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拖了一把交椅坐到她对面, 低着头寻找她的目光, 盛迟暮的画笔顿了一顿, 他嘻嘻笑开,“暮暮,咱们来比赛罢?”
盛迟暮抬起头, “比什么?”
她的眼波里有一层隐约的水雾,清丽温婉。
任胥“嗯”一声,食指搁在椅背上,笑吟吟地翘了翘自个儿的下巴, “比一比,看我们对对方有多了解?”
比这个,盛迟暮没比过, 有点犹豫。
任胥勾住她的小拇指,央着哄:“你说你说。”
盛迟暮想了半柱香的时辰,才想到一点,姹嫣正好跟在身后, 在她背上画,任胥分明瞧见了,既不拆穿她们的把戏,也不觉得着恼,盛迟暮脊背处痒痒的,她留心着任胥,他还趴在椅背上等着,盛迟暮辨出姹嫣写的字,虽然觉得有些无奈,但既然应了任胥,她不想输。
“殿下喜欢喝酒,二十年以上的花雕,喜欢听评书,最爱去的地方是集雅轩和高朋酒楼,最好的朋友是程令斐……”姹嫣后头没有画了,盛迟暮说不出所以然。
姹嫣既是担忧太子妃一个都说不出教殿下不悦,又是担忧太子妃赢了太子叫他更不悦,太子妃贤良温柔,太子就不一定好哄了。
不晓得殿下今日为何心血来潮,拉着太子妃比这个。
任胥歪着脑袋,眯眼道:“这就完啦?”
盛迟暮微微脸红,因为成亲这么久却并不了解他而感到羞愧。
任胥瞧着下巴,沉吟道:“嗯,我知道你啊。暮暮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才会说话的妹妹,暮暮出门必戴着幕篱,瀚城外有一处落鹄山,你在那儿有个舅舅,你一年看他两次。你喜欢翠绿色,色泽不能太深,头发上的珠钗不能逾三支,你越是紧张的时候越是没什么神情,不过左脚会往后收一点点,在右脚后边,如果裙裾太长,相信没有人能看到。”
他越说,盛迟暮越惊讶。
他到底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么多?就连她收脚的习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过,微微俯下目光,不知不觉之间,她又把左脚收了回去,藏在罗裙底下。这么细微末节之处,他洞察分明,让姹嫣也震惊了。
任胥好笑地看着她,挑眉毛,意动神飞地又道:“你喜欢味道淡、浅色浅的花,红梅和白梅偏爱白梅,酒量不好,喝一点酒醉,醉了就说胡话……”
每回他都要提到喝酒的事,盛迟暮真要恼了,任胥见好就收,尽管还有很多没说,却仍旧趴会椅背上,笑眯眯地问她:“怎么样,谁赢了?”
“殿下赢了。”
盛迟暮咬咬唇,有点不甘心。
“赢了我要讨个彩,暮暮回答我两个问题。”
任胥使了个眼色,支走了姹嫣。
姹嫣心知太子殿下这是又要说些体己话儿了,含着一抹了然的笑意,体贴地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走了。
盛迟暮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刁钻的问题,抿了抿唇瓣,他忽然拉着椅子坐过来,几乎半个身子伏在她的肩头,盛迟暮挣动了一番,被他摁住香肩,吐气如雾,轻咬住耳垂,“第一次去永安宫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现在你告诉我,我屁股上的胎记是什么。”
任胥就是能这么暧昧地问这么下流的问题。
盛迟暮被撩得耳热,低声道:“不、不知道。”
“暮暮你知道。”任胥咧开嘴,“你肯定看过,不要不老实哦,不然夫君今晚再教你好好看看,看仔细了,记牢靠了。”
盛迟暮横了他一眼,无奈地阖上眸,窘迫道:“是一朵红色的梅花。”
梅花五瓣,妖艳怒放。
她才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留心过这个。
任胥揉了揉鼻子,忍住笑,接着问:“你不喜欢红梅,那我这朵红梅花,你喜不喜欢?”
她可是经常揉着那朵花,好几次指甲都陷进去,掐得他又疼又爽。
任胥眨着眼,仿佛洞悉一切,偏偏要来捉弄她。
盛迟暮愿赌服输,只好回答,“喜欢。”
说罢脸颊都烧起来了,任胥稍稍撤开脑袋,唇落在她的眉心,再珍之重之地吻她的额头。
任胥抵住她的雪白盈润的额头,低声喃喃,“我要问第二个问题了。”
“嗯。”
任胥凝视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澄澈空灵,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的语调是郑重的:“要是我不肯娶其他女人,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会怎样?”
从小到大,她身后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仰慕者,可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任胥是第一个,可偏偏是他。
她的心跳得飞快。
齐嬷嬷以前不愿自己嫁到长安,说长安很多人都花心风流,不像定远侯专宠夫人,也不像她两个哥哥那样死脑筋。
长安城里是有很多这样的人,可是任胥……
盛迟暮温声道:“父皇母后不会允的。”因为她不能为他开枝散叶,也许这辈子一个子嗣都没有。
任胥抓住她的手,急切地看进她的眼波里,“我就问你怎样,不管他们。”
盛迟暮微微一凝,任胥总是任性的,如果可以这样,那摆在面前的难提都迎刃而解了,可是她不想让他有不开心,哪怕是一点点。
“殿下情深义重,我无以为报,这辈子……”
任胥紧张地等着她说,盛迟暮紧紧握住他的手,忸怩姿态里忽然抽出一朵柔美坚毅的笑,“我就永远跟着你,永远照顾你,永远只喜欢你。”
“暮暮……”
姹嫣虽然走了,但这么多年养成了听主子壁角的习惯,转到上回任胥躲的那小金丝桃后头一路听着,先前是耳语,听不分明,直到盛迟暮这番话,才真真正正传到了耳中。
她偷偷捂着嘴笑。
然后就听见太子妃那有些着急的声音,“殿下你怎么了?别哭啊……”
跟着她们太子爷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似的,姹嫣探出脑袋,她们太子殿下正把头埋在太子妃怀里痛哭流涕。盛迟暮怎么哄都不是,拍着他的背在那儿安慰着,低着头扶他的发,脸色却有些急。
“呜呜呜……”
“怎么着还感动哭了?”姹嫣真羞愧,让人家不远万里嫁来的太子妃看到她们殿下这么没出息。
太没出息了。
任胥哭完了,倒教人看了笑话,头回不好意思,用袖子擦脸,盛迟暮给他贴身的丝绢,两人都不再提这事。
他反应太强烈,盛迟暮还余悸未消。
任胥破涕为笑,“其实我今天本只是想说,不用顾忌母后同我说了什么,我娶你,是要疼你爱你,不是要让你受委屈,你不喜欢我有侧妃,那就不会有。其他人怎么想,都给我去摆平。将来我要是做了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我要是流落街头卖豆腐,你就是我的豆腐西施。我怕你为了这事心里头有结,我想,咱们多努力,你不用太担忧,有更好,没有也没事。”
太子殿下又在变相索要……
盛迟暮本来感动他为了她做这样的让步,听到后来,便猜到他别有深意,忍不住嗔着打了他一下。
任胥得意起来,所以他在给两个弟弟物色千娇百媚的小媳妇儿,先养着,再过几年就可以嫁过来了。他们俩不像自己一根筋,任覃还说娶媳妇就像韩信点兵要多多益善这话,将来的儿子不可限量……
盛迟暮点了点头,心里有种柔软和痒在荡漾,从未有过的甜蜜。
索要成功的太子任胥将如花娇妻拐入房中又整整熬了五个时辰。
连齐嬷嬷都担忧盛迟暮身子吃不消,胡太医还在一个劲儿给这儿塞灵药,阖宫上下都在催盛迟暮怀孕似的,只要提到东宫的事儿,便心照不宣地微笑,嘴碎的宫女便开始论太子妃什么时候能有喜,头胎是小皇子还是小郡主……
转眼间又到了年关,宫里头忙得更热闹了。
长宜时常找盛迟暮窜门,一坐一两个时辰,姑嫂二人聊得投机,任胥让盛迟暮留了个心眼,说话时她有意无意问到了任长乐,长宜便道:“皇姐这些日子出宫少了,好像经常都在汉芳斋里绣花,我以前倒是从未见过她拿针线,但学得倒是挺快。”
要是任长乐同萧战的婚事,这两个月来,皇帝一直没拿主意,便充楞似的耗着,好在萧战似乎也不心急。
倒是任长乐,学着女红难道是为了给自己裁剪嫁衣么?
“不过有点奇怪,皇姐一直在宫里,我却很少见到她。”长宜困惑不解。
直到任胥回来,长宜便晓得兄长又要来赶客了,于是告了辞退去。
他从门外卷进来一氅的雪花,眉棱上都是碎白的晶莹,盛迟暮替他掩上门,窗外落了厚厚一层白绒了,不管哪儿摸起来都是真真冰凉刺骨,任胥房中的炉火烧得旺,很快就点燃了热度。
于是他热情开心地拉着媳妇又在床榻上闹了两个时辰。后来出了一身汗,抱着浑身酸软的盛迟暮踏进了浴桶。
第33章
任胥微微喘着气, 鬓发尤湿,朗润地贴在额角,拥了一床被子抵着她靠在小几边休憩, 问道:“长宜来与你聊了什么?”
他最近练功练得勤, 盛迟暮愈发觉得那紧密贴着自己的胸口变得硬实了,她总是逃不脱任胥的魔爪, 方才一番胡闹,更加脸颊如霞, 余韵未散, 低头道:“聊了皇姐的事, 她近来学着女红。”
“要嫁人?”任胥脸色一暗。
晋安帝一直没有指示,任胥以为他怕是忘了,近日常有言语试探, 但这一试探便发觉,晋安帝压根不是忘了,而是他还有意将任长乐许配给萧战!
盛迟暮便猜到他又生气了,也不说什么话。心里想着, 萧战是平南王的四公子,虽说不是世子,也许将来无法继承家业, 但以他的才干和军功,只要得到了皇帝公公的赏识,将来就算列土封爵也未必是难事。他这么一个人,在此时来长安求娶长乐公主, 是为了什么?他愿意为了长乐公主留在长安么?
任胥知道任长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轻叹一声,低头吻盛迟暮的头发,“暮暮,萧战靠不住。”
他的声音哑然,“他娶任长乐,只是为了将她拐回平南王府做人质罢了。”
“殿下怎么知道?”盛迟暮对这个神秘的夫君一早存了怀疑之心,一个人的生活习性会发生突然的转变,本就令人怀疑了。姹嫣后来同她说,当初他们俩比试谁更了解对方,并不是她不肯再在盛迟暮背后画了,而是很多事,她已经不确定。
姹嫣一直跟在皇后身边,但对太子任胥的起居习惯也并不陌生,在马皇后将她安排到东宫之前,她曾经将任胥的日居习惯罗列了一份给她,但大婚那日见着了任胥之后,她发觉马皇后给的很多地方有误!
譬如,太子从来不是左撇子,可是在很多精细的活儿上,他是习惯用左手的,他的字画向来饱受嗤笑,但现在突飞猛进,诸如此类种种。
盛迟暮心里存了疑惑,后来听到人嚼舌根,说长安城中儿童都编了歌谣,唱他们大梁太子的,说以后不用读书,照着墙撞破头就好了。
可哪有那么神奇,任胥的学问照样不好。只是,确实在某些方面隐隐约约有些不一样了,就连以前从没与他谋面的盛迟暮都有察觉。
任胥抚着她的眉棱骨,秀雅纤长,语调淡然,“暮暮你信不信前世今生的说法?”
盛迟暮眉心一动,任胥后悔自己又冲动了,忙收了手,盛迟暮扭头看他,目光盛着他读不懂的复杂,“我以前读过佛经,佛家讲轮回,为善为恶,都有因果,轮回往生,永无止境。我信。”
任胥抿了抿薄唇,冲动问了一句,不知该怎么接。
盛迟暮拉住他的手,心里隐约有一个可怕的猜测,这种猜测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她暂且不敢问。其实联想到过往种种,将这个猜测套进去,正好圆满地解释了他的怪诞之处。盛迟暮有时候碰他的食指,他会不自禁缩回去,然后又若无其事给她碰。
她轻轻抓住他的手,摩挲过那根修长的指,温柔地问:“这只手受过伤是不是?”
她抓的是他的右手。
任胥“嗯”了一声,眼神躲闪到了一旁。
盛迟暮左看右看也没瞧见哪儿伤了,光洁白皙,除了掌心指腹上厚重的茧子,这是他近来练功磨出来的,她给他上了无数回药膏了。盛迟暮像扑蝶似的轻轻合拢,裹住他的手掌,“没事,没有伤疤。”
当然没有伤疤,伤在上一辈子。这根食指,早就被一刀斩断了。
任胥伸手抱住她,而她耳边轻声道,“没事,我以后不会……不给你碰。”
他一直都给她碰触的,盛迟暮的心底犹如掀了一道道骇浪,从惊奇、错愕、茫然,道最后的恍然彻悟,她好像霎时间明白了什么。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他想掩盖这些,把所有的异状都抹除掉,不让人发现?可是他没有明说,盛迟暮暂且只能将这当做一个极有可能为真的揣测。
如果是真的呢?
盛迟暮几乎不敢想,这样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可如果是真的,有着这样的记忆,任胥心底,怕是比谁都沉重。他怎么能还有这么灿烂的笑容,用这样耀眼清澈的眼睛,这样孩子气的粘人方式一点点闯到自己心里来的?
盛迟暮紧紧地拥住了他,忽然之间鼻尖酸涩得一塌糊涂。
任胥一向觉得盛迟暮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他越是不说,她的猜测怀疑越深,今日虽然是一时冲动漏了底,指引她往那方面想了想,可能换到这样的结局也不错,至少盛迟暮没将他当成疯子。
这么好的贤妻,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说什么她都信啊。他勾了勾嘴唇。
……
在岑寂了两个月后,时值年关,正是腊月时节,阖宫都被如银如絮的白雪覆压,宫人都换上了棉袍长服,马皇后托人从瀚城置购了一披狐绒,做了冬衣给盛迟暮囤着用。
晋安帝在腊月初八这日却突然召见了萧战和任长乐。
彼时任胥就在堂下坐着,任长乐还以为晋安帝终于想起来要为自己赐婚了,脸颊通红的,多了分明艳张扬的暖意。
晋安帝放下朱红的文书,声音自有股低沉威严,“萧战,朕前几日收到平南府来信,问西陲战事吃紧,平南王乞朕代问你,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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