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芽不敢说自己猜的全对,但他如今也是已经服侍过两代帝王的人了,对这些心思猜测自有方法,估计八、九不离十。
诚然圣人本人可以等,然而唐芽等不了,全国上下的百姓也等不了。
想要圣人快下决断,抢占先机,就必须有外界的强烈刺激和推动!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风险之大,不亚于捋虎须,稍有不慎,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气越来越热,安安静静坐在屋里都时常有憋闷之感,无数百姓渴求一场大雨,洗刷尽世间的烦躁。
当夜,大雨倾盆。
何葭还在娘家陪伴赵夫人,留下杜文一人孤枕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然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滚滚而来,在半空中肆虐。
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窗边,盯着那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的夜幕看了半晌,又伸手去接那急急而下的豆大雨点,只觉得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水珠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一般,瞬间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声长叹。
“唉……”
次日晚间牧清寒来开封城内找杜文说话,询问他前一日问唐芽的结果,怎知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里面竟然还站着一个郭游。
说来他和郭游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而且因为后期政见不同,党派相异,两人不知不觉中也就拉开了距离。此时再见,竟恍惚有物是人非之感。
牧清寒冲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发现对方和杜文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同寻常,竟隐隐涌动着一股怒意。
不等他说话,杜文已经冷笑出声,对郭游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也来了,你有什么话不妨再对他说一遍,且听他如何作答?”
牧清寒本能的觉得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可能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
迎着牧清寒的视线,郭游果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与何厉关系匪浅,可这两日朝堂上的动向局势,你们也都看见了,圣人龙颜大怒,你们若在这个档口强行为他申辩做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迁怒了!肖大人如今不在开封,鞭长莫及,何厉下狱有他的老师、同僚和晚辈帮忙开脱,可若是你们也进去了,却有谁来为你们说话?”
牧清寒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的意思是要己方高高挂起,当下也十分不悦道:“旷之,你我相识一场,认识也有几年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们就是此等薄情寡义之人!落井下石者多,锦上添花者也多,雪中送炭才可贵,若就连我们都不说话,还能指望谁出力呢?”
“有情有谊是可贵,可总要有命在才行呀!”郭游也是真急了,竟不顾仪态的大喊起来。
他知道这两位旧日好友素来性格倔强,又是重情义之人,想要说服他们改变立场和主意并非易事。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难!自己游说了半天,杜文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牧清寒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真叫他无计可施。
牧清寒不是个多话的,见郭游如此行事也不如何争论反驳,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也许郭游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真心担心他们的安危才口出此言,不惜亲自上门游说。
毕竟对于郭游而言,何厉不过是朝廷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并且还是跟自家老师政见不合的一位。若说郭游盼着何厉死倒不至于,可他却绝对不想看着自家两位好友,为了拯救一个他眼中的路人而陷入危机。
然而杜文却不管这些,当即出言讥讽道:“你我分开这些时日,当真各有长进。常言道君子因义而聚,小人利尽则散,我却是做不来小人的!”
这几年何厉帮他甚多,又时常指点,让他时时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才有了今日的杜文。若是自己只顾着在求人的时候热络,别人落难了就赶紧逃开,避之不及,这跟那些营营汲汲的小人有何分别?
见郭游还要再劝,他也是越想越气,胸腔内一股气不断翻滚,几欲炸裂。
只觉得往日种种只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只如今日生,不过短短数年早已物是人非,往日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一幕一幕皆已化为过眼烟云,全是虚无。就如同梦中那湖面上的一轮明月,看着美,可已全是回忆,指用指尖儿轻轻的一碰触,便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杜文深吸一口气,竟转身抄起放在案台上的裁纸刀,手起刀落,将一块衣襟斩断,狠狠丢在地上,道:“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然各执己见,也无需勉强,可你这般叫我做那小人之举,实在不能忍。今日你我便割袍断义,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干系!”
也许是太过气愤,也许是太过痛心,或者是这两种感情都这般强烈,以至于杜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牧清寒禁不住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做甚!”郭游盯着那截飘落在地的衣襟,哑然失色。
他一张脸涨得紫红,浑身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的指着杜文骂道:“好你个杜三思,何厉是你的泰山老丈人,难不成你我这些年的兄弟、同窗之情都是假的?我过来说这些话是要害你的么?!还是说我就是那等小人,叫你不屑与之为伍?”
他一直说到声音嘶哑,杜文却不与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叫他走。
郭游简直要被气死,不住重复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眼角的余光撇见一旁沉默无语的牧清寒,更是怒从心头起,冲着他喝道:“刀子还在那里,如何,你也要同我割袍断义吗?”
牧清寒死死拧着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开口,声音却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却比杜文干脆了断的割袍断义的举动更叫郭游气不打一出来,方才紫红的脸瞬间雪白了。
他又跳着脚骂了几句,似乎也觉得既伤心又绝望,索性不再多言,甩着袖子走了。
等郭游走后,牧清寒上去将那裁纸刀拿在手中,反手丢回格子里,对杜文叹道:“语出无悔?”
杜文狠狠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重重点头道:“语出无悔!”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去大理寺探望何厉。
这一回虽然还是不许让他们进去,可是却已经允许转交东西了。
大理寺的人将他们带去的吃食和衣物药品等都一一翻检过,这才送进去。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跟宋平有旧,虽然因为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他不方便明目张胆的照应,可至少由他经手的东西叫人放心。
杜文和牧清寒临走之前,那人还悄悄的说:“何大人的伤势并不重,前儿尚书大人的药就已经送进来,所幸也没有烧起来,如今瞧着虽然消瘦着,可精神还好。刚还叫我给你们带话呢,说他一切安好,你们不必担忧,有事且直接去同尚书大人商议。”
直到这会儿,两人才算是彻底放心了。
上头的态度就影响到下面人的举动,从前几天的连最起码的送东西都不让,到如今的还能捎口信出来,变化何止一星半点!说明圣人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可起码态度已经软化,并且朝主战这方面倾斜。
两人又马不停蹄的跑到何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夫人与何葭,一时众人俱都喜气洋洋,只觉得看到了希望。
何葭喜极而泣,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便是失了圣心,官儿丢了也不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夫人也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对二人由衷道谢说:“这几日委屈你们啦,有劳你们到处打探,想必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吧?”
因为杜文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这话倒不好说了,便听牧清寒道:“您说的是哪里话,难不成平时我们就没得过何大人照应?若这会儿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偏杜文听了这话又被勾起了满腔愁绪,直叫他把刚得来的一点喜意都给冲淡了。
又过了两日,何厉还没有被放出来,圣人却突然又下旨抓了另一个官员进去,且次日又派了著名的抄家熟手薛崇将他家抄了个底儿朝天,竟得了100多万金珠,若是换成现钱,恐怕将近200万。
消息传进来那日,卢昭和庞秀玉正在杜瑕和牧清寒家里吃饭,当时还笑说:“得了,打一仗的前期军费有了。”
杜瑕道:“也不知圣人是专挑这个当儿抄家,还是牢里几个人供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个屎盆子是扣定了。”
像何厉这种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也就罢了,黑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嫌少。或者正因为平时形式的肆无忌惮,不愿意拐弯,外面的人反而不过怀疑是他告密。
可其他那几位被抓的官员就惨了,那名被抄家的官员罪不至死,想必过几日也就被放出来了。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架,是有好容易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却一朝被人捅刀子,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又过了两日,何厉和另一位官员终于被放出来,官职也没动,杜瑕等人只觉得天都晴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等他们真的看到何厉如今的情况时,依旧觉得十分酸楚。
从出事到现在也才几天呀,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就跟蜕了一层皮似的,直接瘦了一大圈儿。
原先的何厉一直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可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却脸色蜡黄,皮包着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而且现在已经七月,外面多热呀,便是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也时常会觉得气闷,须得放个冰盆,然而何厉身上竟然裹着春秋才会穿的长袖大衫!喝的也是冒热气的热水!
杜文禁不住两眼泛酸,颤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何厉勉强一笑,刚要开口,却又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喘匀气息,道:“无妨。”
第八十八章
不过短短几天, 众人却觉得恍如隔世, 如同分别了整整一辈子那样长久。这会儿重新又见到何厉,才算是真正有了“啊,大难过去”的感觉。
杜文替何厉切了两块儿沙瓤的大个西瓜西瓜,亲手递到他跟前,忍不住责怪说:“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好歹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 您不知道进去这几日,却叫我们这些人多么着急!”
两人既是师伯师侄, 又是翁婿, 关系自然比旁人来的要更加亲近些。
这西瓜皮薄肉厚, 红红的瓤儿黑黑的子,十分饱满,还没凑近就已经闻到一股清香,且又是女婿亲手侍奉, 何厉心下十分熨帖, 饶是已经喝了一肚子药, 也觉得很有胃口,笑着吃了一小块, 然后才摆手示意吃不下了,又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提前透露风声?万一隔墙有耳,岂不挖坑自埋?
有心理准备和意外得知消息后所能产生的反应总有区别,若是这些晚辈们一个不甚,给人看出点什么, 那当真是要全军覆没,什么都不用想了。
对于过去几天的狱中经历,何厉并不愿多提,众人也不好多问,只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又讨论些朝堂局势。
何厉咳嗽了几声,又拢了拢衣襟,结果赵夫人递上的热茶润润嗓子,这才缓缓道:“我已正式脱险,你们不必担忧。只朝廷上的事,却未必就这么快完结。”
听他话里有话,杜瑕等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听他继续说道。
“国库里的钱财都是有数的,炤戎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是好相与的,这一仗真要打起来,估计最后也剩不下什么了。谁也不愿意担上个败家皇帝的名号叫后人说嘴,可若要动私库,圣人也未必不会心痛。不想动自己的钱,却又不得不支出大笔银钱,强征赋税自然不可取,那么这一块儿从哪里来呢?”
众人听后都是一凌,瞬间想起来前儿被抄家的那名官员,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还有什么能比抄家来钱更快更稳的呢?
何厉说的果然不错。
他被释放出狱回家三天后,当时跟他一块儿被抓进去的几名官员也陆续被释放回来,一个两个瞧着也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比他还不如。
紧接着,大禄朝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短短五天之内一共有七名四品以上官员被安上包括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等各种罪名抄家,查抄出来的赃物堆满了大半个国库,保守估计也有一千一百多万两!
整个官场都跟着风声鹤唳起来,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全国上下黎民百姓的齐声喝彩,高呼万岁。
其实老百姓这种存在是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被糊弄的。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能够衷心拥戴在位的皇帝。
这几年大禄虽然也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寻常老百姓的手头也不算多么宽裕。
如今皇帝一举抄出这般多的财产,抓出来这么许多的蛀虫,贪官,紧接着又宣布全国上下免税一年,叫他们如何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只恨不得把这位打从上位开始就已经给他们带来过诸多实惠的皇帝视为古往今来头一个贤明的,哪怕他顷刻间就叫大家去死,恐怕也有许多人会认为他有苦衷,然后毫不犹豫的去死。
自从立国以来,如此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直叫人大呼大开眼界。然而事实证明,这远远不是高~潮。
抄家活动进行到第六天,终于有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量级人物倒下。
陆倪!
前阁老陆倪!
作为四阁老之一的陆倪曾经风光无限,若不是女婿不争气,这会儿必然还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削了官职,只保留爵位和荣誉称号已经是落魄之极,哪曾想还有今日!
这一天来的简直毫无征兆。
除了气氛肃穆些,风声紧张些,这一日又仿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朝会,然后突然就有几个人跳出来弹劾陆倪,历数他多达二十余条罪状。
陆倪本人的罪名包括收受贿赂,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等等。而他的家人也未能逃脱干系,什么放高利贷,使用金钱暗中协助倒卖官位,强占良田,欺男霸女等,名目比陆倪本人都要多少许多倍。
原本陆倪虽然没了官职,可身上还有一个爵位和太子太保的虚职,纵使闲赋在家,依旧十分风光。
如今他突然被弹劾,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圣人又干脆利落的撸了他的爵位和虚职,贬为庶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从云端之上跌到淤泥里。
他还算好的,好歹圣人念他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只贬为庶民,抄没家产,老妻孙女都无事,而那一众党羽和其他家人,却没这么幸运了。
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曾经显赫一时的陆府就这么轰然倒塌,叫人唏嘘不已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唇亡齿寒,心头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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