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先生对这种西南奇毒了解极深,即便是衍生的方子,他也钻研过不少,因此这药方虽没见过,但一理通百理用,他本身医毒造诣极高,略略一思忖,便十知八九。
他徐徐道来,“此方口服最佳,不过若是碰触皮肤,亦颇有效果,我那义子不过足月婴孩,若是遭了小人暗算,只怕是……”
当初他认钰哥儿为义子,给了一个能避毒的玉佩,但这西南奇毒,却恰恰好,是极少数几种玉佩不能消弭的毒性之一,只能缓解大部分。
钰哥儿太小,即便仅仅是剩下那小一部分,就是够呛的,即便有他这义父在,一番解毒下来,对小婴儿的身体也损耗极大的。
这些损耗,日后是很难补回来的。
司先生眉心紧蹙,他未尽之语,无人不懂。
赵文煊听到“致命”二字之时,眸底波涛又起,只不过,最震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转瞬间,他便将所有情绪收归心底,静静听司先生讲述毒性。
这世上竟有专门针对婴孩之毒,果然无奇不有,只不过,司先生的话却是让赵文煊心中无端一动,某些隔世旧事,顷刻间便翻涌上心头。
他呼吸急了几分,沉默半响,问道:“逸之,不知若是婴孩中了此毒,会有何等症状?”
赵文煊声音很暗哑,话语似乎在牙缝中挤出一般。
司先生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此毒分量极少,又被稀释太过,其中还混杂了其他物事,这中毒后的症状,倒不好说。”
这粉末只有一小撮,却混进整整一盆子水中,章芷莹还足足用了好几遍香胰子,如今这水十分浑浊,也就是司先生,才在此当中给顺利辨认出各种配药来。
只不过,司先生再能耐也是个人,这药方互有冲突又能巧妙结合,要判断症状,就需要实物,又或者各种配药的大致分量了,如今仅靠这一盆子水,大致分量难以判断,这中毒后的症状就很难说。
没有得到答案,赵文煊虽失望,但很理解,他颔首,道:“你我相处投契,如今我也不说客套话,之后若有需要,还须劳动逸之。”
司先生颔首,道:“我乃钰儿义父,此乃应尽本分。”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后,便立即起身,往明玉堂而去。
当务之急,便是先去看看钰哥儿,看他是否无碍,即便徐非禀报章芷莹与小胖子并无接触,只是与这险恶之毒堪堪擦身而过,他的父亲与义父不仔细确认过,是不会放心的。
其他事宜,须延后片刻。
二人匆匆赶回明玉堂时,顾云锦正搂着小胖子,母子俩正在榻上说话。
小胖儿白日睡得抱足,出门一趟他睡得天昏地暗,如今精神头十足,正睁大眼睛,直直看着母亲。
顾云锦又爱又疼,斜倚着葱绿色吉祥纹大引枕上,轻声细语与儿子说话,小胖子时不时咿呀一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逗得一屋子人乐呵呵的。
顾云锦微笑,亲了亲儿子,抬首正要把乳娘唤到跟前来,询问一下小胖子昨夜睡眠吃食情况时,忽听到庭院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来人不少,走得又急又快,皂靴一下紧接一下,重重落在庭院的白石甬道上,发出沉沉的脚步声,正迅速奔正房而来。
顾云锦心中一惊,这是发生何事?
只不过,她依然立即肯定,来人必然是赵文煊领头,否则这明玉堂明暗护卫无数,要想无波无澜进入大门,是不可能的。
不过肯定有事发生了,而且不小,否者男人肯定不会惊动她娘俩的。
顾云锦一颗心提起,不禁直起身子,搂着儿子就要趿了鞋子站起。
脚步声来得很快,就这么瞬间功夫,便已到了正房,赵文煊迈大步进了屋,大手撩起门帘,正见顾云锦有些惊疑不定的小脸。
赵文煊立即上前几步,搂着刚站起的顾云锦,他也顾不上是否更衣,展臂便将母子二人俱抱在怀里。
他阖目,甜香气息环绕身畔,胖嘟嘟的小儿子还咿呀了一声,凸显了自己的存在,母子二人鲜活真实,此时正好好偎依在他怀中,赵文煊眼眶有了些热,胸中滂湃的浪潮方稍稍平息了些。
男人力道有些重,抱得也有些紧,顾云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乖乖靠着他,只不过,小胖子却有些意见,他觉得挤了些,咿咿呀呀连续叫了好几次。
赵文煊松开母子二人,此时他已平复很多,低头摸了摸小胖子襁褓,他道:“钰儿要说什么?”
小胖子肯定不会回答的,他撅了撅小肥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赵文煊凝视小胖子片刻,方抬头对顾云锦道:“稍后我再与你细说,如今钰儿义父来了,正等在外间,我们先抱钰儿出去。”
说罢,他接过小胖子。
如今已入夜,司先生若是寻常要看小胖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的,联想起白日之事,顾云锦心下难免紧绷,只不过现在明显不适合细说,于是她点点头,便跟在赵文煊身后,出了内屋。
一行人进了右次间坐下,司先生接过孩子,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几眼,然后又解开襁褓,掏出小胖子一只胳膊,给他切了脉。
小胖子肥嘟嘟的,胳膊大腿都有好几重肉褶子,他平时基本都是被裹在襁褓中的,如今忽被解开束缚,他明显兴奋了很多,小手小脚丫不时蹭动。
稚子纯真,司先生不禁微笑,他轻轻摸了摸小胖子的腮帮子。
钰哥儿一切很好,只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依旧取出一根银针,煅烧片刻,轻轻在小胖子脚趾头上一扎。
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即冒出,小胖子正欢腾着,谁料骤然吃了痛,他愣了片刻,立即“哇”一声张开小嘴,惊天动地哭了起来。
他的父母亲,连同屋里伺候的一同丫鬟婆子,看得心疼的不行,司先生一示意,乳母忙上前,抱过小胖子,裹好襁褓低声哄着。
赵文煊顾云锦虽记挂儿子,但当前却有更重要的事,二人一眼不错,看着司先生将鲜血送进口中,屏息等着。
司先生阖目细品片刻,觉得并无异样,他心下一松,睁开眼睛笑道:“钰儿无事。”
此言一出,赵文煊彻底放了心,顾云锦虽不知详情,但儿子如今无事便极好,她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招手乳母到近前来,把小胖子接过来抱着。
小胖子委屈极了,肥嘟嘟的腮帮子挂了泪,还在抽抽噎噎,顾云锦亲亲他,柔声安慰道:“你义父为你操了不少心,可不许哭了。”
如今双方亲厚,赵文煊也不说客气话,二人说了两句,司先生知道他有事要处理,便站起告辞。
顾云锦搂着小胖子送到正房门前,就不出去了,由赵文煊继续送到院门外,方折返。
男人回屋,方有空细细与她分说那毒之事。
顾云锦闻言大惊,她知道章芷莹有古怪,但却没意料到对方竟这般歹毒,钰哥儿不过刚满月,便要亲手取他性命。
即便从没打算让其他人沾手儿子,她依旧后怕不已,将打了个小呵欠的钰哥儿紧紧抱在怀里。
三人相拥片刻,顾云锦心里稍稍平静,她方问道:“这般说来,王妃是与那个下毒之人有了牵扯?”
正确的说,应该是与下毒的背后主谋有了瓜葛,下毒者地位与章芷莹不对等,即便有交易指使,也不是这人能主事的。
说到此事,赵文煊冷冷牵唇,声音如寒冰,道:“想来应是如此。”
虽赐婚前后历经诸事,但章芷莹到底还是他的嫡亲表妹因此他之前没特地照顾,但也从没打压延宁殿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他的错了。
赵文煊眸光暗流汹涌,顷刻又复平静,他垂首抚了抚顾云锦的鬓发,温言道:“你才出了月子,钰儿也小,你俩安心歇下,我将事情处理妥当便回来。”
顾云锦也知道这事严重,她没多说,点了点头。
赵文煊站起,出了正房,立即直奔延宁殿而去。
第69章
赵文煊乘着夜色出了明玉堂, 在宵禁前一刻, 到达了延宁殿。
他的到来, 让如死水一般寂静的延宁殿,顷刻间便沸腾起来, 守门的婆子远远见了他, 大喜过望,忙转身急奔进院,“殿下,殿下来了!”
骚动立即传到正殿, 陈嬷嬷喜不自胜,急急上前,欲搀扶起章芷莹, “娘娘, 娘娘大喜!”
她忙不迭吩咐丫鬟们,赶紧给主子梳妆打扮。
章芷莹已梳洗沐浴完毕,换了一身简单舒适的常服,正倚在美人榻上出神,她这两天表面一如既往,但实则情绪大起大落, 如今终究平静下来,她有些茫然。
她心中沉甸甸的, 有些害怕, 有些遗憾,百转千回一番, 更多的却是不甘。
不过,既然那人要对孩子动手,没得手应该还会有后续,想及此,她的心又定了定。
章芷莹正恍惚间,不料却被陈嬷嬷抓住胳膊,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她回过神后,已听到外面婆子的扬声呼唤了,动作虽慢了半响,但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被丫鬟搀扶着走向屏风,欲更换衣裳。
陈嬷嬷难掩喜色,火急火燎冲向衣箱,快速翻出一件紫罗兰镂金牡丹纹宫裙,匆匆交给丫鬟,吩咐赶紧给章芷莹换上。
殿下已经快到到了院门前,挽发来不及了,这衣裳如过不抓紧,怕是也赶不上换了。
陈嬷嬷手脚麻利,一边伺候主子更衣,一边念叨道:“娘娘,这回你可不能倔强了,得好好伺候殿下。”
章芷莹抿了抿唇,并没出声反驳。
只是,赵文煊一行,却比她们想象中快多了,等陈嬷嬷搀扶着章芷莹,匆匆出正房迎接时,他已经进了门,站在庭院当中。
他双目含冰,冷冷扫了章芷莹一眼,挥手让身后府卫进去搜。
赵文煊带来了明暗护卫不少,为防消息泄露,延宁殿的人溜出去给那个下毒者报信,打草惊蛇,他早已命人将在外将院子团团围困,院中一应人绝无趁乱出门可能。
这时间点也恰恰好,宵禁到了,大兴王府不论前殿后宅,所有院落统统落匙,非值守护卫守着岗哨,余者一律不得随意走动。
延宁殿位于王府后宅中心位置,附近院落都极大,而赵文煊内眷稀少,这些院落没有主人,即便是发出一些声响,也是无人知悉。
护卫们只认一个主子,即便是面对王妃亦铁面无情,赵文煊一声令下,诸人兵分数路,快速而有序抄向延宁殿各个方向,即便是章芷莹的正房也不例外。
紧接着,延宁殿惊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但随即这些的人声音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猛地掐住咽喉,无法发声。
章芷莹等人急急出门时,刚好与一队护卫擦肩而过,陈嬷嬷身体肥胖挡了路,为首护卫冷着脸,稍不留情伸手一推,直冲正房而入。
陈嬷嬷搀扶着章芷莹,主仆二人连连跄踉了七八步,险些扑倒在地,幸亏身边丫鬟婆子众多,才堪堪被扶住站定脚跟。
不过,正鱼贯而出的下仆们却被冲得东倒西歪,尖叫声呼痛声此起彼伏,大家见这阵势心中惶惶,已乱成一团。
陈嬷嬷又惊又怒,她厉声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妃正房!”
不同于陈嬷嬷的莫名惊愕,章芷莹一见这些人,心中登时咯噔一声,脑海闪过某个猜测。
不会的,她不是没碰到那个孩子么?况且事前事后她都极为谨慎,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不可能露陷的。
章芷莹惊疑不定间,却突有所感,不远处有一人正注视着自己,他目光极冷,如刀锋般的视线猛地扎进她的身体。
她心跳漏了一拍,立即转头,循着那方向望去。
深秋时分,入夜很早,如今四下昏暗,唯独檐下挑起的那一排宫灯,正不间断散发着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游廊与一部分庭院,当然,光线与白日是不能比的。
庭院正中,站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他所出的位置光线不太好,但他身上气势凛然,即便身出黑暗,依旧无法让人忽视半分。
这人便是赵文煊。
他眸光冰寒刺骨,见章芷莹看来,薄唇微挑,扬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这个弧度太具有威胁性,章芷莹心头巨震,冷汗登时出了一身,她瞬间意识到什么,偏又不敢置信,忙垂下眼睑,不敢再与他对视。
赵文煊冷哼一声,就这胆子,也敢来谋害他儿子,看来是他顾念亲情,到底对延宁殿太宽容了些。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对于赵文煊来说,顾云锦母子便是他的逆鳞,任何人都触碰不得。
赵文煊生于天底下最尊贵,偏又最复杂的皇家,感情太丰沛绝对活不下来,偏他的血始终是热的,心底深处到底藏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
所以,有了顾云锦走进他的心,而他因母妃早逝,情感转移,自幼也格外看重母家亲人。
章芷莹沾了这点光,即便她屡次践踏赵文煊的尊严,他也没打算怎么样她,最多也就不再关心注目罢了。
说句实话,若章芷莹能把理想目标放低一些,又不那么清高,愿意放下身段苦求赵文煊一番,他很可能会如上辈子一般,为她安排一个好出路的。
她到底是他的嫡亲表妹不是。
然而,没有如果,若能那样,这个就不是章芷莹了。
章芷莹的性情,造就了她今日的选择,做下那等事后,那点子骨肉亲情,也就随风消逝了。
她如今在赵文煊眼中,已不算是个活人了,章芷莹存在的意义,便是提供出那西南奇毒的线索,以及弄清楚前世某件事了。
赵文煊移开视线,不再关注此人。
此时,陈嬷嬷已察觉不对,顺着章芷莹视线看去,正见了一身蟒袍的赵文煊,她忙惊呼道:“殿下,殿下你要为娘娘主持公道,娘娘是您的嫡亲表妹,是王妃……”
章芷莹倏地捏紧她的手,陈嬷嬷话到一半,反应过来,她恍然,这些人,是殿下带来的。
她侧头看向章芷莹,颤声道:“娘娘,难道,难道是……”
陈嬷嬷颇为了解自己奶大的姑娘,她一瞬间想起今日章芷莹的反常行为,再结合赵文煊此刻举动,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立即便闭了嘴。
章芷莹既心虚又惊慌,不安的情绪到了极点,心中深埋的怨愤反倒被激起了,并顷刻间便掩盖了惶恐,她一瞬间镇定下来,挺直腰背,扫了眼乱糟糟的院落,抿了抿唇,硬声道:“没有难道。”
夜风一吹,深秋的寒意袭来,章芷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身上出奇的冰,她意识却因此格外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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