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卢宝高居两广节度使,放眼整个大禄朝也没几个能在他之上,可这代表的不仅仅是无上荣耀,更多的还是一句承诺,一分责任,一份沉甸甸的,背负上去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可能放下的责任!
他所庇护的是一片国土,是一方百姓,是几十万鲜活的生命!
那里面有弯腰驼背的老人,有嗷嗷待哺的孩童,还有许多正在成长的国之希望!这份责任一旦背上,便如跗骨之蛆,钻破皮肉,侵入骨髓,最后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直到死亡!
眼下朝廷武将配置并不富裕,且很有些青黄不接的意思,而两广节度使一职何其关键,当地一旦失守,便等于开了大禄朝的南大门!因此只要没有能够担此大任的人物出现,只要卢宝还活着,他就宁愿背负骂名和猜忌,死死扎根在此!
朱元又叹了一回,看了看牧清寒和卢昭,道:“我们也老实太过了,是得叫你们这些脑袋瓜子好使的小子们出头,省的给人家卖了还感恩戴德。”
牧清寒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听他说:“那周端是个真小人,却有个妹子在后宫,听说这几年十分得宠,你们须得提防着个。”
牧清寒微怔,片刻后回过神来,明白过来这是在提点自己,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周端一直对自己有种莫名的敌意。
感情是自己抢了人家梦寐以求的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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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六月,外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而北郊山上却凉爽如初。回想起去年夏日在开封城内的痛苦挣扎,杜瑕不觉十分庆幸。
她正在屋里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夏衫绘制新的花样子,突然听人通报说,过年时候被老爷打发出去的张铎派人送信回来了。
杜瑕忙叫人进来,就见是个精瘦的汉子,瞧着果然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后来到开封后张铎带过来的人之一,便问他何事。
那人先麻利的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之前老爷派张哥打探的事儿,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只是略有些棘手,张哥不放心,需得继续在那头盯着,便将已知消息写了信,叫小人昼夜不停,快马加鞭赶着送回来。”
杜瑕想了一回,又道:“老爷这会儿还在军营里,你且略歇一歇,我这就派人去叫,等他回来你亲自同他说。”
最近天气转暖,山上好些地方都化了冻,牧清寒抓紧时间安排人训练骑兵,这几日都在山上驻扎,已经有两三天没回家了。且又涉及军情隐秘,内外消息都封锁了,如今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便是派人去叫,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回得来。
那人道了谢,恭敬答道:“早前老爷就说了,此事不必避着夫人,若是事情紧急他又不在,可先叫夫人裁夺着。”
杜瑕心头一甜,略一琢磨,也就先拆了信封看,哪知这一看之下,当真目瞪口呆,眼前发黑几乎要叫出声来。
原来之前牧清辉迷上那个弹琵琶的乐妓,当真不是什么巧合!
宴会当日,在场的既有富商,也有官吏,而被送进去的歌姬、乐妓,也并非是哪个馆子里找来的,而是有人专门送去的!
这些妓子俱是千娇百媚,又都身怀绝技,各个惹人怜爱,随便挑出一个放到外面便是引人争抢的尤物。当日参加宴会的不管是官是商,都是有头有脸惯会享乐的人物,是以许多人都同牧清辉一般,带了一两个家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铎先从当日参加宴会的人员入手,然后顺藤摸瓜,竟真发现当日协同操办宴会的几个豪商行为诡异。
他不敢打草惊蛇,暗中观察几日,扮过江湖浪儿,装过街头短工,甚至伪装成乞丐去后门乞讨,又打扮成外地来的货商小贩,用尽法子打探消息,最终证实有两名商人最有嫌疑,如今还频频跟开封来得某些人暗中接触。
张铎原本想要挖出来人身份才回来复命,可对方实在太过警觉,瞧着就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样子,尾巴收拾的十分干净,他也不敢跟得太紧,好几次都跟丢了,又花了好大力气才重新找回来。
一直到近日,他咬牙在湖边淤泥里泡了足足两天,避过几波来清场的爪牙,这才得到一个惊人的内幕:
来接头的,是个太监!
能用得了太监的人,必然是皇室中人,怀疑范围瞬间缩小。
可饶是这么着,想确定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是很难,因为能用,且可以大大方方打发太监出来办事还不怕被问到的,除了如今还在宫内的太后、圣人、皇后这几位之外,诸位皇子、公主都很有嫌疑!
大禄朝的公主们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娇花嫩柳,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亲兄弟的都会找个可以相互利用的投靠,更何况眼下那些已经大婚了,或者是有同胞兄弟的,早就在暗中活动。
看到这里,杜瑕只觉得热血上涌,急的了不得。
都这会儿了,她的阴谋论便也不能被称为阴谋论,而是什么有凭有据的推断了。
一旦牵扯上皇家的人,哪儿有什么好事儿!
牧清辉本人是北地豪商巨贾,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手中能调动的钱财何止百万之巨!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一个牧清寒,那可是无论如何都切不断的血脉兄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兄弟两个亲近的不得了,若是一个出事,另一个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
除了牧清寒,还有杜文呢,那可是大舅哥!
而杜文又是何厉的女婿……
杜瑕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她突然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消息太过紧要,杜瑕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重新把信的内容整合一番,挑了重点重写一遍,许多关键地方用了自己和牧清寒两个平时惯常打的比方代替,检查几遍后连忙叫了于猛来,让他立即带着这封信去找牧清寒。
“这信当真有天大的干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距离夺嫡之争这般近,一颗心都砰砰乱跳,口舌发干,一遍遍对着于猛重申道:“一定要亲手交给老爷,听到了么?若中间有什么差错,不要犹豫,立即将这信毁了!”
虽然用了简单的类似密码设置,可她也不敢保证一定是安全的,这才反复强调。
阿唐一直以亲卫的身份跟着牧清寒出入各处,此刻也不在家,于猛此人虽然不够灵活,可一份衷心可昭日月,既然已经认定了主子,便是把命豁出去也不会背叛,此时交给他去做最恰当不过。
大概于猛也是头一回见主母这般严肃的表情,这样慎重的语气,也上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小心的藏了信件,抱拳道:“夫人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了,信也在!”
等他一走,杜瑕就再也坐不住,起身在房内不住地打转,同时脑海中也过山车、跑马灯一般飞快闪现着无数念头:
夺嫡,站队!
他妈的,偏她穿的是个正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朝代,若是什么唐宋元明清这些老少妇孺都耳熟能详的,哪里用得着这般紧张!
再不济,就是冷门的魏晋南北朝之流也好啊,他家也不想造反,好歹能找个熟悉的历史名人抱大腿……
这可是一招行错,满盘皆输的押宝,便是世上最惊险刺激的豪赌!
若是押对了,他们便是从龙之功,说不得自身便有一世荣华,两代甚至三代之内也不必忧虑;
可若是押错了,莫说什么功名利禄、光华荣耀,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都两说,还有再惨烈一点的,你这一支,你的亲戚、师门、朋友,都可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在这世上再无存在痕迹!
杜瑕越想越觉得复杂,越想越觉得心跳超速,最后眼前发黑,金星直冒,竟有些天旋地转的站立不稳了。
得亏着小雀机灵,见状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了,又帮她坐下,且一叠声的叫人去请大夫。
夫人身体一贯好得很,骑马射箭等武艺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男儿,这会儿突然这样虚弱,可不是有问题?
只是她到底是个伶俐丫头,想的也多些,竟是喜悦和期待多些。
不多时,军营中专门给女眷看病的大夫来了,后头还跟着半道遇上的李夫人。
如今朱元和李夫人同他们几家极好,凑巧听说杜瑕身子不舒服,要请大夫,而家中男人又不在,她就跟着过来瞧瞧,以防万一。
结果那大夫与杜瑕把了一回脉,又问了她本人和小雀几句,这便笑呵呵的站起身来,对她和李夫人拱拱手,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此刻杜瑕还有些头昏,她尚且没回过神来,李夫人和小雀等人先就喜开了,连道恭喜。
见她确实不舒服,李夫人便做主安排一番,又详细问了大夫情况。
那大夫说:“夫人身子底子是极好的,只是最近好似吃了不少凉物,再者我观夫人似乎思虑过重,一时情绪波动剧烈,气血供应不足,这才有些撑不住。”
小雀忙道:“可不是吃了不少糟鸭掌、鸭胗,夫人说味儿极好,又叫我们重重加了辣子,每日三餐都要就饭吃呢。”
大夫笑道:“鸭肉性寒,夫人身子好,偶尔略吃几口倒也无妨,只往后不可这般贪嘴。”
李夫人也笑,说:“我替她记下了。”
这会儿杜瑕已经回过神来,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垂头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说不出话来。
她,她有孩子了?
见她素日里一个再洒脱不过的人这般作态,李夫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又联想到自己老夫妻两个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竟还是膝下荒凉,不免有些感伤。
不过两家要好,她也替杜瑕高兴,忙收了自己的心思,又嘱咐了许多话。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叫人拿赏钱。
她和牧清寒都不指着月月的俸禄吃饭,各自还有收入,因此经济十分宽裕,此番打赏也大方的很,小雀也是为了讨个好兆头,直接找了一个过年打的吉祥如意银锞子,足有二两半重。
时下大夫的社会地位也不大高,在外头讨生活的日子倒还好过些,赚得多,可一般被安排到军营里来的,往往人都本分老实,不会给自己找进项。兼之大部分兵士们也都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自然没得油水,这回乍一见了这么沉甸甸一个银锞子,这位丘大夫甚是惶恐,连连推辞,只不敢要。
还是李夫人从中劝和,直笑道:“你莫要在意,她是位极了不起的女先生,也不差这点儿,又是这样的好事,你便收了又如何?”
她在军中久已,内外众人都十分敬重,说话自然有分量。
丘大夫听她都这样说,且又是好事,不好继续推辞,到底是收了,不免万分欢喜,想着家去给婆娘女儿扯几身新衣裳,又说了好些好话。
李夫人又道:“这丫头是头胎,想也没得经验,你也莫要说这些没用的,只管把该注意的该讲究的都细细说来才是正经。”
丘大夫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毫不藏私都说了许多,又写满好几张纸,开了药,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第八十四章
且说那头于猛去找牧清寒, 到底军务严密, 绕了许多弯子才见到,好歹把书信交付了。
牧清寒正在看下面练兵:他将辖下几千人马分了三队,各自都配备着马步骑兵,分别进行平地战和山林战的演练,再根据暴露出来的问题集中训练。这会儿见于猛匆匆进来,还以为家中出了大事, 忙叫他上前来。
待看过书信,牧清寒不禁心头一沉,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本不欲掺和进皇位之争, 可若是这么下去, 自家兄长不知不觉给人下了套儿,到时候且不说他能不能袖手旁观,外头的人难不成真会信他与上头这人没得关联?
若是自己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偏如今娶了媳妇, 有了师门、朋友, 到时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免要连累到旁人……
牧清寒的眉头皱的死紧,右手食指中指在桌面敲得飞快, 最后将于猛招至跟前,低声道:“你跟着来人,速去江南一趟,我写一个条子,你带去给张铎, 后面有什么事务必听他安排,要做的干净利落才好。”
那乐妓,留不得!
于猛也不问是什么事,只一口应下。
牧清寒果然飞快的写了条子,找了个小竹筒塞进去,又如此这般的对于猛嘱咐一通。
等于猛走了,牧清寒又叫来一个信得过的亲兵,却是写了一封给牧清辉的家书与他,说家中突发急事,让他轻装简行送回家去,并一定要亲手交给牧清辉牧老爷,那亲兵也毫不犹豫的去了。
办完这些事之后,牧清寒兀自觉得双眼直跳,强打精神看手下兵士操练,等中间都埋锅造饭时,他却待不住了,对几个都指挥使交代几句,然后便飞马家去了。
老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今江南一事必然是灾祸的,可这财……从何来呢?
结果等牧清寒刚一进门,非但没看到料想中的阴云密布和愁容满面,反而迎上来的几个丫头、小厮俱都喜气洋洋,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欢喜,见了他纷纷迎上前来,笑着行礼,又道恭喜。
牧清寒只觉满头雾水,问他们竟也无一人回话,只说“等老爷进去就都知道了”,完全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进了屋,见自家夫人依坐在床头,李夫人正拉着她的手说笑,温柔和平的什么似的,哪里能看见一丝阴霾?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李夫人比杜瑕和牧清寒的母亲年纪都要大几岁,又行事可靠,两人都拿她当正经长辈,因此并不避讳。
见她也在,牧清寒自然不好说那些个隐秘的大事,只得先强自压下心头疑惑,也笑着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怎的瞧着一个两个的都合不拢嘴?”
李夫人和杜瑕闻言噗嗤一乐,都捂着嘴笑了起来,前者起身将他让过去,这才道:“却不是好事怎的?只怕天底下没几件事比这个更好了!”
说完,也不等牧清寒回话,便说:“得了,如今正主儿已经回来了,我这老太婆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越发讨人嫌,这就家去了。”
又叫杜瑕夫妻不必送,偏临走前又格外叮嘱牧清寒,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也不过白嘱咐一句,日后可不许欺负你媳妇!”
牧清寒稀里糊涂的应了,又晕头转向的走回来,就见小雀和小蝉两个丫头也都在捂嘴儿笑,就连杜瑕也笑吟吟的盯着自己,却还是一言不发。
正要问呢,小雀和小蝉已经上前一步行礼,同时脆生生道:“恭喜老爷,日后有了小少爷,可真就是老爷了。”
牧清寒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登时大喜。
什么夺位,什么阴谋阳谋,此刻统统都抛之脑后,心里眼里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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