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斐“嗯”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里,被甩过鞭子,当时还破了相。”
“是么?”任长乐好奇地凑过来,他的脸一点伤都没有,任长乐左瞅右瞧的,最后收了手回去坐好,“我打了你,你却来救我。”
公主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程令斐的耳梢都跟着痒了起来,公主实在是太温柔了。
没有继续添柴,火很快灭了,洞里又是一片昏暗,黑夜里两个人相对而坐,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程令斐心里那些邪念作祟,一个个小人似的跳出来,张牙舞爪地挑衅着他的理智,不到一会儿,他的呼吸便急促了,喘得也厉害。
任长乐还以为他的伤口又崩开了,忙走回来瞧他的伤势,程令斐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任长乐吃了一惊,只听到男人扭捏踌躇地说道:“我喜欢你,公主,我是喜欢你的。”
她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喜欢她。
这些即便是晋安帝都没有说过,他不可能说。
任长乐明明早猜到了他的心意,心里还是觉得触动,仿佛程令斐那些躁动的小人钻到她的心里去了,软软地勾着爪子挠,她很少害羞,还是躲了一下。
但是程令斐不让,他攥住她的手,一鼓作气豁出去了。“我不一定要你接受我,但是,如果你还愿意嫁人的话,就……还请给我这个机会。”
任长乐挑眉:“本公主下嫁?你有什么本事?”
程令斐嘴笨,用手甩了自己一耳光,才缓缓道:“我是不像萧战那么有本事,但是,”明明是黑夜,昏暗的洞里,青年固执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却那么明亮,任长乐好像一下被抽空了力气,只听到他柔软的声音在鼓噪的心里一缕缕拂入信风,“我很喜欢……你。”
很喜欢。
像一个小孩子,怕别人不信,将自己的想法表达的缓慢、清晰,还刻意挑出重点强调一样。
任长乐没做回应,她怕太快了,前车之鉴犹在,她怕……
程令斐就那么忐忑无措地等着,所以心意被扒开,就像一丝|不挂地任由人观瞻,他明知自己就是任长乐的奴隶,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被牵着鼻子走,无怨无悔,他明知,如果她还是不接受,那这辈子的机会便微茫了。
可他忍不住了。
任长乐果然抽回了手,程令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清澈如溪的眼波黯淡无光,仿佛要哭出来了似的,任长乐看不到,扶他的背躺下来,“夜深了,你别想太多,先睡一觉。”
任长乐没听到任何回音,只是在他躺下来时,耳中钻入了低低的抽噎的声音,那么隐忍委屈。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以前觉得自己飞蛾扑火,怎么就看中了萧战,可现在却觉得,其实自己只是冲动鲁莽,虽然对萧战心动过,可是不计后果地跟着他走,却未必真是为了爱他。她对萧战用的所谓真心,跟程令斐比起来实在不够看。
“我……想一想,你先睡,当务之急是要离开这儿,你要能答应我一起活着回长安,我就告诉你我的答案。”
程令斐不吭声,难为情地抹了抹眼睛。
任长乐将他脑袋下的干草铺得厚实了一点儿,将男人放下来,举动温柔,甚至不敢将动作放大一点儿。
黑夜里,两个人都有点儿情动,荒郊野外的,任长乐心跳如擂鼓。
休养了一晚,两人都饿得睡不着,任长乐甚至挖了点野菜,荒野之外只有蕨草,也没有盐,幸得随身携带着火石,只能用火烤了,粗浅用了点东西,两人都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任长乐将程令斐的一条手臂架起来放过自己的脖颈,搀扶着他往外走。
出了洞口,天地一片新生的曙色。
花木扶疏,垂帘的古藤倒悬,宛如风铃一般,簇起连绵凄艳的绿,古道微风里伶仃起歌谣。
脚下磕磕绊绊的,几乎走了很久,才碰上路上一个拉着盆栽的农夫,任长乐上前,用自己贴身的翡翠绿耳环换了一条板车,将程令斐放到板车上躺着,两个人又沿着小路转出山坳口。
曦光如锥处囊中,从皑皑层云里刺出来,斑斓夺目,照在人身上有宛如新生之感。
程令斐心疼公主一路上照顾自己这个伤病的没用男人,却不敢开口,更怕她真想起来,便将自己放在这儿置之不理了,“任胥一直派人在找你,平南府城外有他的一队玄风军,只要找到他们,咱们便能出去了。”
任长乐“嗯”一声,嘴上虽然硬,但心里却是温暖的。
她拉累了,就放下板车休息会儿,程令斐一路上捂着伤口,脸上仍旧没有血色,甚至有些委顿枯槁,任长乐往前走过去,在程令斐仰面而视的目光里,多了一张倒映着的俊俏脸蛋,美得气焰嚣张,他看着看着便傻了,一动不敢动地僵着。
任长乐早心神荡漾,忽然抿唇一笑,俯下身用力地吻了他一口。
“从今以后,程令斐就是长乐公主的小媳妇儿,听到没有?”
他傻傻听着,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仿佛自己被公主亲了,只是一场幻觉,他还在确认。
“长乐。”
任长乐又亲了他一口,“好好养伤,别说话,等我找到任胥的玄风军了再说,到时候肯定还能找到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
好归好,可是从一个男人丈夫变成小媳妇儿……不习惯!
看着公主眼睛里张扬的笑,明媚的星光,程令斐心动得不行,不好也好了。
任长乐闭上眼睛,将嘴唇温柔地印在他的唇齿上,程令斐还不敢太放肆,任长乐也羞涩,两个人都是浅尝辄止,她微微喘息着抵着程令斐的额头,喃喃道:“栗子酥,我喜欢。”
饶是程令斐木,脑袋转不过弯,也知道了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可终究还是感动她了,她愿意接纳自己了。
“回长安之后,我日日给你做。”
任长乐的清泪落下来,珠子似的滚,“对不起。”
在长安时,她曾命人扔了很多他做的栗子酥。
程令斐得偿所愿,满心欢喜,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廉价的栗子酥,“没事没事,我平日做了吃不了的也拿去扔了。”
他那模样真傻,任长乐破涕为笑,重新走回去,“我们得快点,免得又碰上了追兵。”
第54章
有小程指路, 大致能摸到方向,但任长乐为了躲避追兵,还是东躲西藏, 费了一番功夫, 才将板车拖进任胥玄风军的大本营,那群人乐坏了, 全说找到了长乐公主,太子殿下这顿揍就可以免了。
任胥练武勤快, 喜好拿他们这帮犯了错的活人做靶子, 行差踏错, 不留神就是鼻青脸肿,太子殿下那拳头狠,虽然不比沙包大, 但是内劲足,一拳过来就能把人撂倒了。
任长乐听了心里还挺舒畅,弟弟有心,总算是有人惦记自己。
军中有随行的军医, 替程令斐重新包扎了伤口,任长乐端着药酒和麻沸散走进军帐来,程令斐正巧精光着上半身, 线条流畅饱满的肌肉坠着汗珠,他嘴里咬着布包,任由军医用刀剜着那块没长好的腐肉,脸上青筋暴露, 任长乐心疼,搬了一只小木圆凳靠着坐,紧紧攥着他的手,让他施力发泄。
军医下刀狠,任长乐察觉到他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腕,疼得差点哭出来,但才一瞬间,他仿佛受了炮烙一样缩回去。
任长乐咬唇道:“军医你轻点。”
她知道小程公子其实有点怕疼。
军医摇头,“没办法,这块肉必须剔除了,不然以后长不好。”
任长乐瞅着那纤薄的刀锋剜下来一块血淋淋的红肉,都不忍再看,程令斐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本来只觉得痛,这一看之下,立马晕在了任长乐怀里。
军医倒腾了半个时辰,总算弄好了,上了药,扎上绷带,“这段时间不能碰水,不能沐浴,只能用热毛巾擦背,还有那瓶天山白玉胶,每晚亥时之前都要涂抹一遍,这样才好得快。”
“嗯。”
任长乐也没起身送军医,待他人离开之后,凝视怀里汗流浃背脸色苍白的小程,胸口一阵一阵柔意在荡漾。
等他睡熟了,她将程令斐拖到床上放好,靠着案几,给远在长安的晋安帝写了一封信,便是那封《罪己书》,她心里想到一事,看着榻上安静躺着的程令斐,脸颊绯红地添了几笔。
程令斐一觉醒来,天色微明,伤口还疼着,他轻轻一动,手肘便碰到了一个人,他惊诧地扭头,只见长乐公主就睡在自己旁侧,英气明艳的脸白皙如缎,眉眼如珠华灿然,粉唇微弯,折入了清浅微笑,宛如含着一朵娇艳牡丹……
清晨醒来的男人,瞬间就可耻地有了某些回应。
他想了很久的女人,很久很久,久到都不愿回忆到底是在哪一年,就把她纳入了心房,成了那里唯一的女主人,程令斐趁着公主没醒,偷偷亲了她一口,没想到任长乐猝起不意地睁开眼,吓得他猛地后退。
这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口,险些掉下榻去,他疼得直抽气。
任长乐伸手将他抱过来,眼皮又阖上了,“要亲就亲,亲完了继续睡。”
可以、放肆?
程令斐发觉自己果真像个小媳妇似的,暗恨自己不争气,也不肯亲了,一面甜蜜地傻笑,一面又胡思乱想起来。
任长乐睁开眼睛偷瞄过他一眼,得意地不说话,只是心里好像突然很满,以前马皇后训诫女儿时,对长宜说,将来要找一个爱自己疼自己的夫君,一辈子才算过得好,对于她,大概没有比程令斐更喜欢自己的人了,可是爱自己疼自己还不够,她好像,真的心动了。
任长乐翘起了嘴角,回去以后,她就嫁给他好了,也不亏。
程令斐打死也没想到公主给皇帝陛下的回信里写了些什么,更没有想到公主竟然有了谈婚论嫁的念头,他只觉得让任长乐慢慢接受自己是天赐的福分了,现在她柔软而有力的手臂就搂着自己,再近一些,任长乐笑靥如花的脸颊也贴住了自己的脖颈,气如兰麝,温香勾陈。
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任长乐忽然睁开眼睛,“我帮你吧。”
“什么?”
她眼眸如星,笑靥飞扬,“你想的那个。”
“……”
看破不说破啊公主。
程令斐从死到生走了一回,最后成绩辉煌地扬眉吐气了一把,弄得任长乐手酸地下床去洗漱,回来的时候,又嫌弃地把被褥给拆了让他换新的,程令斐尴尬得脸红,余韵方歇,俊脸上满满渴望和贪恋,任长乐道:“我告诉你,别想了,我不伺候第二回!”
虽然她不拘小节,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啊,任长乐心里羞得不行,只是嘴上不饶人罢了,她不信程令斐看不出来。
火是自己撩拨的不假,可她也负了责,那就扯平了。
程令斐害羞地躲进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才刚开始而已,他怕自己幸福到眩晕。
任长乐那封家书送到长安,晋安帝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直接下了圣旨,陈兵平南府外,枕戈待旦,一旦平南王有所异动,立即出兵镇压。
但平南王只是一面,任胥更担忧的事是他放羯人入关,偏生平南王镇守山隘,已有多年,与羯人是和是战,从来只在他一人而决,如今他有了反心,晋安帝有了戒备心,怕只会加快动作,萧战也极有可能不在城中,可盛迟暮怀有身孕,又是头三个月,他不能在这时带着她回长安。
俩人靠着秋千上,抵足并肩,盛迟暮被他捂着手掌,暖烘烘的,舒坦得只想在煦暖的春阳下睡着了,明媚春景里,烟光如画,翠钗绮绣的侍女在后院之中扫尘,见此情状也不禁羞着避开,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沉。
盛迟暮熏得脸颊红暖,低垂着眼睫,道:“萧战久不落网,也许先出了城,银修要不要出城找找?”
她说得其实不错,但任胥舍不得离开盛府,放她一人在家,若是再出现一墙之隔,自己媳妇被贼人觊觎偷窥的情况,他不如自刎谢罪,但还是挑了修眉,“依你之见,他现在藏身在哪儿?”
盛迟暮懒懒地抓住他的一幅衣袖,“如若不是在湟水河畔,那便是想打通西峻山。”
西峻山是一道关隘,出了此关,往北是盛家所在的瀚城,往西是萧家所在的平南府,如果平南王有问鼎之心,他要么先拿下盛家,直取湟水,据天险而徐徐图谋,或者抢夺西峻山,联合羯人抢关夺寨,放羯人威胁长安。
任胥低头,饶有兴致地问道:“谋士盛先生,以你对萧战的了解,他该选哪条路?”
盛迟暮听他调侃自己,嘴唇折了起来,低笑道:“你又闹,其实是我的话,自然要选第一条,放羯人入关,代价牺牲太大,后果不可估量,虽然胜算大,但将来要收拾关内的异族人,少说又是十年功夫,平南王年事已高,偏偏等不了那么久,萧战年轻气盛,更等不得,所以他是第二种。银修,如果他不在城里,不如去西峻山设一个天罗地网。”
以她对萧战的了解,这一次,萧战依旧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任胥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细思一下,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上辈子萧战的战术谋略也差不多,放羯人入关,合力攻破西峻山,长安如处覆巢之下,不禁佩服暮暮的远见,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厉害。”
他煞有介事,盛迟暮弯着红唇握住他的拇指,“不过你要答应我,凡事量力而行,不要硬碰硬,就算有八成胜算都不行,一定要计划周密,萧战阴毒,你要更警觉才行。”
任胥没想到盛迟暮最后对萧战用了“阴毒”二字,而且真心实意,他诧异地低眉,盛迟暮全身心都傍着自己,小手抱着他的窄腰呢,他微微弯唇,“暮暮,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这么讨厌萧战?单纯因为,他掳走过你,在外头命人造谣你,泼你脏水?”
萧战确实可恨,但他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任胥眼底蓄了一缕春风,和畅温暖。
盛迟暮闷闷地将嘴唇抵住他的胸膛,说了一句话,但是任胥没听见,他又问了一遍。
盛迟暮说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是将他抱得更紧、更紧。
那句话是:他伤害过你,才不能原谅。
任胥任由盛迟暮将自己抱着,笑容温暖地拍拍她的肩膀,狎昵地抚她柔软如墨的青丝,“我即刻带人去西峻山守株待兔,活捉逆贼,这段时日你就待在盛家安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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