祝英台哪里管的到他吃不吃惊,已经将整个脸都快凑到马文才脸旁了,几乎是喜出望外地问:“其中有商机?能赚钱吗?”
赚钱?
马文才用一副被人侮辱地表情低吼:“这和钱没关系,你一点都不明白你能炼金成赤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你也说了民间以物易物和纯度无关,大多数是看重量和成色,否则我父亲也不会……”
“代表你可以轻松手铸金人!”
马文才因为情绪激动而大口的喘息着。
“你可以手铸金人啊!!”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便是大多数人听了都会露出受惊讶的表情,可祝英台却只是更加茫然,连之前以为能赚钱的心情起伏都没有。
“哈?手铸金人?”
她困惑地眨巴眨巴眼。
“那是什么?”
马文才发现她是真不明白,稍微耐了耐性子,开始和她解释何谓手铸金人。
说到手铸金人,不得不说起胡人的一项传统。自汉时起,游牧部族就用铸造金人的成败来占卜吉凶,概因这时代炉火温度不高也不稳定,铸造成败全靠天意,所以成则吉毁则凶。
当年的匈奴、羯族,都曾铸造过祭天金人来占卜。在鲜卑还是部落制度时,手铸金人则用来确定酋长夫人的人选,后来到了鲜卑立国,手铸金人干脆就成了对皇后选立的预测。
北魏是胡族建立的,有许多不同于中原的规矩,譬如子嗣被立为太子,生母必须赐死的“子贵母死”制度,就造成后宫里一旦有妃嫔怀孕,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流产,又或者祈祷只生公主,即便生下了儿子,也寻找重重办法让儿子夭折在幼年,所以拓跋皇室一族的子嗣留的艰难;
又例如“保母”制度,在皇嗣被确立而赐死生母后,选择有德有能的女子成为皇嗣的“保母”,替代母亲的身份照顾他长大。保母有很多干脆就是被赐死的妃嫔在生前亲自挑选向皇帝举荐的,当年皇帝拓跋焘邀请花木兰入宫,也不是请她做自己的妃嫔,而是做自己儿子的“保母”而已。
而手铸金人,便是攸关北魏皇帝后位的最重要仪式,当年多少战败国的公主、汉人的不起眼妃嫔,便因为手铸金人成功,力压一干鲜卑贵族女性,成为后宫中真正的主宰。
不论接受“手铸金人”占卜的妃嫔出身如何,是否得宠,是否生子,是否贤能,只要过不了“手铸金人”这一关,即便再怎么受皇帝宠爱,即便死后可追谥为皇后,但生前登不上后位。
这是拓跋氏皇族定下的死规矩,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是皇帝和太后也无权插手和干涉。
如今北方的胡太后当年便手铸金人失败,以她司徒之女的身份,也只能在手铸金人成功的高皇后之下。胡氏虽然后来联合汉人士族辛苦谋划,逃过了“子贵母死”而被赐死的结局,可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皇后的位置,更不可能成为皇太后。
因为心有不甘,因为一直被高皇后压着,胡太后以“皇帝年幼”的名义临朝称制,最终成功迫害了高皇后,废了她的皇后和太后之位入庙为尼。在那之后,她尊自己为皇太后,但在礼法上来说,她其实只是“皇太妃”而已。
这件事连南方都有耳闻,概因魏国建国一百多年来,没有因“子贵母死”而死的皇帝生母,唯有胡氏一人。
手铸金人是决定了皇后人选的占卜手段,即便不在后宫,在魏国鲜卑贵族之中,若有难以裁决人选的事情,也皆以手铸金人决定。
甚至有一种传闻,说北魏的皇帝在决定皇位继承人选时,通常也是采用手铸金人的方法确定,只不过因为皇储之事需要保密,不会像确定皇后那样昭告天下,进行仪典。
手铸金人往往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家族和合作利益者的事情,因为是临时倒模成像,对金子质量的要求特别重视,当年四十九块金饼大多都流入了北方,在历代手铸金人中被角逐,参与皇后竞争的家族无不寻找完美成色的金子。
而最贵重的赤金器也大多是在北方流行,一部分原因是魏国早期没有货币,很长一段时间内赤金是最贵重的货币单位之一,其余便是因为胡人天生对金器的热爱,以及各方对金子成色的需求。
祝家庄久居南方,庄园里又没有金矿铜矿,用出产去换东西也很少是用金银交换,自然对金银没有太多的需求。
作者有话要说:
可马文才却是一心想要在未来扬名立万、开创一番基业之人,自幼好打听南北两地的名人轶事、旧闻秘史,对于手铸金人之事,甚至比很多朝中官员都要明晰。
祝英台能够提纯黄金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哪怕她无法靠家族的力量寻觅到合适的金锭,也能亲自创造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哪怕被人陷害无法使用正确的方法手铸金人,也可以凭借她在炼金上的技巧轻松地铸成金人。
这一刻,知晓“手铸金人”对北魏多么重要的马文才,看向祝英台的眼神犹如看着什么怪物。
这样的能力,搁在北魏,是能掀起北魏轩然大波,或是……
命中注定要成为皇后之人。
小剧场:
马文才:(巴拉巴拉巴拉吧)所以,这本事很厉害!
祝英台:(失望)那还不是不能赚钱!
第80章 野心再现
“马文才,我脸上突然开了金花啊?”
祝英台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道:“我身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我的脸了,你这么看我干吗?”
她说着说着,心中突然一惊。
坏了,难道命运的齿轮终于吱呀吱呀开始转动,马文才和她处了这么长时间,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点什么?
还是不要吧!
她对他只有兄弟之情啊!
“再这么看我,我要喊徐之敬来看看啦!”
祝英台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皇后什么的,就她这样的,这辈子还是别想了吧!
见祝英台如此,马文才脸皮一抽,撇了撇嘴,自然而然地打住了自己脑子里涌现的各种东西,只是对她淡淡地告诫。
“我刚刚和你说了北方手铸金人的重要性,所以你这一手练金成赤的本事,千万不要显露在人前。”
“不能显露吗?”
祝英台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立刻又被马文才戳破,难过的不要不要的。
“不能当做情报,卖给需要的人吗?那些想要得到手铸金人百分百成功秘诀的人……”
“即便是有人告诉你能用这个获得巨利也不要上当,因为最终得利者只能有一人,你很有可能被杀人灭口。”
马文才怕她莽莽撞撞真去想办法售卖这方子,连忙出声阻止:“你又不缺钱,能卖再多的钱,会比你家现在的钱还多吗?”
马文才一直觉得祝英台这一点很奇怪。
“你要真缺钱的话,这里一堆东西,随便拿件卖了,都能换不少钱。”
难道要一直靠典当过日子吗?
真要自己独立,卖东西不是事啊,这些东西这么扎眼,一拿出去卖就会被抓回去,更何况都要自己独立了,还把别人家东西卷个空……
祝英台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和马文才就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开始收拾面前的零零碎碎。
“你居然还会炼丹,也实在让人意外。”马文才坐在屋里,看着祝英台来来去去,“所以上次你做的那个肥皂,也是炼丹后的产物?”
祝英台一边收拾着漆盒,一边回答:“是啊,肥皂,牙刷都是我折腾的。自从上学后就没时间了,不然我还想试试能不能做一些烈酒。”
“烈酒?和杏白那样的?”
马文才问。
“不是,是那种很烈的酒,喝进嘴里跟烧刀子一样的。它应该透明似水,味如甘露,性烈如火。”
祝英台低着头,低叹:“就是要找合适的工匠做蒸馏器,麻烦,怕是难找。”
马文才听到祝英台说起自己“炼丹”的本事,笑着打趣:“我不好酒,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都说说,你那么想赚钱,也许其中就有赚钱的营生。”
祝英台穿越至今,等的就是有“伯乐”慧眼识珠,闻言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奋道:“我能将红砖一样的粗糖变成洁白如雪的细糖,还有透明如冰块的冰糖……”
蔗糖的吸附脱色法。
“我还能制作各种鲜美的增味剂,可以让食物的味道变得更美味。”
味精、蘑菇精、海鲜精。
马文才听得眼中含笑,心中直道心性单纯的人就是心性单纯的人,有了这等炼丹绝技,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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