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摇了摇头:“我不要做高仿古董。”
“不做高仿瓷器?”梅景铄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他原本料想孟小五是孟老八的养女,而孟老八就是因为高仿古董才牵扯下这一桩祸事。人活在世上讨生活本来就不易。对于这么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女孩子,他以为把她送到物尽其材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安排。
“我,我想做……”
其实,小五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但,隐隐约约的却有一些想法徘徊在脑海中。比如说——
“我想做古董鉴定师。”
话说出口,梅景铄就注视着她:“古董鉴定师?为什么想做这个?”
对啊,为什么想做古董鉴定师呢?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居然有这个念头。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
“因为假古董害人不浅。”小女孩正正经经地说出这句话来。
梅景铄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她当自己是谁?一个小女孩,能对横行于市的假古董有什么作为?鉴定?!她做做高仿还差不多。
于是带着笑意道:“好志气,不过小五,当古董鉴定师需要许多知识的。你有这个文凭吗?”
小五听出来这梅景铄的嘲笑,可她不在乎:“文凭也不代表知识多。”
“那你读过几年书?”
她好像没读过几年书,于是实话实话:“初中文聘。”
“初中文凭?”梅景铄点了点头,也是让她知难而退,便随手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做梅景铄,你知道景铄两个字什么含义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小五张口便道:“班固的东都赋当中有言: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景,大也。铄,美也。景铄景铄,大而华美。梅先生,你的父母希望你也是个学问广博,胸怀宽大的人物呢!”
梅景铄轻蔑的笑消失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接用东都赋解释了他的名字。
不错,他的名字来源于东都赋。除非博学的古文教授,否则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这个小女孩很不可思议。
但他仍旧不相信一个普通人就能搞清楚古董的学问。比如他,也是自小在古董堆里滚大的,但是至今也摸不到古董鉴定的法门。
也只有大哥梅景铉那样自小痴迷古玩的人,才能用心做的了这门学问。
比如说,最近大哥去了上海博物馆参观,正好有一件苏富比拍卖上买来的宣德青花,被私人捐赠了来入库。而哥哥一眼鉴定出来了这宣德瓷器为仿品。摆在那些高仿者眼中,那一件宣德瓷臻于完美,根本无法高仿,怎么会是假的呢?
纤毫之间,才见鉴定师的真功夫。
于是他又拿出手机,调出那宣德瓷的两张照片:“这是什么?”
小五接过手机,她的确失忆了,但对于熟悉的事物还是那般的熟悉。于是就脱口而出:“这是明代早期的青花瓷,能达到这个工艺的,无非是永乐,宣德两朝的工艺。其中,永乐青花的釉色更莹润,圈足处泛青绿色;而宣德青花釉层多气泡,呈橘皮纹……所以这是宣德青花。”
说完了,小五松了一口气——幸好,失忆了脑子还没变笨。
不过,梅景铄这个天之骄子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她说的不错——一点都不错,橘皮纹断宣德瓷。跟他大哥的说辞如出一辙。
小五还想问“对不对”,梅景铄就拿走了手机,点开了下一张。拍的是侧面“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
“继续说。”
她仔细瞧了瞧图片,继续说也不是很难。
好的。继续说。
她再看底下的款识,这是篆体的款,还比较少见呢——
“古人说,宣德款识满器身。说的就是宣德年间的瓷器款识,可能写在器物的任何部分。像这种六字一行的款,统称为扁款,写在足部或者口沿上。这其中,足款是双蓝圈边框,而口沿款无边框……”这些特征,照片上的款识也都符合。
梅景铄愣住了,他不曾想到,哥哥梅景铉说过的话会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口中重复了一遍。要不是知道哥哥鉴定出那一件雍正高仿宣德的时候,这小姑娘断断不会在场,否则,他真的怀疑是不是有人告诉了她这些。
不过,小五还漏了一点。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哥哥当时鉴定此物为雍正年间的高仿宣德瓷。理由是:“雍正高仿宣德在历朝历代中最为出类拔萃。但宣德朝的青花釉中的黑色斑点不会晕青,这一件瓷器祥云内的黑斑,明显晕了青料。所以属于雍正朝的高仿手艺……”
正因为最后一点原因,哥哥说服了所有的专家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那一件花了2900万拍买来的宣德青花,至此沦为一文不值的高仿品。
当然光凭几张照片,也难以看出黑斑的区别。小五可以一眼从釉色断定朝代,眼光已经相当独到。简直是个专家级别的眼力劲儿!
这样的人才代表什么?代表在潘家园里逛一圈,用十万块的本金,都能收上来一件百万的宝贝!
代表只要有古董流入和盛拍卖行,那么就逃不出她的法眼!
他居然无意间捡到了一个宝贝!
第7章 顾客
梅景铄还记得,哥哥当众出风头的时候,底下的人是如何的击掌喝彩——
“哎呀,梅先生真不愧是香港最年轻的古董鉴定专家,这眼光真是高明啊!”
“对,梅伯勋老先生的儿子真不得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梅伯勋的儿子还有一个,场上无人却再提及。所有的风光都属于他那个天才的哥哥。这些人忘了是他梅景铄开拓了梅家在内地的市场,这些人也忘了是他主持了每年的春秋两季和盛拍卖会!哥哥?哥哥就是一个书呆子,沉迷于古董,也只会鉴定古董!
事后,哥哥过来跟他说:“景铄,你刚才坐在下面发什么呆?”
他发呆?在古董面前,他从来不敢在伟大的哥哥面前造次……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梅先生你没事吧?”
小五喊了第五遍,梅景铄才有了反应:“不错。”
她觉得梅景铄很奇怪,刚才走神得太过明显。他在想什么事情呢?不过,梅景铄只是道了一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这里。
出了医院,梅景铄还在走神。
“少爷?”老傅走了过来。
“老傅。”梅景铄这才平定了呼吸,他刚才太兴奋了。现在点燃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才笑了笑道:“通知一下上海福佑楼那边……这边有个不错的人要推荐上去。嗯……就跟在季老师傅手下。明年再去参加和盛拍卖会。”
“少爷。”老傅略一思忖,便道:“季老师傅是鉴定部门的一把手,能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是在公司里干了十几年活儿的老员工们。主要是因为季师傅手底下流通的古董太多,档次太高,必须是公司信任的人才可以帮他的忙。”
梅景铄立即明白过来了:“你说的对,这小姑娘是个人才,但是德行还需要考量,不能一进入公司就接触那些动辄价值百万的古董。”
“对,我的意思是:就让她跟在古董修复部的何师傅手下。先让何师傅考量她的人品。”
“那好,你去安排一下。”
之后不久,小五就得到了通知:梅景铄要把她带到上海一家什么福佑楼去。
然而在去上海之前,她需要陪着爷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
这天,当她回到孟爷爷家的时候,觉得周围都陌生的很。
三哥还是对她凶巴巴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是来看爷爷的,你让开。”
小五也不理会这些白眼狼们,直接穿过了弄堂,走到了孟爷爷的屋子里。老大正坐在爷爷的床边照顾着。看到她来了,喏喏了一声:“小五。”又低头对孟老八道:“爷爷,五妹妹来看你啦。你快坐起来,五妹妹……带了好吃的过来。”
病床上的老人瘦得不成人形。
“爷爷。”她轻轻走上前来,握住了老人的手。
“师父!”听到她的呼唤,病床上的孟老八忽然大口喘息了一下,本来迟缓的心脏因为这一下刺激,却是回光返照般的活了起来。他居然半坐了起来,但一口气呛到了气管,又猛烈咳嗽起来。下面的小五,老大和老四都吓了一大跳。
一丝鲜血顺着老人干涸的嘴角,缓缓躺了下来。
“爷爷!爷爷!”
孟老八这才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看了一眼四周。抬起手指,指了指老五:“小五……你留下,老大,老四,你们出去……”
小五知道爷爷有事要交代,于是凑近了道:“爷爷,有什么事?”
孟老八缓了半天才道:“床下找三样东西——一把木头牌子,一个紫檀盒子,一本《陈氏鉴宝掌故》……快找出来,快。”
小五点了点头,就趴了下来爬进了爷爷的床底。
冰冷的瓷砖地上,摆着满床底的瓶瓶罐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紫檀盒子,旁边放着一把木牌子。
但是那本《陈氏鉴宝掌故》在哪里呢?
小五又仔细找了一圈,确定床底下真的没有这一本书。又觉得这书名略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她先爬了出来:“爷爷,床底下没有《陈氏鉴宝掌故》。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的……再找找,这是师父的遗著,就放在床底下,你快找出来。”
她只好再次趴在床底下找了起来,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忽然间房门开了。她以为是四姐他们进来了,正要爬出去,却看到一双蹭亮的皮鞋从外面走了进来。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孟老师傅。”那双皮鞋就一直来到了床边。
孟爷爷支撑着坐了起来:“秦先生?你怎么……来了?”
小五听到这句就乖乖不动了,因为心里忽然有了危险的感觉。
而就在她的头顶上,传来了那个秦先生的回话:“前几个月,我订了一批珠山八友的瓷板画,一直没收到货。就过来看一看你……哎,孟老师傅,人生真是世事无常。”
“秦先生……咳咳,那一批瓷板画交不了了。货款我退给你。”
“孟老板,瓷板画先不要紧……你快好起来,我下次办冬季展览还等你的好东西。”
“不行了,不成了……”
孟老八干了一辈子高仿,如今眼看是真真不行了。这秦先生是他的大顾客,往来生意也至少有七八年了。交付的高仿瓷器更是数不胜数。但秦先生到底拿他的高仿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过问。只知道后来有好几件出现在国际拍卖上。
“哎,我做了一辈子的高仿……后悔啊。”孟老八这一句倒是出自肺腑。
“为什么后悔?”秦老板问道。
“哎,秦老板你有所不知,我师父……以前千叮咛万嘱咐,教我一身本事是为了去伪存真,掌眼天下古董真假的。我却拿着本事干了这么多年的……我愧对师父。”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要不是面前的皮鞋,小五还以为这人已经走了。但,秦老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漫不经心的一问:“那,吴青梁,你为什么做一辈子假古董?”
吴青梁?!听到这三个字,病床上的孟老八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吴青梁,这个名字他都三十多年不用了!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叫做秦禾的人。
声音中更是掺杂着惊恐:“你你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本家姓名?!”
床铺下,小五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听到“吴青梁”三个字,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却听这个秦老板略略惋惜的声音:“二师兄,你还记得当年江西瓷厂里头……我跟着你画青花,师父总是说……你如果好好学,以后必定能成为一代国手。”
秦老板微微摇头,仿佛在感慨物是人非。但这一句“二师兄”,却让孟老八大惊失色,他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是张云坤?!你怎么还活着?!不对!张云坤如果活着,也该六十多岁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平平淡淡的回答:“我就是张云坤。二师兄……咱们好久不见。”
“你,你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年轻!你,你是鬼?!”
可秦禾摇了摇头:“师兄,我不是鬼。张云坤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这一点你也该明白的。我们师兄弟五个,为了师父的一点青睐,争了数十年,荒废了一辈子。如今到老了,你还是放不下……但你可知道师父的心中究竟有什么人?”
孟老八知道的……他们师兄弟四个终究是单恋了师父一辈子。只有小师弟程禹当年因故悔婚,师父陈归宁为他掉下眼泪。可是那又如何?!
孟老八的嘴角流出两道鲜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透露着刻骨的恨意——“问好?!张,张云坤你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你杀了师父,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二师兄……”秦老板似乎想说什么,却打住了。
“哈,哈哈哈。”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尖锐的怪笑:“你,你个败类,枉,枉费师父对你那么好,你却恩将仇报,以后你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说完,孟老八急促地喘息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就直直躺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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