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宪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摊开:“孤从那之后,便不曾肖想过父皇的位置,所以,还请父皇此刻就放了儿臣的好,毕竟您得知道,儿臣从来不曾有过称帝的心。”
皇帝气的两鬓血管不停的突着,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管眼看就要爆开。
“老四,你得知道,朕欲要传位的可不止是你,而是裴禹。”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贯冷静,无论何时,理智总会战胜冲动的儿子今天是怎么呢。
“说白了,罗氏不过一个贫家女而已。萧蛮抓了她又怎么样,要是萧蛮真的以罗氏的性命为摄,要在宫城之中掀起动乱来,要逼着你禅位于靖儿,抑或老二,笑话,此时罗氏就该自裁,毕竟她的丈夫,儿子都将登上帝位。
而你,死后给她封一个皇后之位,便是于她罗家无上的光荣,此时她死,意义比她生更要大。你给朕站住,此刻,扶朕起来,一同出去,见文武百官。”皇帝再道。
皇帝这语气,已是绝对不允许裴嘉宪辩驳的意思了。
烨王跪在地上,叫带刀侍卫们团团围着,气到无可奈何,捡起块玉阙在自己头上砸了一砸,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他总算明白了,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他千般算计,但终归,还是逃不开老谋深算的皇帝,而他之所以败,就败在儿子到底不如裴禹更讨皇帝欢喜。
“禹儿你了,你想要什么?”裴嘉宪遥遥指着皇帝的位置,问儿子:“想要那个,还是要娘?”
裴禹咬着唇,憋着嘴,说:“娘,壮壮不要娘死。”
裴嘉宪于是道:“父皇真要想让儿臣登上帝位,怕不急在此刻召见群臣,到太极殿行君臣之礼吧?”
“陈丽芙,去把你儿子给朕劝回来。”皇帝见裴嘉宪依旧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遂对丽妃说道。
他是不行了,他是真不行了,所以,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儿子起乱,可是,他又无法开口告诉儿子们自己不行了,眼看将死。
丽妃半天不语,忽而却是反问皇帝:“您真觉得,江山帝位,比罗氏的性命更重要吗?”
皇帝不语,但显然了的,在他看来,江山帝位,比个女子的性命更加重要。
丽妃道:“壮壮,来,皇祖母抱着你,让你父王去救你母妃,过来。”说着,她就把壮壮给搂了过来。她难得正经一回,也是自此就不再说话了,落了两滴清泪,丽妃时至今日,才知道一个女人于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烨王站了起来,笑着说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也支持四弟出去找罗氏,至于皇位,儿臣不求了,儿臣此时恨不能自裁,以满足父皇恨不能除儿臣而后快的心。”
裴嘉宪不想跟烨王断这些家务事非,见皇帝不再阻拦,召过杜恒的儿子杜涉来,俩人便准备要走。
“爹爹,娘……娘……”壮壮显然特别的急,恨不能挣脱丽妃的怀抱,想要爬过来,但孩子会说的话不多,想了半天,说:“娘,娘在有香香树的地方。”
等出了建章殿,裴嘉宪才知道事态严重了。
此时夜幕已降,东内,建章殿外,密密麻麻站着的,有皇帝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还有御前带刀侍卫,更有皇城上的普通七品侍卫们,总之,一眼望过去,不下千人之众。
带着人,他几乎搜遍了宫中的每个角落,而转眼,就是一日一夜。
但是,蓬莱仙境之中空无一人,不,应该说连颗草都没有。就连原本应该住在岛上的裴靖,也凭空失踪,消失不见了。
什么叫香香树,壮壮的话一直在裴嘉宪耳边徘徊着。
而宫中呢,偌大的宫城之中,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契丹人的影子。
至于罗九宁的去向,从宫外到宫中,从济民药斋到烨王府,再到贤王府,裴嘉宪是亲自带着人,整个儿悄悄儿找了一遍的,但是,就好像凭空失踪了一般,任是哪一处,都没有罗九宁的影子。
当然,他行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是瞒着外臣的,所以顾泽海并不知道,当然顾泽海也就以为,肃王一直在东内,没有找过罗九宁。
无可奈何,裴嘉宪只得回到宫中来。再度仔仔细细的,搜寻每一座宫殿,想要把契丹人给找出来。只要能找到,裴嘉宪所带的侍卫们,就能立刻把他们削成肉片,碾成人渣。
但是再一日过去了,裴嘉宪依旧没有找到任保一点蛛丝蚂迹。
“宪儿,可还是找不到人?”等裴嘉宪再度回到建章殿的时候,整个宫廷之中已是草木皆兵,大臣们就在东内的正殿中等着,皇帝因为服食了丹砂,无比的兴奋,此时居然在外头,便跟朝臣们一起回忆着往昔,谈论着自己的戎马生涯。
朝臣大约也看出来皇帝兴奋的有点儿不正常,一个个儿提心吊胆,谨防着皇上随时要跌倒。
御医们眼看着皇上就是服食了丹砂的样子,更是全都跪倒在大殿之外,此时也劝不住皇帝,只等着皇帝倒下之后,交付自己项上那颗脑袋了。
而烨王呢,被御前带刀侍卫们监视着,此时连坐也懒得坐,索性就歪躺到了块毯子上。
到底没有犟得过儿子,皇帝还是耐心的,要等裴嘉宪提前一步,先把罗九宁给找出来了。
“爹爹,香香树,香香树。”小壮壮本来是在龙榻上睡着的,可是,就在裴嘉宪进来的那一刻,他忽而就从梦中醒过来了。
丽妃原本该是伴驾的,此时却是在照顾壮壮儿。
她道:“这孩子嘴里总是不住的乱说着,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会儿,说什么坏爹爹叫娘杀了,一会儿,又说坏爹爹把娘给杀了。”
壮壮坐了起来,一脸焦急的望着父亲,憋了憋嘴,又重复了一句:香香树。
将儿子抱了过来,转而绕过皇帝的龙榻,再往里走一进,这地方名叫水晶宫,是皇帝闲时,与王公大臣们对弈,闲聊的地方。
将儿子放在榻上,裴嘉宪屈膝,就单膝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上。
“爹各处都找过了,但还是找不到你娘亲。”裴嘉宪道。
闭上眼睛,他就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了,而裴靖呢,他又是跑到何处去了?从皇宫外面要往宫中渡人,可不容易,而契丹人又生的跟中原人完全不同,为什么只有一个宫婢见过一个契丹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契丹人了呢?
那么罗九宁呢,此时是活着,还是已经给萧蛮残忍的……
当初就跪在这建章殿外,她小指勾了过来,轻轻摇着,说:“莫怕,等将来,我作个女郎中养你。”
那时候他要告诉她,自己还有野心,还想争位,从来不曾想过退缩,也从来没想过要跟她亡命天涯该多好?
至少,她当时就会对烨王妃心生防备,不会烨王妃一唤,她就出去吧。
“娘弄瞎了坏爹爹的眼睛,我看着的。”壮壮忽而就说。
裴嘉宪愈发的闷头闷脑:“什么坏爹爹?”
“坏坏的,狼头,狼头的爹爹。”小壮壮两只小拳头挥舞着,摇来摇去,一脸恨恨的样子。
裴嘉宪脑中忽而一声闷响,就好比罗九宁一直信奉于她所谓的先机,他直到如今,直到翻遍整座长安城也找不到妻子,忽而就觉得,那所谓的先机,宿命,于冥冥之中,它或者是真的存在的。
“当时,壮壮在何处呢?”一只大手握上儿子细软的小手,裴嘉宪小声的诱问。
“壮壮帮娘,帮娘。”说着,小壮壮就挥舞起自己的小拳头来。
在罗九宁记得那个,宣纸妆成的小杞记里面,她说壮壮会死在自已三岁的时候,而且,是被宋绮淹死在井里的。
但如今的壮壮,只有两岁,不过,在那杞记里,罗九宁还说他将在七年后登基为帝呢,显然,很多事情与书中的并不相附,也许是因为罗九宁的改变而提前发生了。
所以,萧蛮提前来了,而罗九宁的死,也提前发生了。
“所以,壮壮那时候为什么不帮你娘呢,她都要被你坏爹爹杀死了。”顺着孩子的话头,裴嘉宪哄着哄着,就再问。
这一回,壮壮是真的哭,孩子呜咽着伸出手来,去掬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抓不住,壮壮抓不住。”
仿如轰的一声,脑中顿时清明,裴嘉宪也终于明白了。
事实上,这应该就是一种重生。在曾经有过的,罗九宁所说的那本书里,罗九宁死的时候,壮壮已经死了,但孩子因为对于母亲的爱,以致他的魂魄一直伴随在罗九宁的身边,不曾远离过她。
一般来说,孩子在四岁之前,是能记得前世今生的。
这辈子的壮壮,还是上辈子那一个,但是,他上辈子死在三岁,当时本来就很小,仍还是个孩子,所以,如今看来他或者早慧,但其实,也不过仍是个孩子而已。
“那爹呢,爹爹在何处?”裴嘉宪再问。
壮壮毕竟是个孩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太多的东西,两只小胖手儿揉着眼睛,一头栽裴嘉宪的身上,就哭了起来。
第123章 黄桂稠酒
“爹爹和皇爷爷在一起,很多很多人围着。”壮壮比划着:“我,我,我靠不近你。”
这大约是这孩子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但是,从这段话里,裴嘉宪就可以想象得到。
他为了能顺利登上皇位,放弃了罗九宁的性命,而罗九宁,则在与萧蛮的搏斗中,弄瞎了萧蛮的眼睛,而罗九宁自己呢,却是给萧蛮杀死了。
那时候的壮壮,当是一抹鬼魂吧,陪在娘亲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杀死。
香香树,他出了宫,嘴里喃喃而语着。
这宫里,哪有什么香香树,而萧蛮了,他如今只想着为陶九娘复仇,只想这宫廷之中血流成河,他不惜一切代价,又会怎么折磨罗九宁?
无论如何,这一回,萧蛮确实叫裴嘉宪胆寒了,这一刻,比之他曾经在青楼的那一夜还要绝望。
偌大的宫城,按照壮壮的说法,罗九宁肯定就在宫中,但是,她究竟会在何处呢?
又是何处,有劳什子的香香树?
很快,夜幕再临,皇帝在兴奋了两日一夜之后,忽而口吐鲜血,就倒在了龙椅上,在倒下之前,他亲自宣布遗诏,传位于四子裴嘉宪。
朝臣们一应挤在太极殿,等待旧皇归天,新皇登基。
而就在这时,又有了新的消息。
“皇上,萧蛮不止自己在宫中,而且至少带了至少数百人,就在这宫城之中。他派人送了封信来,要求您在登基这后,将皇位禅让于裴靖。”杜涉说:“但他还说,只给你半个时辰,用这半个时辰,你可以来找他,并等着看罗九宁的尸体,而他,会让罗九宁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书下禅位诏书,并宣告群臣,自己没有称帝之心,将帝位,禅让于太孙裴靖。”
皇上再度昏迷了过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怕是很难醒过来。
而裴嘉宪呢,一脸胡茬,面色唏嘘的肃王殿下,虽说还未正式登基,但已经是长安,是大康的新主人了。
齐国公杜桓父子双双就跪在了地上,卫戌宫城是他们的责任,出了如此大事,他们父子便是推卸不了的责任,烨亲王亦抬起了头,丽妃手中攥着帕子,忽而就是一声哭。
忽而,烨亲王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皇上,臣是真不知道萧蛮会带了这么多人来,如今大局已定,别的或者可以让,江山让不得,臣自愿束上双手,认您为君,也绝不能叫我大康江山,落入辽国贼人手中。”
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悔了。
丽妃抱着一直在啜泣的孩子,分明觉得儿媳妇的性命更重要,但是,此时叫裴嘉宪放弃江山,禅位于裴靖,真拿儿媳妇的性命来换裴嘉宪的帝位,她难过,可她也无法张嘴,为罗九宁求情。
裴嘉宪站在殿中,那件石青色的缂丝面长袍的后背曾整个儿叫汗湿透过,又干了,于是泛着一层白色的盐印子,前胸,亦是这样一层白色的盐印。
两夜不曾理过须,他的胡茬横生的像杂草一般,唯独一双眼睛仍还明亮。
一层又一层,从殿里到殿外,他目光巡过,所有人全都拜伏于地。
“都跪着作什么?起来,跟孤一起去找人。”裴嘉宪唇角抽了抽,说:“一刻钟之内,咱们得找到所有埋伏着的契丹人,也得把王妃找出来。至于选王妃的性命还是禅位,笑话,孤为何要任人摆布?”
他的声音虽沙哑,但沉着,稳健,莫名的,就叫在场的所有人都镇定了下来。
妻子将亡,儿子在哭,是要禅位,还是要放弃妻子的性命,这大概是世间最难作的抉择,就连烨亲王都格外好奇的,想知道裴嘉宪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转身,带着杜涉和杜桓,胡谦昊等人,出殿而去了。
烨亲王望着裴嘉宪的背影,忽而就明白过来,皇帝为何在犹豫了很久很久,从一开始直截了当将裴嘉宪拒于皇位的候选人之外,到最后为了保他登基而不惜一切了。
于裴嘉宪来说,似乎向来,都是作比说更重要。
无论结果如何,他始终不曾为时局左右,而是握住时局,并拼尽全力的去左右时局,止这一点,就是烨亲王自己所作不到的。
所以,在这一刻,烨亲王裴钰正才从心底里,真正的称了臣。
“蓬莱仙境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裴嘉宪率着侍卫们,就往太液池的方向走去。
天幕青黛,明月高悬,一众人高马大的宫廷侍卫们站在太液池畔,月光洒在他们的额头上,黯光幽幽的汗珠便不停往外渗着。
太液池有多大呢?
长安的宫城,是整个长安城十中取一的大小,而太液池,占着整个宫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可想而知它有多大了。
更可怕的是,它曲里拐弯,在经过几朝几代帝王的重复修建以后,湖上假山林立,怪岛处处,这一处处,皆是可藏匿人的地方,那萧蛮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入宫,但不出裴嘉宪预料的话,他们应当就在这太液池的位置徘徊。
今日,便裴嘉宪能顺利即位,也逃不过萧蛮的血洗宫城。
他所带来的人,若裴嘉宪猜得不错,会在他找到萧蛮之后忽而杀出,血洗皇城,而这些人,还皆是置性命于不顾的死士们,不在于他们有多凶猛,而在于,他们的破坏力。
“来无影去无踪的,这萧蛮也太厉害了。”杜涉此时已经急的满头大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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