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云不由失笑,是他想多了,她就还是个孩子。
“走吧,你婉婉姐姐她们都来了,就差你一人。”虽有婚约,但到底是未婚男女,孤男寡女独处,于韩月影的闺誉不好,因而贺青云又将自家几个堂妹一起叫上了。
韩月影点点头,跟着贺青云踏入了无涯居。
无涯居分内外院,内院是贺青云起居休息的地方,前院则是待客和读书所用,最显眼的便是青竹掩映下的书斋,书斋再往东,旁有一座用龟纹石所做的假山,山下一汪半丈宽的绿水,淙淙流过。若是盛夏时节,假山上小瀑飞溅,水雾缭绕,潭中鱼尾摆动,说不出的惬意。
不过如今冰天雪地的,潭水结了冰,假山上的小瀑布也因为枯水季节失去了踪迹,显得有些萧条颓败。但再往前几步,越过假山,前方几株枝干虬起,傲雪挺立的红梅现于眼前,朵朵鲜艳欲滴的红梅在寒风中含苞怒放。
红与白,形成了极致的对比,仿佛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这两种颜色。连韩月影这种对花并不是很了解的人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小月,大哥哥,就等你们了,快来!”贺婉婉从一座稍微比书斋矮小一些的房子中探出一个头来,欢快地冲韩月影二人招了招手。
“就来了,外面风大,你先回去。”贺青云冲她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韩月影加快步伐。
两人几步便来到了门前,韩月影抬头便看见,门上悬着一方古朴的牌匾,上书四个遒劲的大字“宁心斋”,取自宁心静气之意。
小斋内,早有白生生的童子殷勤地打起了帘子,脆生生地说:“大公子,韩姑娘,二位请进!”
贺青云先一步踏入屋子,韩月影紧随其后,她一步入便发现,室内暖融融的,茶香扑鼻,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月,快把裘衣解下。”贺婉婉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韩月影这才回过神来,学着贺青云的样子,解开了裘衣,递给一旁伺候的丫鬟。
丫鬟立即小心翼翼地拿着裘衣出去,拍去上面的雪花,又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一遍,这才挂了起来。
贺婉婉笑眯眯地把韩月影拉到她旁边的位置上,按着她坐下,然后凑到她耳侧,小声地说:“冻着了吧,先喝一口热茶暖暖身。”
韩月影谢过她的好意,捧起泥红色的茶杯,凑在唇间,一口喝完,温热的茶水下肚,瞬间驱逐了她身上的凉意。
韩月影这才有功夫观察四周的环境,宁心斋分为内外二室,内室宽敞空旷,只摆着数桌数椅,外室白烟袅袅,水沸声不止。
今日,除了贺婉婉,贺家的另外两位姑娘贺红云和贺芳芳也到了,此外,另外三位在府上的表姑娘也一并在座。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套茶具并两碟小点心,三三俩俩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她旁边的贺婉婉此刻正巧被贺芳芳给拉了过去,韩月影与其他三位表姑娘不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起了桌上的点心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立于侧伺候的丫鬟见她茶杯里没水了,忙弯腰给她添上了茶水。
韩月影早饭吃得不多,她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空落落的,反正左右无事,便用热茶就着小点心,一口一个,不一会儿,桌上的两只碟子都空了。
忽然,韩月影发现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子,抬起头,直白纯真的目光撞上了对面三位表姑娘。几人的眼神有些微妙,瞧了韩月影一眼,又纷纷别开头,旁人无若地说起了小话。
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韩月影不会错过她们刚才看她那轻蔑的眼神。她忽然觉得手里还捏着的最后一块点心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贺婉婉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冷冷的眼神瞥了对面那三个表姑娘一瞬,然后伸过手,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手背,熟稔地说:“小月又没吃早饭吧,还想吃什么,赶紧说,听说大哥哥院子里的庖夫手艺了得,今儿也让我们沾沾你的光,尝个鲜。”
贺青云似乎也察觉到这里面的气氛不对,跟着道:“小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下次切不可不吃早饭了,否则娘知道了,定会责罚你。”
两人给她解了围,还表现出了对她的重视,但韩月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从她踏进这座院子开始,她就发现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们谈论的话题,她插不上嘴,她只能默默吃东西喝茶,但似乎连这都是错的。
在韩月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食物和茶水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被吃掉,但在这里却变成了许看不许吃。
她神情有些恹恹的,垂着头说:“不用了,我不饿了。”
贺青云看得出来,她不大高兴,但他前面十八年的时光都沉浸在书海中,与女子接触不多,从未哄过小姑娘,因而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他思忖半晌,点头温和地说:“嗯,小月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饿了,千万别憋着,告诉青云哥哥。”
韩月影轻轻点了点头,默默放下了手上的那块糕点。
旁边伺候的丫鬟见了,立即奉上一张热乎乎的汗巾递给了韩月影,让她擦手。
等韩月影擦完,那丫鬟又奉上了一杯温热的清水。
韩月影接过清水,咕噜一口咽了下去。
“噗嗤……”
一道嘲笑声从对面响起,韩月影抬起头就瞧见对面的宛大姑娘一副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旁边的俞四姑娘察觉了韩月影的目光,抬头瞥了她一眼,眸中含着轻视,侧身轻轻地捏了宛大姑娘一记。
丝毫没察觉到屋子中暗潮涌动的贺芳芳瞧了瞧韩月影,小声嘀咕了一句:“韩姐姐,这是漱口的水,你怎么把它喝了?”
韩月影的脸刷地一下爆红开来,她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羞愧、窘迫、难堪、伤心等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地方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韩月影忽地提起脚,飞快地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贺家人物图
第一代:贺老太太俞氏
第二代:
老大,贺坤钰41,妻子詹玉婵38
老二,贺坤祥38,妻子汪氏36
老三,贺坤年(庶出)36,妻子姜氏35
老四,贺坤亮27,妻子宛氏26
第三代:
大公子,贺青云18
二公子,贺青彦18
三公子,贺青辰15
四公子,贺青嵩8
五公子,贺青鸿7
六公子,贺青洋5(庶出)
大姑娘,贺红云14
二姑娘,贺婉婉13
三姑娘,贺芳芳10
表小姐:
俞四姑娘,14,老太太侄孙女
姜二姑娘,13,姜氏侄女
宛大姑娘,12,宛氏侄女
左六姑娘,14,贺夫人外甥女
☆、第十七章
韩月影跑出去后,茶寮里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贺青云素来如春风般和煦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薄怒:“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魏晋名士扪虱而谈,王仲宣好驴鸣,阮咸晒衣,率真自然,千古流传,何况小小一杯水,华衣锦食、箪食瓢饮皆不过是果腹蔽体之物,有何高下之分?”
语毕,他拿过婢女手中的漱口水仰头一饮而尽。
俞四姑娘和宛大姑娘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比之韩月影刚才更甚,两人皆羞愧地垂下了头。
她们鄙夷韩月影一个孤女没教养,又何尝不是在显示她们的没教养,就如刚才贺青云所做,一杯温开水,既能漱口,也能解渴,何谈高低贵贱。
贺婉婉见势不对,轻轻拉了一下贺青云的袖子,忙支开了他:“大哥快去看看小月,我在这里替你招待诸位姐妹。”
再让他待在这里,只怕以后几位表姑娘都要羞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贺青云也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重了一些,看了她一眼,放缓语气,感激地说:“那你劳烦你替我招待诸位妹妹了。”
说完,他大踏步走出了茶寮。
但经过这一出,大家如何还有赏梅品尝的心思,没坐一会儿,便相继提出告辞。
贺婉婉温和有礼地把几位姑娘给送出了门,然后在书房找到了一脸郁闷的贺青云。
“小月怎么样了?”贺婉婉问道。
贺青云摇摇头:“她恐怕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我。”
贺婉婉难得见这位素来春风得意的大哥发愁,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今日之事,她又笑不出来。顿了一下,她隐晦地说:“大哥,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贺青云也后悔了,苦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小月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与我们不同,我娘最近一直生病,也没个人教导她。”
贺婉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人的行为习惯绝非一夕一日就能养成和改变。小月前面十几年的岁月接触的人三教九流,许多习惯和观念已经形成,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小月肯定很难过,大哥去看看她吧。”贺婉婉温和地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也只有贺青云出面比较合适。
贺青云从椅子中坐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韩月影喜欢的小点心,准备带过去哄哄她。
***
这厢韩月影确实很伤心,未免被贺夫人和桑妪瞧出端倪,她寻了个借口,连夏兰都没带就溜出了门。
京城繁华,哪怕是大雪天,街上也有不少人,甚至许多小摊小贩都没歇业。她拢了拢袖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走了半天,不知不觉到了昌明书社门口。
韩月影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抬起头望着在雪色下昌明书社泛着光的四个大字,心里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道惊讶中透着喜悦的声音从她上方响起:“真巧,韩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韩月影的目光下移,很快便瞧见了站在书社门口石阶上,一身雪衣,面容温和的褚孟然。
“二公子,别来无恙。”韩月影扯了一下嘴角。
褚孟然见她眼眶红红的,小嘴冻得发青,神情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后笑盈盈地说:“我正闲得无聊,韩姑娘可否进来陪我喝一杯茶?”
韩月影知道书社后院还有一处半开的院子,跟茶楼有些相似,那里提供桌椅热茶以及一些小点心,不少家资相对丰厚的读书人都喜欢捧着书在那儿坐一坐。久而久之,倒是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书会。
韩月影瞧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想到除了贺家她也无处可去,便随褚孟然走进了书社。
最近老是下雪,后院的读书人也没以前多,只有寥寥数人,但掌柜的一点也没因此就偷工减料,墙角的炭火烧得旺旺的,一踏进去,热气就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褚孟然邀请韩月影在墙角距炉子较近的地方坐下,然后让跑堂的送些热茶和点心过来。
一听到这两样食物,韩月影的脸就开始发红,等热茶上来,她更是连碰都没碰那杯子一下。
褚孟然洞察力惊人,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不自然,微微一挑眉,关切地说:“韩姑娘,可是这茶水不合你的心意?”
韩月影攥着小手,摇头:“没有。”
听出她声音里的低落,褚孟然眸子中滑过一抹暗芒,身子微微往前探,目光柔和地望着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就算我帮不上忙,说出来你也能舒服一些。”
他的目光诚挚,语气温柔,如沐春风,令人不自觉地对他卸下了心防。
韩月影也不例外,她双手抱着茶杯,沮丧地把今日的事说一遍,然后很是懊恼地说:“我给婶娘和青云哥哥丢脸了。”
褚孟然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以为意地说:“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你多吃了点点心,喝茶如牛饮,把漱口水当白开水喝了吗?”
他的态度恣意,神情不羁中透着几分不以为然,似乎这些在小姑娘眼中是天大的事到了他这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月影有些囧,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是啊,不过是失了礼,无关生死,能大到哪儿去,是她着相了。只是她无所谓,但她不能让人戳贺夫人和青云哥哥的脊梁。
“怎么,还没想开?”褚孟然见她小脸仍皱成包子状,伸出手指往皇城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颇为神秘地说,“你知道太、祖的开国元后,追封谥号与太、祖齐平的陈皇后最喜欢吃什么吗?”
怎么说到这儿了?韩月影一头雾水,茫然地摇摇头。
褚孟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多了几分玩味:“陈皇后乃屠夫之女,追随太、祖,南征北战数载,生三男四女,地位超然,颇受太、祖和众臣尊敬。因为年少时的经历,陈皇后最喜豕肉,尤其是豕的内脏。”
韩月影惊讶地微张着小嘴,大庆流行吃牛羊肉,豕是普通平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别说王公贵族,便是稍有家底的富贵人家都是不屑的,更逞论豕的内脏了。不得不说,陈皇后的爱好还真是独特。
对上韩月影盛满好奇和求知欲的眸子,褚孟然也不故弄玄虚,继续道:“就因而陈皇后喜欢,四五十年前,在大庆竟掀起了一股吃豕内脏的风潮,经久不衰,当时人人以食豕内脏为荣,一时之间竟然豕内脏价格暴涨,堪比牛羊肉。”
韩月影若有所思。褚孟然这番话对她的世界观冲击极大,她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我错了,是我太弱?”
“可以这么说。”褚孟然一击掌,循循善诱,“想当初太、祖在御花园里种菜,群臣皆夸,史书上都说,太、祖仁慈恭俭,以身作则。若换成你把自己院子里的花草全拔了,种成瓜果蔬菜,却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被人嘲笑小家子气。”
“我怎敢与太、祖比。”韩月影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隐隐有些认同褚孟然的话。今儿她在茶寮的行为若换到贺老夫人或者贺夫人身上,大家不但不会侧目,反而会恭维她们,夸赞庖夫的手艺好,加赏下人。至于那一杯漱口水就更不是事了,随意一句奴婢拿错了抑或是老夫人太口渴,一句话便打诨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她太弱了,家世落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己再不自立自强,如何让人看重,尊敬乃至忌惮。
见她露出反省之色,褚孟然也不催促,拿起茶盏慢悠悠地晃动,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与这些自诩门风清正,世代传承的大家族不同,皇家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不讲究规矩,不在乎礼教的地方。只要皇帝喜欢,宫女也能做皇后,只要皇帝不喜,便是嫡子又怎样,照样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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