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嫁了人,所以要如此疏远?
萧战憋着一口火气,那番话却蹦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隐忍道:“好,太子妃娘娘既然说了,萧战自然从命。”
任胥靠在树下,却什么都听不到,他有些烦躁,还好萧战没有过激之举,等了会儿,忽然身侧有什么东西拨开了树叶,朝他蹭了过来,任胥惊讶地一起身,只见黝黑的夜色里,衬着淡色薄雾,一匹神奇的高头大马正两眼锐利地死盯着自己。
这匹马任胥不陌生,这是萧战的战马。
“连马也来找茬!”任胥沉下脸色。
马儿有灵性,仿佛意识到被看轻了,立即扬着长脖子发出一声长嘶,萧战与爱驹心有灵犀,耳梢一动,远远便跃下小山坡,只见一株碧烟般的长青树下,太子殿下任胥尴尬地甩着袖子叫它闭嘴,但在萧战出现的一瞬间,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两步,对马还一脸嫌弃。
那马见了主人,立即撒欢儿似的狂奔过去,靠着萧战亲昵地蹭蹭,比之方才呆头鹅的模样判若两马,萧战抚着马脖子,潇洒迅疾地翻身上鞍,勒着缰绳悠悠然朝营中走去,竟是连问不问任胥一句,连客套都省了。
任胥也不恼,然后山坡上出现了盛迟暮清丽幽雅的身影。
翠绿的罗襦,腰如约素,袅袅如烟,隔着风拂过枯草的小山坡,她缓步下来,身后两个捣蛋鬼比划了鬼脸,然后一溜烟儿跑了,任胥就知道他们会把自己供出去,揉了揉胀痛的额头,不知不觉间盛迟暮已经到了眼前,“我们回去吧。”
“啊?”
任胥一脸莫名。
按照道理,当得知自己干了一件这么不靠谱的事,暮暮不是该生气么?
盛迟暮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回去了。”
“哦,回去,回去。”
任胥假意什么都不知道,兴高采烈地拉着盛迟暮的小手,直到回去了,只有两个人了,他才知道,其实盛迟暮已经非常、非常生气了。
她对自己一句话都没有,回去后只是吩咐齐嬷嬷,让她送伤药给萧战,“这是上好的伤药,便说是殿下送的。”
原本躺在炕头的任胥当即从床褥子里弹了起来,“为什么说是我送的?那不明摆着告诉萧战是我……”再说,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情敌。
齐嬷嬷尴尬地拿着药瓶子不进不退,不知听谁的,盛迟暮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便说是我送的。”
齐嬷嬷应了一声,面露为难地看了眼任胥,见他虽是一脸憋屈和恼火,却没有任何吩咐,于是叹息了一声,便下去了。这小俩口,还要磨啊。
太子妃送伤药给一个外姓将军,这传出去教旁人怎么想?盛迟暮出身北漠年岁又浅不晓事理,但齐嬷嬷是知道的,便仍旧说是任胥让送的。
隔了一个时辰,盛迟暮还坐在她的菱花镜前,不疾不徐地用犀角木梳将发髻一绺一绺地散开,白皙的手指犹如穿花蛱蝶似的,轻巧地在青丝之间飞舞,但散开长发之后,她便一个人用梳子捋顺发丝,这一捋便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任胥自己委屈,但想想自己确实不该瞒着盛迟暮,因为吃醋就暗算萧战,还让两个弟弟动手,确实……有点混账,他叹了口气,还是先服个软,从床榻上灰溜溜下来,蹲在了盛迟暮跟前,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摇,“对不起暮暮,我错了。”
盛迟暮放下木梳,困惑地问:“殿下哪儿错了?”
那分明是很气了,却还故意冷静地问他,让他知错,任胥想了想,长吐一口气,“我不该让弟弟下手暗算萧战。”
“还有呢?”
她声音轻柔,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火气,总是恬静温柔的,可是任胥就是感觉到压迫感,他搔搔后脑,不确定地猜测:“还有,我没事先通知你?”
他根本就不信任自己!
盛迟暮也不愿承认自己恃宠而骄,可他把她珍惜地捧在掌心里宠着,却没将信任也交托给自己。她气他总对自己有保留,明明心里头有事膈应,却什么都不说,还背着她暗地里对付萧战,用这么孩子气的撒气方式。
就如同今夜,他明明在山坡底下,却不上来,肯定是怀疑她同萧战有什么,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对她不足够推心置腹,不足够信任!
盛迟暮抿了抿唇瓣,她放弃了等他认错,“臣妾倦了。”
任胥愣头愣脑地看着盛迟暮上了床,在盛迟暮要宽衣时,他先她一步上了榻,满眼的讨好,“炭火不够了,被窝里冷,我替你暖暖。”
盛迟暮凝视着他的眸,明明是这样宠溺着她,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她真的与萧战没有瓜葛,她的心也不是草木啊。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事地躺着。
齐嬷嬷送药回来,帐子里的灯火已经吹熄了,她也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县主自幼在侯府长大,是大家闺秀的脾气,到了现在都没有人教过她为妻的道理,男人要一张一弛,既抓着又放着,虽不能一直纵着,但也不可以随意使脾气,任胥是太子,也幸亏他对盛迟暮没有太子架子,要不然,齐嬷嬷捏了一把汗。
她也没见到萧战,只见到了萧战身边的书童,将药送到了,便折回来歇憩了。
少年将东西拿给萧战,“太子送来的,也不知道好端端送公子伤药做甚么。”
他还不知道萧战受伤一事,萧战攒着修眉,直到嗅到玉色瓷瓶上那幽幽的佛手柑的清香,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是迟暮送的。”
少年不解,也无奈,“公子,您又忘了您来长安的目的了?今日您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支金箭送给了长乐公主你忘了?我留心着皇帝的脸色,他早早定了归程,怕是回长安之后便要降旨封你为驸马,公子你可醒醒。”
说到任长乐,萧战脸色一僵,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紧了瓷瓶,瞬时间满脑袋都是那个愚蠢泼辣的女人,什么旖旎念头都消了。
第23章
任胥自知惹了盛迟暮,教她失望了,夜里又不敢搅扰她安眠,只能闭着眼假寐,一面想自己还错在哪儿,一面想该怎么求她原谅。
想来想去,任胥到了中宵还无睡意,身边传来春风般细微温和的呼吸声,他干脆睁开眼,一扭头,盛迟暮睡得舒适,浑然不知道自己又枕到了他的胳膊,她轻轻翻过了身,那缕幽兰芬芳的气息便扑到了脸上,任胥扯开了嘴角,看着睡梦中的盛迟暮犹如前几夜,一点一点地像黏糖儿似的往他怀里钻。
从一尺远的距离,慢慢地靠近、再靠近。
最后,她整个人都贴过来了。
任胥屏住呼吸不敢动,心里却一片火烫。
跟着腰间多了一只游移的软手,盛迟暮又牢牢抱住了他。
任胥也是习武的,自幼身体底子好,钻到被窝里没一会儿便一片滚烫,盛迟暮却是天生体寒,最是怕冷,自从和他同床共枕之后,便时不时不自觉地躲到他的怀里来睡,然后黎明苏醒时,发觉搂着自己后,又会惊讶和害羞,他觉得她发愣的时候生动鲜妍,比任何时候都可爱。
她又乖乖地滚到怀里来了啊。
任胥咬着一瓣唇偷偷地乐,捂着嘴就是不发声。
“暮暮,对不起。”
任胥活了这么多年,两辈子了,前世还做了几年皇帝,对于揣摩人心,他偶尔也能得心应手。
他指使手下在西峻山对盛家花车劫道在先,这事让盛迟暮心中必存了芥蒂,他对萧战那些仇恨,对于没有前世记忆的盛迟暮来说确实很难理解,他自己也没办法解释,所以很多事他能拐弯抹角插科打诨就过了,她心里一定又以为自己提防她,不把她当内人了。
“暮暮,娶你,可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趁着她尚未苏醒,任胥在她的鬓边,一缕扑鼻而来的幽兰清芬里,手捧住她的左脸颊,吻了吻她的青丝,眼眸一片柔色,是白日里看不见的温情脉脉。不过这样的温情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酝酿成了一股热。
自作自受的太子殿下咬唇看着能看不能吃的娇妻,最后忍着火,下床,洗澡!
盛迟暮从睡梦中醒来,身畔的人杳无踪影,她眼神迷茫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床位,齐嬷嬷伺候一直昏昏然恍如未醒的盛迟暮洗漱之际,趁着时辰还早,与她说了会儿话。
“县主嫁到了皇家,就要有皇家的规矩,老奴有几句话憋在心底里很久了,虽说不大中听吧,但一定是句句为了县主好的。”
盛迟暮道:“嬷嬷你说就是了。”
她自幼时起,齐嬷嬷便在定远侯府了,齐嬷嬷忠心不二,也是她母亲亲自指的人,陪她一路跋涉到长安,她身边信赖的本来便没几个人,齐嬷嬷算是其中之一。
齐嬷嬷挽起盛迟暮一绺鸦发,替她灵巧地盘成了一个堕马髻,宫花翠羽穿缀左右,花钿玉环参差上下,菱花镜照出个姣花般的人儿,齐嬷嬷看了眼,不由叹道:“殿下心里头有县主,所以疼着宠着,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是太子,县主有时候就算生气了,也不该……”
盛迟暮拧眉,“我不该生气?”永远不能生他的气?
齐嬷嬷摇头,“当然不是,只是县主生气归生气,叫他知道便是了,你冷他几日,这样可以,但奴知道县主你的心思,一般人要是犯了你的忌讳,恐怕以后便再入不得你心了,殿下他不是外人,是你的夫君,你冷他几日,但不要因此就和他生分了才好。”
齐嬷嬷不知道盛迟暮为了什么对任胥不理不睬,但这些话总归都是不错的。
其实盛迟暮从没想过和任胥生分了,她就是有些不适应,任胥掏心扒肝对她好,她知道,也习惯了,可是他这么好,却不信她,盛迟暮心里不快,可是真和他以后冷了,又觉得……有点点难过。
大概,大概她是真的有点心动了?
“齐嬷嬷,那我该怎么做?”
没想到有一日县主竟会问这种问题,齐嬷嬷一怔之下,又明白过来,县主心里头可惦记着姑爷呢,脸皮还是薄了些,齐嬷嬷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通透,嘴里笑吟吟道:“县主不妨先真冷殿下两日,一方面正好教殿下真明白你不高兴了,日后不敢再犯了,一方面,也让他想法设法来哄哄你啊,这可就试出来县主在太子爷心里头的地位了。”
盛迟暮讶然,“可是嬷嬷你方才又说,不让我对他冷淡?”
“那不是这个道理。”齐嬷嬷握住她清凉柔软的手,“奴让县主冷他两日,那是假的,夫妻之间哪能没有磕磕绊绊的地方,何况你们俩是现在都是皇家的人,他身份地位高,县主平日里就是太顺着殿下了,这样你难免处于弱势。”
说罢,在盛迟暮若有所思地沉吟之中,齐嬷嬷切切叮嘱道,“其实奴也看出来了,殿下太宠着县主你了,但他自个儿又是太子爷,县主很多时候不能违逆他的心思,总默默将就着,这可不行。夫妻两个之间,那总要有个拿主意的,万一将来遇到了事儿,他为了周到顾及你,你又畏他身份,那到底谁来做这个主?”
齐嬷嬷今日说的都是盛迟暮以前不曾听过的金玉之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说到底,县主就是太年轻了,人又脸皮薄,非得自己经历了方能体会,要不然侯夫人哪能把这事交给她来说。
盛迟暮在齐嬷嬷随同下出了帐篷,只见篱笆扎的校场上,熟悉的身影在练剑。
任胥穿着玄青刻丝短衫,此时那帮跟在他身边的护卫都将太子围着,一个个眼如铜铃地瞪着,仿佛不敢相信,太子爷那点微末伎俩别的人不知道,自幼跟他一块儿长大的护卫没有几个不知道,还有几个甚至是手把手教过任胥的师父。
阿四用手肘捅阿三,“你说,咱们太子爷到底啥时候,拜了别的师父?”
今天从任胥起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了,太子殿下以前习武可没这么认真的。
阿三摇头,“我哪儿知道,殿下真是撞晕之后,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四忽地一扭头,一本正经道:“我瞅你这么笨,不如我把你撞在那张大鼓上,你撞晕了,醒过来以后说不准就聪明了。”
“你大爷的!”向来寡言少语的阿三忍不住爆了句粗。
任胥听到动静,还剑入鞘,额头上汗水淋漓,远远正瞧见帐篷前的盛迟暮,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来。
像一朵傻兮兮的向日葵。
盛迟暮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很想笑。
齐嬷嬷出声咳嗽,提醒了她一句,“要面无表情,冷冷走过去,县主,咱们先走。”
“嗯。”盛迟暮记着嬷嬷教诲,于是拂了拂衣袖便信步而去了,再没有看任胥一眼。
那笔账还没揭过去,任胥无奈地叹了一声,默默耸肩。
盛迟暮也是不知道往哪处走,便闲散地漫步到了溪边,皇室的人在溪水上游,很少有外姓人能看见,但当盛迟暮站在水边的时候,下游突然多了三十几个长安贵族,他们游乐玩耍、饮酒赋诗的声音都刻意弄得大得很,仿佛生怕盛迟暮不肯皱着眉头多看一眼似的。
齐嬷嬷这时候才坦白:“奴昨日大胆了,送药的时候,只说药是太子殿下赐的,两位小殿下已经招供,太子殿下自会让他们领罚,没有照县主您的吩咐。”
盛迟暮昨晚也只是一句气话,齐嬷嬷此时才道:“奴也知道县主昨晚闹了点脾气,有些冲动,其实您既然做了太子妃,对外姓男人还是离得远些,萧四公子……虽实不相瞒,奴以前总以为县主的归宿必定是他了,但事已至此,县主现在最近最亲的人,就是太子。”
最近、最亲的人,就是任胥。
确实啊,他们都做过那么亲密的事了……
“我没想同萧战——”盛迟暮娥眉如柳,微微一弯,“多年前我不懂事,把他当哥哥一般对待,现在,就算是当哥哥,我都没有那份心了。”
她在男女之情上,虽然单纯青涩,但又不是傻的,她昨晚便察觉到了,萧战看着自己时眼中的炙热,那如狼似虎的夺占欲。
齐嬷嬷说得对,她以后要离萧战更远才行。
越是有瓜葛,越是要避讳,她虽然恼任胥,但也不想引起些不必要的误会。
齐嬷嬷盯着沉默望着一泓银光微澜的秋水的盛迟暮,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来,“县主,奴跟您久了,真是很多年都没见过您生谁的气了。”
就算是西峻山外遇到刺客,她也是寡淡的一丝喜怒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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