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野吉平由衷地搭腔:“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我在满洲国大同学院待着的那几年,没事儿就去听学院的老师讲课。”
苹如忽然轻拍脑门儿:“哎呀,都怪我,刚刚还在谈正事儿呢,我几句话就给带偏了。咱们言归正传吧,不能浪费你太多时间。”
花野吉平捉下苹如脑门儿上的手,笑着:“不是你,是我故意带偏的。我想听你说话,什么都行,不须是反战话题。”
他说他想听她说话。
也是,毕竟她沉默了很多天。
是舅舅让她少说话,以免说错话。
有组织有派别的人都敏感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怀疑。
可是太小心翼翼的话,给人一种藏着掖着的感觉。
也不太好吧。
没经验的苹如暗暗想着。
见苹如半天不说话,花野吉平补充道:“有关反战的内容,可以留在会议上再说嘛。我看你每次被你舅舅送过来开会,都是很认真在听,却不多说一句话。散会了倒是挺能说的。”
苹如撇撇嘴:“我是新来的,没有什么背景,而且什么都不懂。哪敢多说话,惹人笑话啊。”
花野吉平不以为然,鼓励苹如:“你舅舅不就是你的背景吗?你方才的想法不是也很有道理吗?”
苹如凝眉:“我都不知道我舅舅到底做什么。他反战,却又不跟我们一起。多奇怪呀。”
“你知道他反战不就成了吗?大佬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很正常呐。”
“大佬?你才是大佬。”苹如扯扯花野吉平的袖子,“让我傍吧。”
花野吉平佯作犹疑,余光瞥见苹如眼里的期待,他转而将目光流连在苹如眉眼之间:“那,我每一次开会,希望你这个小布丁都能出现。”
苹如实事求是地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只能说尽量。因为我要应付学校,还要服从父亲母亲的管教,恐怕做不到每一次都去。”
“听你舅舅说,你在学业上并没有压力,还跳级。直接找人代你上课不就成了吗?”
苹如微微一笑:“这个主意好。”
花野吉平呲笑:“好什么好,活生生地把一个乖学生给带坏了。”
“乖什么啊,我最近正想着怎样腾出时间参与会议呢。”
苹如俏皮地轻闭左眼,一瞬睁开,笑言:“多谢了。”
“不用谢。以后有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花野吉平递了电话号码给苹如。
苹如笑着接了,他又问:“我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吧。”
“当然可以啊。”
“那我怎么联系你呢?通过你舅舅吗?会不会太麻烦?”
苹如一样也给了花野吉平电话号码,顺带提醒了一句:“但是,如果接电话的是我家里人,你不能跟我家里人自报家门,只能说名字。因为我参加你们的会议,是背着家里的。我怕他们会担心我。”
“现在准备回家吗?”
“嗯。”
“我送你吧。”
“下次吧。今天,我想一个人走走。”
跟花野吉平分手后,苹如一个人走在虹口街道,心事重重。
花野、早水和三木他们本身就在特务机关任职,自然能够互相交换情报,交流反战观点。
可是她只是一个由舅舅庇护进入到上海反战小团体的中国人,除了能听懂日语会说日语,她有太多欠缺。
所以在这个反战小团体里面,她只会一味地摄取,没有任何贡献。
马路左侧塔架上的大报钟播报两点整了。
天呐,又要迟到了。
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拦一辆黄包车赶到学校应该没问题吧。
很多东西,你不需要的时候老在你身边晃荡,需要了偏偏又没个踪影。
好想有一辆自己的车。
就在苹如决定脱了高跟鞋跑的时候,早水亲重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了,他打下玻璃窗,开了副驾驶那边的门:“苹如,上来吧。”
“谢谢早水。”苹如坐了进去,早水亲重侧身,一伸手帮她关了车门:“目的地?”
“法政学院。”
“好。”
他语言简洁,动作也利索,苹如不自觉地受他影响。
一路上好像也没什么话,就到学校门口了。
下了车,苹如忍不住回头,再次含笑道谢:“谢谢早水。”
早水亲重回笑点头,驱车而去。
苹如跑到教学楼下的时候,铃声已经响了。
就那么几分钟,都不肯给她。
苹如到了教室门口,从窗户上的小玻璃看见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她想偷偷推门进去,结果老师就转过身,面对学生们开讲了。
现在老师还没发现人少,等会儿一提问,可就露馅儿了。
前门不行,苹如又跑到后门,后一排的男同学看到苹如,看着苹如指了指前门。
苹如会意地到了前门,老师课前回顾提问问题,正是后排的男同学举了手,老师顺着过道走了下去,苹如才有机会回到了座位。
路过嵇希宗座位的时候,嵇希宗还伸腿拌了她一下:“又迟到。”
放学后嵇希宗载苹如回家,车上问苹如去做什么,苹如只是喏喏地说她去找工作了,她想要有一辆车。
嵇希宗直接就给戳穿了:“我看,你是想有一辆车,好在学校跟日本特务机关奔波吧。”
“你监视我。”苹如瞪他。
“我一直在学校好吗?”嵇希宗否认,“你宁愿加入日本反战组织,也不愿意加入我们吗?你好好想一想,你所在的日本反战派,他们一直周旋的目标是什么?”
“反对战争,寻求和平。”每一次开会几乎都是围绕这个主题。
嵇希宗长舒一口气:“寻求和平,不是说单方面的事情,是中日双方的事情。现在日本和中国已经开战了,要和平,势必得有一场又一场的谈判。也就是说,除了打败日本,也许日本反战派作为媒介,把中国和日本联系起来,或许会和平的可能。”
半晌无话,是苹如在思考他的话,过了会儿,她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我们的人。”
☆、调停
红灯亮了, 嵇希宗停了车,他侧着头,眉峰一聚:“苹如, 我更希望, 你说的是‘我会转告给他们’。”
苹如微微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 嵇希宗抬手按在她肩上:“苹如,你认为你跟那些反战派在一起开会, 除了纸上谈兵, 有为中国做什么吗?”
苹如低头说:“我不知道。现在看起来是没有做什么, 不代表以后。”
嵇希宗捏住苹如的下巴,轻轻抬起,说话的时候, 他看起来那么真诚,那么苦心孤诣:“加入我们,我们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慢慢地, 你会有方向,你会知道该做什么。我不是要你从日本反战派退出。相反,我希望你可以继续留在你的团体里。因为在你的反战团体里, 有许多驻沪日军中层官佐,相当于你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那个圈子里,只要你稍微借力,就可以在其中来去自如, 得到许多有利于中国判断下一步动作的消息。而这些消息,需要有人接收,没有人接收,它就是没用的消息,你就是在做无用功。”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苹如的心到底动摇了,她叹气,未点即红的嘴唇微动,声音很低:“我帮你们收集情报,但是你们不能有底子,不能对我的情报我的行动有任何的记录。无论来日怎样,我不想连累到我的家人。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好,我们去见陈宝骅。”绿灯亮了,嵇希宗驱车拐了个弯。
“要回家呢,急什么?”
“防止你临时变卦。”
车子开到了新生命书局。
嵇希宗迈着大步走到柜台跟前,吩咐柜台收银员:“去跟你们经理说,他舅舅和他看中的小姑娘来了。”
苹如在他后头抿唇笑,他转过身来:“笑什么?”
苹如还是笑:“你的话,要是让经理夫人知道了,经理可能会遭殃喔。”
嵇希宗嘴角微动:“活该他欠管教。”
“你去管教啊。”苹如撺掇他。
嵇希宗缓缓摇头,一脸无奈:“我管不了。我要是管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拿出上司的身份请我出去了。”
“舅舅才来就要走啊。”陈宝骅突然就出来了,步子悠悠,神情懒散,一副赋闲的模样。
“你想多了。”嵇希宗自行到里屋的茶几旁坐下了。
陈宝骅看着嵇希宗一笑,又笑盈盈地揽住苹如:“我看中的小姑娘,过来。”
三个人各自坐在一条沙发上,一个店员端来了茶水。
陈宝骅推了一杯给苹如:“欢迎你的加入。”
“我不加入,抱歉,我只是愿意收集情报给你们。”苹如把她的条件讲了出来,陈宝骅表示理解。
“另外,因为我父亲亲民的缘故,我们家可能跟一些中*共地下党有交往。我家里人大多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有些是因为要父亲或是我们家里人帮忙不得已承认的。今后,如果我出手帮助他们,你们不能以我背叛你们看待我对他们的援助行为。毕竟,我对你们没有服从所有命令的义务。请你们也对我放心,我不会向他们泄露任何不利你们的消息。当然有些你们也可以选择不跟我说,但是你们在跟我布置任务时,要告诉我这个任务具体起到什么作用,然后我决定要不要做。”有些口干舌燥,苹如呷了一口水。
陈宝骅笑道:“很好,能提出这些条件来。证明你此次前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认真的。我全部接受,还有别的条件没有?”
苹如刚有摇头的倾向,嵇希宗替苹如想到了,他直言:“有,苹如缺一辆车,来来往往不太方便。”
“我缺钱。”陈宝骅这句话是朝着嵇希宗说的,语气也是玩笑的语气。
嵇希宗看着苹如微微笑着:“苹如就是金钱。她会告诉你,她的价值所在。”
陈宝骅嘴角微微一歪,丢了一把钥匙出去:“钥匙拿去。”
苹如默契地接住了,她自信道:“等我有了工作,自己买了车,就还你。”
嵇希宗劝苹如:“别这么早出去工作,家里人会担心。而且太分心,多放心思在学业……”
嵇希宗明显还没说完,陈宝骅背靠沙发闭目养神,声音懒洋洋地插了一句:“……和情报上。”
半天没人搭理,陈宝骅睁开眼坐起来,发现苹如已经被嵇希宗拉着,到书架前翻看书目去了……
陈宝骅给苹如的车子,苹如不敢常开回家,大多时候就停在学校的地下停车场。偶尔在街上被家里人看见了,她就说是朋友的。
嵇希宗的意思,苹如已经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告诉了花野吉平他们。早水亲重是日本内阁首相近卫文麿的亲戚,他愿意为此作出尝试。
苹如欣然去跟嵇希宗说明早水亲重的尝试,才知道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已经出面斡旋中日停战议和的事情。
就在十月三十日陶德曼主动拜访了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次长陈介,劝告国民政府与日本讲和。
陶德曼转述了日本方面的意图:在内蒙组织自治政府;华北不驻兵;上海由国际警察管理;停止排日;共同防共;减低日本货进口关税;尊重外国人在华权利……
陶德曼还特别指出九国公约国联会议不会产生有利于国民政府的结果,劝国民政府不要寄希望于国联对日本的惩罚。
十一月五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会见了陶德曼,而此时日本又增加了内蒙自治、华北建立非军事区、以亲日派为华北行政长官的三个条件。
几日的时间过去,中日上海战局也跟着发生变化。
日本已经成为占优势的一方,是以才会有那些附加条件。
蒋委员长表示如果日本不愿意恢复战前状态,中国不能接受日本的任何要求。
而国联会议的结果只是谴责日本企图以武力改变中国现状的政策。
日本也对此视若无睹。
再后来,华北方面,太原失陷;淞沪方面,日军自杭州湾登陆,南京岌岌可危。
陶德曼趁势再一次与蒋委员长会谈。
蒋委员长表示同意以日本的建议为和谈基础,但必须保持华北领土主权之完整。另外,和谈中不得涉及中国与第三国已成的协定。谈判过程中,中日双方不能继续敌对行动,谈判的基础不能像最后通牒一般不可改变。
接下来就是等待陶德曼把日本的意思再转达过来了。
了解好大致情况的苹如,将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调停中日战争的事情告诉了花野吉平。
花野吉平认为这是日本停战撤军的好时机。
苹如表述了自己的疑虑与看法,她认为,国民政府在上海发动战事,本意就是要分散日军,拯救华北,乃至全中国。可如今日本政府借中国日渐势蹙,所提条件愈发苛刻,直接要求华北特殊化。
这一场德国调停,除了能为中国争取一点时间,分明更像是一场诱降。
德国希望日本快速与中国停战,是为了日军可以加入到德国与苏联的战场中去。而日本,则是为了实现对中国的速战速决。
对于苹如的疑虑,花野吉平颇为感触,他准备马上回东京,去打听清楚德国调停一事的真正内*幕,以从中作出努力。
苹如一直关注着陶德曼调停的动态,她频繁活动在日本友人圈中,得知日本仰仗军事气焰,对于国民政府第二次的答复,相应地又新增了四个条件,即是:中日满三方合作防共;华北特殊化,并将特殊化范围扩大到内蒙及上海附近的非军事区;中日满三方成立经济合作协定;中国赔偿日本战费。
而国民政府觉得条件太过宽泛,坚持想要知道这四个条件的具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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