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位官老爷并非不知她是谁,人本就是他让手下官差去带来的,多此一问不过是一种验证身份的流程。
陈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人,民女叫陈慧娘,右边这位正是我的父亲。”
“陈平志,她说的可对?”
陈平志立即捣蒜似的点头道:“是是是的,大人,她就是我那可怜的被李公公抢走的女儿!”
陈慧正低着头,因此没人知道她了然地笑了下,这下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陈平志为了生意,硬是把原身塞给李有得,谁知原身并没有称他的心,反而惹恼了李有得,李有得那小心眼的,既不放原身回家,又因此而打压陈家的生意,导致陈平志焦头烂额,却始终毫无办法。民不与官斗,毕竟根本斗不过啊,而且当初还是他自己上赶着送的女儿,估计只能当白赔了个女儿吧。但也不知怎么的,陈平志竟然这么胆大,敢诬陷说李有得强抢他女儿?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陈平志背后一定有人,给了他勇气和底气来做这事。而且,连徐婆子这个被李有得打了一顿赶出府,因此必定对李有得怀恨在心的人都叫来做了证人,那背后的人可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现在,只要再加上她这个当事人的证言,李有得强抢民女的罪证就会确凿无疑,即便他是个有权有钱的大太监又如何,这不是还有他的政敌给刑部撑腰么?说不定刑部就是他的敌人之一,如今抓到他这么大的把柄,可不就高兴坏了?
刑部尚书郑永看着陈慧满意地颔首,这陈家女儿看着不卑不亢,问起话来想必要容易得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如今所有证人均已到齐,这便开始吧!陈平志,从你先开始。”
“是,大人!”陈平志立即点头哈腰地说,“大概一个月前,小人听闻皇宫内的一座宫殿要翻新,正在找木材商,小人家的木材那是顶顶好的,可酒香也怕巷子深,小人无法,只得请了内官监的李公公出来,告诉他小人家的木材有多好,请他考虑考虑用陈家的,小人也很荣幸能替皇宫提供木材……谁知就是那一次,李公公竟说看上了小人的女儿,要小人把女儿送给他为妾……”
“你胡说,明明是你硬把这惹祸精塞给我!”李有得尖声打断了陈平志。
陈慧扭头看他一眼,居然叫她惹祸精……他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悬是吧?
李有得注意到她的目光,阴冷地瞪了回去。
陈慧转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呵呵,都这样了还敢瞪她,好样的。
“李公公,莫打断原告的证言,否则本官便不客气了。”郑永的视线不悦地扫过来。文官对宦官总归是看不起的,从前这李有得或许是不好招惹,可如今他犯事犯到了他头上,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郑永自然态度强硬了许多。
李有得面色阴沉,到底有所顾忌,没再开口。
陈慧默默给这位刑部官老爷点了个赞。
郑永见李有得安静下来,面上闪过一丝轻蔑,又看向陈平志,示意他继续说。
陈平志忙道:“慧娘是小人的爱女,小人哪舍得将她送人为妾,更何况是,是李公公这样的……这样的……”他到底没把话说完整,直接跳过了说道,“小人哪里舍得让女儿一辈子受那样的苦啊!可李公公他仗着他的身份欺压小人,小人若不如他的意,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哪里敢说个不字!就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啊,在李府受尽了折磨……”
陈平志倒是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但陈慧自然不会信个半句,陈平志上回送来的那封信里,可没有一点对她这个女儿的真心,全篇都在担心他的生意。
郑永听得连连点头,又问李有得:“李公公,这陈平志说的,可都是真的?”
李有得冷笑一声,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惹人厌烦:“郑大人,他这种刁民的话,你也信?我早说过了,他这女儿是他硬塞给我的,我既收了,总不能退回去伤了人名声,郑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郑永皮笑肉不笑:“李公公,你这话可就奇怪了。哪家会把女儿硬塞给你这样的宦臣?那可真是跟自家女儿有深仇大恨了。”
李有得沉下脸,暗恨不已此刻却毫无办法。即便郑永的用语再客气,骨子里对他这种身份之人的鄙夷一分都不见少。
“陈平志为了几个小钱连女儿都不顾了,他这种人的话郑大人也信?”李有得呵呵冷笑。
郑永道:“李公公放心,本官自然不会只听信一面之词。”他视线一转,看向徐婆子道:“徐氏,你先前可是在李公公府上当差?”
徐婆子见问到了自己,先是一惊,随即连忙颤声道:“回大人,正是!小人之前在李公公府上厨房当差,后因替陈老爷送了一封家书给陈姑娘,便被李公公打了二十棍,随后赶出了李府。小人可以作证,陈姑娘被关在李府的梅院之中,每日里连顿饱饭都没有,真是可怜得紧啊!可惜小人人微言轻,没能帮帮陈姑娘……”
徐婆子说得痛心疾首,像是真为陈慧曾经的遭遇打抱不平。她最后又看了眼陈慧说:“还有,陈姑娘刚被抢到李府的时候,自然是不甘愿的,还曾经撞柱子自尽过,如今她额头还有伤疤呢!”
听到这里,陈慧不得不说,李有得这回真是几乎不可能翻身了。只怕当初那幕后之人得到那么多信息之后睡觉都要笑醒了吧,一桩桩一件件,看着还真像是陈平志说的那么回事。
但陈慧曾经听顾天河说过,原身是陈平志送给李有得的,她莫名相信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而且,之前陈平志送来的信里面,他可是几次三番向她道歉过他强行送她来这事的,只不过嘛,信已经被她烧了,而且……徐婆子当日是知道此事的。
徐婆子的话让几人的目光都落在陈慧脸上,陈慧顿了几秒,只默默掀开刘海,露出她额头那还未消失的伤疤。
除了李有得之外,其余人几乎个个眼中含笑,仿佛看到了李有得被法办的那一刻。
李有得似乎不愿意再纠结此事,冷笑道:“腾骧左卫,顾天河顾总旗,那日我喝醉了被陈平志硬塞人的事,他可作证。”
郑永笑道:“李公公,此人本官早已派人去寻了,不过那边说,顾总旗一日前已经被调去边疆,为皇上效力抗敌呢!”
陈慧眉头一挑。
两样证据,信和人,信他们知道她烧了,人被调走……李有得真惨,被人算计成这样,那人跟他一定是有杀父之仇吧!
李有得面色难看,紧张之下,他的声音愈发尖细:“他可是个重要的证人,去叫他先回来!”
郑永慢条斯理地说:“李公公,那可不成,本官不过是个刑部官员,可管不着兵部的事。况且,如今已经有三个重要人证,事实如此,你就不必再争辩了吧。”
陈慧看了郑永一眼,这位大人即便不是背后主使之一,只怕也是李有得的敌人之一,偏向性太明显了。真是一点现代法治精神都没有,人证明明是最弱的证据嘛,随时都可以翻供,做伪证,直接令整个案件的走向大不一样。不信?她这就演示给他们看看。
“这是诬陷!”李有得激动地叫了起来,甚至因为紧张,连额头都冒出了细微的汗珠。如果说一开始他只当这场审问不过是个笑话,那么之后发生的一切,如同锤子一下下砸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砸懵了。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之前最后一次见陈慧时,她离开前的那个眼神,若那时候他对她好些,此刻她是否会为他洗清冤屈?
脑子里又一次划过的,是不久之前陈慧那个幸灾乐祸的笑,他忽然恼怒起来,他居然会期待她会替自己说话?她先前故意讨好他时说的那些什么“是公公的女人”之类的鬼话,听多了他还当真了不成?这样的时候,她只怕会痛打落水狗吧!
“啪”的一声,惊堂木再次被敲响,郑永神情严厉:“李有得,这会儿哪容你再撒泼?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我看你是不打不服吧!来人,给我打,本官倒要看看他认不认罪!”
“你敢!”李有得怒瞪着郑永,声音都因惊慌失措而破了音。
郑永冷笑,也不再摆着先前的假模样:“本官是刑部正二品大员,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跟本官摆谱?来啊,打!”
李有得小时候在皇宫长大,不懂事时也吃过板子,那种痛,让他记了一辈子,他曾经发过誓,今生绝不会再受一次。见两边官差迎上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他知道他受不住的,若被屈打成招,他便再没有翻身机会了!
就在他惊慌想要躲避之时,他忽然感觉到鼻尖似乎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香风,视线一抬,便见陈慧像是被吓得由跪姿变成了后仰的模样,但她的眼睛却牢牢地看着他,嘴巴微微一动,极轻地说:“若你答应今后像供菩萨一样待我,我今日便帮你。”
李有得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陈慧娘本就不愿意到他府上,去了后他又让她吃尽了苦头,正如徐婆子所说,他甚至没让她吃一顿好的,她还去厨房偷鸡吃……
官差已经死死按住了他的双肩,他心底一紧,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听岔了,连忙道:“好!”
话音未落,他就见到陈慧朝他露了个甜甜的笑,然后便转了头,看向郑永扬声道:“大人,民女还有话说!”
李有得提起的那颗心,就那么神奇地飘落了下去。
郑永奇怪地看了眼陈慧,示意手下先停下,问她:“陈慧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以为她是打算补充一些控诉,而他自然并不介意在卷宗上多写几句关于李有得的坏话,若定了罪,那可是要呈送给皇上看的东西。强抢民女是罪不至死,可皇上若看卷宗看火了,一个阉人死不死,还不是皇上的一句话?
陈慧挺直了脊背,抑扬顿挫地说:“大人,李公公是被冤枉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对于自己的选择,陈慧想得很清楚。
今天确实是陈慧处境的一个转机,而她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什么都不说,让陈平志成功诬陷李有得,李有得一倒台,她就能跟着陈平志回家了。虽说跟了李有得一个月,名声是不好听了,但陈平志毕竟有钱,想必找个女婿不难。但陈慧对陈平志这个卖女儿的男人一点好感都没有,更没有一丝信任,她要是跟着回了陈家,只怕转头就会被送出去,而且她都跟过太监了,下一回被送的,谁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在李有得那边她还只是没饭吃,换个人家,说不定遇到个不但不给她好吃的,还因为她跟过太监所以看不起她折磨她的性变态呢?
她的第二个选择,自然就是竭尽全力帮助李有得度过这个难关。正如她刚才做的那样,她趁人之危,跟李有得要了承诺,一个今后能为所欲为过上好日子的承诺。当然了,她对李有得的承诺信任度也不高,他曾经可是做过明明答应她让她吃好的,结果就给她吃点看不到的肉沫这种事的!但这次不一样,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他就算再坏,总还有那么一点点良心的吧?她都背弃她的父亲帮助他了,他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吧?
若真让陈慧好好选,她谁也不想帮,但两坏相较取其轻,两边必须有一人倒霉的情况下,她就只能让陈平志倒霉,去帮李有得了。帮了李有得,最差的情况,也就是回到最初罢了——啊当然,她怎么可能给李有得那种机会呢!
“慧娘,你在说什么?你可是被李公公吓怕了?莫怕啊,郑大人会为你做主的!”陈平志慌忙道。
在被人蛊惑来诬陷状告李有得时,他也心怀不安,他怕事情有变之后,倒霉的会是他自己。然而,那人给了他十足的信心,又承诺了事成之后会把今后宫里的木材生意都给他做,他实在舍不得这其中的巨大利益,便铤而走险了一回。那人神通广大,一件件安排下来,连他都觉得万无一失。他早已经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也成功了无数遍,但他没有想到,最后出问题的,居然是他的女儿,他先前认为绝不会出问题,最不必担心的一环。虽说一开始他是枉顾她的意愿把她送去了李府,可如今眼看着她有机会离开,她怎么可能去袒护李公公?他想不通啊!
“爹,我就算会被吓怕,也是被您给吓怕,又怎么可能被李公公吓怕呢?”陈慧冷冷看着陈平志,又转头望了李有得一眼,对他柔柔一笑,这才转过头来直视郑永道,“大人,李公公对慧娘很好,慧娘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诬陷。”
郑永盯着陈慧,缓缓说道:“陈慧娘,你爹说得对,你不必惧怕李有得,他今后无法报复于你陈家的。”
陈慧笑道:“郑大人,您看我这像是被吓到的模样么?”
她虽跪着,却脊背笔挺,面上带着淡然又自信的浅笑,别说是个被吓到的女子了,便是寻常女子,也没有她这般仪态。
郑永沉默,陈慧是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证人,她原本不必多说什么,只要到场展示,随便说两句便是最有力的证人,可谁知她竟会翻供……
陈慧可不管郑永的反应,总要把她想要说的话都说完:“郑大人,慧娘一个月前被我爹下药迷昏,送入了李公公府上,而那时李公公喝醉了,稀里糊涂便应了下来,此事顾天河顾总旗曾经跟慧娘提过。起初慧娘是不情愿的,这伤,确实是那时候留下的。但之后慧娘发现,李公公人很好,待我比我爹对我好多了,既然我爹把我像个物件一样卖了,我又何必为他圆谎?请郑大人明察秋毫,我爹正是因为木材生意对李公公怀恨在心,才会诬陷他。我是陈家女儿,知道我家木材可没有我爹说的那么好,李公公正是发觉了这一点,才会大公无私,不肯让他动宫殿所用木材的心思。而这,正是李公公对皇上的衷心,日月可鉴!我爹却不思己错,反倒恨李公公断他财路,才会做出今日之事。”
同样一件事,完全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诠释,他们可以那样说,她自然可以这样说。
陈平志又惊又怒:“慧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陈慧看也不看他,只朗声道:“旁人的话是事实确凿,我的话便是胡说八道?求郑大人明辨是非,秉公处理。我是我爹的亲生女儿,若不是他所作之事有违天道,我又怎么可能帮外人而不去帮他呢?不,我不是在帮外人,我是在维护律法的威严,不错杀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奸人!”
陈慧的话掷地有声,郑永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他是主审官,若他这边不松嘴,这陈慧娘便是翻供也出不了这个刑部大堂,然而,他定下案子之后,大理寺要复核,皇上说不定还会再细细审一遍。这毕竟是十二司头头的案子,那十二司之中,这内官监虽不是最有权力的部门,却是最有油水的部门,皇上若厌恶李有得,也不会把他放到这个位子上,李有得出了事,皇上不可能无动于衷。今日他本是打算来个先占后奏,把案子定下来了,各方面证据都到位了便不怕李有得翻供,到皇上那边也有个交代。但如今陈慧娘却要保李有得,这事便糊弄不过去了。此事并非他策划,他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事后李有得也怪不到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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