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步并作两步,挤入人群,站在杨水明面前。
杨水明这才注意到叶木青的到来,他那木木的双眸中微微闪烁出一点光芒,干裂得出血的嘴唇徒然地翕动几下又闭上了,只是用那双曾经明澈如今却空洞的双眼盯着叶木青。
叶木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叶木青硬挤进来,争执的双方也都停下来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子。
有人问:“你是杨家的亲戚?”
叶木青点头:“是的。”
有人追问:“啥亲戚呀。”
叶木青低声说道:“干孙女。”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说水明奶奶有个干孙女呀。有人就问杨水明,杨水明迟疑片刻,坚定地点点头,表示叶木青说的是真的。
大家一听说水明奶奶突然出现个干孙女,顿时觉得事情多少有些指望了,好歹出来个人主持大局了。不然,水明一个哑巴怎么办?
叶木青跟着水明先进了屋子去祭拜杨奶奶,她的是尸身就放在堂屋里地上的门板上,上面蒙着一层白布。叶木青跪下来嗑了两个头,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她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毕竟,她还要帮着处理后事呢。
她想想自己出来时带了不少钱,这时刚好用上派场。她先问众人:“一副中等薄厚的棺材需要多少钱?”
有经验的人答道:“一般人用的棺材才一千文。薄些棺材的几百文吧,三百的也有,五百的也有。”
叶木青算算自己带的钱,大概也就五百多文,只能买一副薄棺了,但还要办别的后事呢,她真后悔也没多带些钱出来。
正好叶二郎也从外围挤进来了,叶木青忙上前问道:“爹,你身上带多少钱?”
叶二郎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钱都在你娘手里,我哪有钱。”
叶木青也知道这个情况,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难道一点都没有吗?”
叶二郎迟疑了半晌,最后,在怀里摸半天,摸出二十来个带着体贴的铜钱:“就这么多了。”
叶木青道:“爹,这钱我先用着,回家双倍还你。”
叶二郎道:“你就把这些钱都给那孩子吧,别给的太多,要让你娘知道肯定又得说你。”
叶木青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杨奶奶去世,本来只是想看看她,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对了,爹,我看这房子漏风,又被大雪压着,怕支撑不了多久,不如你去帮忙修修吧,我去帮着村里处理一下杨奶奶的后事。”
叶二郎呆着也觉得无聊,就点头答应了。他进屋脱了外裳,拿了钉子、捶子、梯子便出门干活去了。
叶木青回到人群中,接着跟人商量后事。
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交给在场的几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人:“三位大伯,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对这里也不熟悉,水明也不方便,劳烦你们跑趟腿,去买副薄棺回来,我就这么多钱了,你们就可着钱花了就行了,买一副棺材一身寿衣。”
那三人满口答应,当下就出门去买棺材。
接着大家伙开始商量墓地,这个倒不难,藏在杨水明爷爷的旁边就是,紧接着抬棺材的人也选好了。
半个多时辰后,买棺材的人便抬回来了一副薄薄的黑漆棺材,寿衣也买了。然后是穿衣,入棺。根据这里的风俗,杨奶奶的尸体至少要停放三天,所以今天不能下葬。叶木青不知是留下来等下葬后再走,还是过三天再来。她跟叶二郎商量,叶二郎不同意她留下来,一是她娘不知道他们要留下来,肯定会担心着急;二是杨家根本没地方住。
叶木青想了想也只得先回家去,三天后再来。
……
三天后,雪停了,但尚没有化完。叶二郎仍旧陪着叶木青去水杨庄。杨奶奶在这天下葬了。葬礼简单而冷清。没有什么哭声,不相干的人不怎么悲伤,真正悲伤的人已经哭不出来了。整个送葬队伍安安静静的,只听见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杨奶奶下葬后,叶木青本来想让杨水明跟着去她家,她家开着客栈,房子又多,他有地方住,到时帮着干点活,想必她爹娘也不反对。但杨水明却摇了摇头,用手比划说他要给奶奶守孝。还说她已经帮了他够多,不能再连累她了。
叶木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好,你就在这里为奶奶守孝,等到守完孝,你就来县城的北街找我,我带到你去我家帮忙,我家开了个客栈,正要雇人呢。”
杨水明看着叶木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叶木临走时,悄悄地席子下面给杨水明留了点钱。
快到家里,叶二郎说他要去镇上买点东西,叶木青说到做到,给了叶二郎三倍的钱,叶二郎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私房钱,乐得合不拢嘴。
叶木青目送着父亲离开后,脚步缓慢在往家走。她不想回家,不想面对着平氏的试探和询问,她的心里压储蓄着一股没有释放完的悲伤,她就这么一直在雪地里走着。但她终究还是得回家,太阳落山前,叶木青不得不往家走,在村子东头的空地,有一群孩子在打雪仗,他们跑着跳着笑着闹着。这与刚才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充满着悲伤和安静,一个充溢着欢乐和热闹。
死了的就那么去了,仿佛从没存在一样;活着的人还继续活着,仿佛死亡不曾存在一样。叶木青突然想起了陶渊明的那首挽歌: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她在心里默吟一遍,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眼泪。越往家走,路上行人越稀少,叶木青肆无忌惮地流泪悲伤,将胸中的那股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她一路走着,一路哭着,当路过朱家的别院时,她情难自禁地停住脚步,如果朱炎还在,不对,是张炎还在,她一定会上前敲门,跟他说说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惜,连他也不在了。
叶木青伫立在张炎门前发呆,冷不丁地听见喵地一声,叶木青猛然回神,朝上一看,只见高高的院墙上站着一只白猫,白猫与墙上的白雪浑然一体,要不是它叫,叶木青根本发现不了。
那只白猫就是张炎以前的猫白雪,只是它比现在见时瘦了一圈,毛色也没有以前鲜亮有光泽了。
白雪站在墙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叶木青。
叶木青擦擦眼泪,向它伸出胳膊,猫迟疑了一会儿,才从墙上跳下来,叶木青蹲下来抱着它。
可能是白雪的出现对她有了慰藉作用,也可能是她把心里的悲伤压抑都发泄出来了,当她回到家里面对家人时,她的情绪又恢复了平静。
平氏一见了叶木青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拉过她,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木青,你说你这脑瓜是咋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叶木青以为是她给杨奶奶买棺材的事暴露了,就以为是他爹说的,就用眼睛四处搜寻她爹。
平氏气呼呼地嚷道:“我的老天,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朱炎不是朱家少爷,张威荣才是,老天爷,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叶木青释然又无奈地叹息一声,她娘到底还是知道了。
不过,瞒也瞒不住,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不过,这是谁告诉她的?
叶木青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平氏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还有脸问,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是张威荣的兄弟,那个长得瘦得跟瘦子似的人告诉我的,他去给张家送东西,对了,还送了一篮子点心呢,你过来瞧瞧。”
叶木青木木地嗯了一声。
平氏又说:“对了,他还说,张威荣,不不,是朱威荣一得了空就来咱们家。”
叶木青又嗯了一声。平氏径自在那儿发了愁:“你说我以前那样对人家,再见面多尴尬,唉……对了,原来的朱少爷哪里去了?你见过他吗?”
叶木青摇摇头:“没见过,大概外出谋生去了吧。”
平氏不知道在想什么,难得安静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闻
叶木青本想把白雪留在家里, 可是猫不像狗那样,它只在叶家呆了一晚, 第二天就溜走了。也不知道它是回朱家了还是四处流浪去了。
这几天, 平氏时不时地叨唠感慨张朱两人的事。两天后,朱威荣终于出现在了叶家。这次跟上次的架式全然不同, 朱家共来了两辆马车, 一辆坐人, 一辆用来装礼物。一箱箱的礼物摆在堂屋里,几乎让人下不去脚。这阵仗把平氏也给吓住了。
朱威荣身着一身崭新的锦袍,面庞红润, 双目炯炯。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叫猴子的年轻人。
他见了平氏和叶二郎,笑着打了声招呼。
叶二郎本来跟他挺熟的, 这会儿却有些局促不安, 不停地搓着双手, 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一向能说会道的平氏, 也是神色尴尬, 只顾问些路上冷不冷, 地滑不滑这些客套话。
朱威荣客气地回应着, 仿佛什么都跟以前一样,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平氏和叶二郎招呼两人进屋坐下, 叶木青和叶木莲去安排朱家来的下人。
叶木香给他们端上了热茶,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叙。
叶二郎仍像以前那样跟朱威荣攀谈:“那个威荣, 你最近忙啥呢?是不是又去找活干了,铁头和赵江就去外地找活干了, 听说工钱不少呢。”
平氏用脚踢踢叶二郎,赶紧接过话道:“你傻呀,如今的威荣可是以前的威荣,人家是堂堂的朱家少爷,找啥活干呀。”
叶二郎猛然醒悟过来,窘迫地笑笑。
朱威荣也跟着笑了笑。
平氏见叶二郎如此上不得台面,只得亲自上场,她问道:“威荣呀,你最近过得还不错吗?看你这气色可比以前好多了。”
朱威荣点头:“过得还行,就是有些忙。”
平氏笑道:“忙是应该的,忙了才好。”
尽管平氏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是面对朱威荣多少有些尴尬局促,聊天再三中断,每次断了又硬扯回来。中间聊到叶木香和铁头定亲的事,朱威荣说道:“这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到他们成亲,我一定得送份大礼。”
平氏忙道:“哎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朱威荣嘴角带笑:“这是应该的,我不会亏待了我的那些兄弟。”
平氏赞道:“你这人就是讲义气。”
这么断断续续地聊着,很快就到了晌午。平氏起身说道:“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准备饭菜。”
平氏到灶房去了,叶木青也跟过去帮忙。
平氏一进屋就对叶木青说道:“看样子今天是来提亲的,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叶木青摇头:“也有可能不是来提亲的,就算是,你也先别答应。”
平氏是奇了怪了,瞪大眼睛望着叶木青:“你是发烧了吧?哦,上次你为了拒了朱少爷,这回人是你喜欢的,我也不反对了,你又不答应了!”
叶木青只好把她跟朱炎的一年之约拿出来说事,平氏不知道还有这说法。她忙道:“可是朱少爷都不是朱少爷,这个约也该作废了吧?”
叶木青摇头:“做人要讲信用,答应别人的事就得做到。再说一年算得了什么,我上面的大姐二姐都还没出嫁呢。”
平氏又惊又气又难以理解。算了,她还是先准备饭菜吧。
由于平氏早有所准备,家里鱼肉都有,就是青菜样式不多,但凑吧凑吧,也够一大桌子了。
娘几个忙活了小半天,终于整治了满满一桌子菜,荤素都有,看着卖相也好。
这一通忙下来,平氏的神态举止比刚才自然许多。
叶二郎也消除了拘束,能时不时地跟朱威荣聊上几句,再加上猴子在庞边插科打诨,气氛比刚才自在许多。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平氏端上最后一个菜,用大功告成的语气说道:“好了,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吃饭吧。威荣你可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朱张威荣看着平氏,突然用一种古怪的语调问道:“菜真的上齐了?”
平氏有些愕然,接着点头道:“是啊,上齐了,我们乡下人家不像你们府上,菜来来去去就这么多。”
朱威荣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怎么没有上次那道天鹅肉了?”
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就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冷。
平氏愣住了,一时接不上话来。叶二郎也是不知所措。
叶木青怔怔地看着朱威荣,只觉得他脸上的笑意特别的讽刺。是的,她承认,她娘上次做的事是很过份,但是,朱威荣这样故意打脸却让她莫名地心塞。
她开口说道:“从来都没有天鹅肉,上次那道就是普通的鹅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去追究。”
朱威荣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促狭,他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哦,我就是随便问问。咱们吃饭吧。”
但是经此一事,好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再也暖不起来,大家各怀心思、心不在焉地吃了饭。
饭后不久,就有朱家的下人骑马来叶家通报说家里有事,请他回去。
平氏也无心挽留。
叶木青执意让他把礼物带走,只留下两盒点心。朱威荣执意不从,叶木青再三坚持,最后,他也怒了:“你怎么那么固执,我送你礼物你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不行吗?哪那么多讲究。”
叶木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就是这么讲究,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带回去吧,下次来,别带这么多东西了。还有,我们的事——”
叶木青话没说完,那个报信的下人又催了一次,“少爷,郭爷说了,让你赶紧回去。”
朱威荣冲叶木青说道:“有什么事下回再说,我先回去了。”
朱家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叶木青回到家里,叶木青和叶木莲正在收拾残羹剩饭,平氏做着一旁生闷气。
一见叶木青进来,就大声抱怨道:“你瞧那副德性,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跟原来的那个朱少爷差远了。一个大男人那么小心眼,一句话就记恨在现在。唉,要是他俩的身份不换回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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