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平日里不过是仗着祖上威名混吃等死,又得荫庇得了个官儿,混日子罢了,何曾有过与唐芽此等级别的怪物正面交锋的经验?此时被他一看,只觉得好似掩藏在心里深处的小算盘都被看透,满腹心机无处遁形,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嗖的冒出冷汗,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有魏党看了苏平的反应,见他这样不中用,都是暗自唾骂又摇头。
当真不怪九公主瞧不上他,且不说他祖父,就是此刻在外打仗的苏强,也算是人中龙凤,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这般的怂包?
不过片刻,原本肃穆的朝堂就变得好似菜市场一般,各方派系官员纷纷下场,说的口水四溅,争的满脸通红,又兼手舞足蹈,当真比过年还热闹。
见自己的计划受到阻碍,皇太子死死拧住眉头一语不发,显然是在思考对策。
统共就这么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皇子,皇太子不说话,二皇子三皇子还在大理寺做客喝茶。十二皇子眼睛坏了,就变得不大爱见人,如今依旧闲赋在家。
剩下的七皇子是个好脾气,劝劝这个再劝劝那个,忙的不亦乐乎,被脾气不好的大臣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也不以为意,只随手一抹便又重新加入了劝和的圈子。
尤其是唐党与魏党,终于又迎来了一次久违的大战,双方都不甘示弱,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然而毕竟是唐芽顺利入阁,先就占了优势,哪怕并未刻意打压魏党,也比较容易取得胜利。
过了一会儿,依旧在与唐芽拼气势的魏渊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貌似自家这边的后起之秀,郭游,迄今为止还未曾发过一言。
他有些不满意的皱了皱眉,突然冲郭游道:“郭大人,正所谓朝廷议事,须得大家群策群力,各抒己见才是,不如你就说说自己的看法。”
魏渊一说这话,朝堂之上大半眼神便都集中到了郭游身上,十分灼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朝臣大都对对手的来历十分清楚,自然也知道这位小郭大人同唐党不少新生代私交匪浅,颇有渊源,当下都抱了看好戏的心态,想看他怎么说。
郭游只觉得自己瞬间置身于不断翻滚的油锅,备受煎熬,那一道道视线就如最锋利的刀子,将他捅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知道,这是师公对他迟迟不表态的不满,已经在逼他说话了。
可是,说什么呢?
之前他虽然曾经同杜文割袍断义,可两人到底惺惺相惜,如今还是断断续续的有往来。
至于牧清寒,他二人关系更亲密些!
如今却叫他去说牧清寒的坏话……
郭游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只觉得人生从未像此刻这般艰难,也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政治斗争的残酷。
他在济南府学求学那几年,牧清辉待他甚是没话说,不说衣食住行这类粗俗的,便是每每逢年过节,只要杜文与牧清寒有的,牧清辉也必然会给自己也准备一份!
人家以诚心待自己,若自己非但不领情,还要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反咬一口……算个什么东西!简直不配做人!
再者就他对于牧清辉的了解,此人固然深城府、高手腕,可以也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必然不会也没必要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郭游自己总把“人生在世,须率性而为。”“必然要对的起自己的心”这里话挂在嘴边,甚至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为此不惜同挚友割袍断义,难道这一回他要为了所谓的“胜利”,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想到此处,郭游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暗自下定决心的这一瞬间,长期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也仿佛被人搬走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他的心情,他的表情,都变得无比平静,不急不缓的说道:“臣以为……”
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对上魏渊深不见底的眼睛后默默一礼,继续道:“此举不妥。”
朝堂之上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抽气声,以及低低的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魏渊与皇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就听郭游越说越快,语气语调也越发轻松,如同回到了当年在济南府学语一众挚友侃侃而谈的时候。
“有法就要依,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才能服众。可相对应的,定罪更需谨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假如仅凭甚么道听途说就与一人定罪,二话不说抄没家产,停滞产业,长此以往,律法必然会被有心人利用,形同虚设,导致人心惶惶……牧清辉在民间颇有威望,身份敏感,若连他都遭此不公待遇,寻常平头百姓更当如何自处?故而臣以为,牧清辉一案不仅要审,还要细细的审,若果然有罪,再罚不迟。若果然无罪,也须得将造谣诬告者绳之于法,不然不足以服众,也叫忠臣良将寒心。”
郭游说完,就一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良久,才听魏渊声如死水的说了一句:“果然好个忠义无双的儿郎。”
郭游听了,心头一颤,满腔苦涩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一战,终以唐党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又因郭游的出人意料之举,更让魏党再一次输的彻底。
因为反对的呼声太过高涨,皇太子也不敢倒行逆施、不顾朝臣意见,被迫放弃短时间内收拢牧清辉财产的打算,先只把他本人控制了,产业原封未动,照常运营。
下朝之后,天空阴霾,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灰突突的路面迅速被覆盖,更添一层肃杀。
郭游直奔魏府,却被那里的门子拦住,只叫他在此等候。
郭游就这么直挺挺的立在门口,无遮无拦,不多会儿头上,身上就落满了雪花,只衬得他好似雪人一般。
就这么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刚才的门子才探出头来,阴阳怪气的替魏渊传话。
“我们老爷说了,今日身子不适,精神不济,不敢耽搁郭大人的宏图大志。请回吧。”
郭游苦笑一声,也不敢多待,隔着院墙,冲魏渊书房的位置行了一礼,蹒跚离去。
雪越下越大,渐渐的眼前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路了。
郭游不骑马,此刻却也不坐轿,轿夫与跟班劝了一路,他都置若罔闻。
他素来觉得自己胸怀坦荡,只随心而动,对得起天地良心,却不曾想竟也会有这般艰难的时候。
他只是想着就事不就人,却不曾想……
郭游突然就有点迷茫了。
到底是做官重要,还是做人更要紧?
他头上的这顶乌纱似乎突然就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旷之,”路过一个拐角时,杜文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递过来一把油纸伞,看着他满身狼藉,幽幽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世人最忌讳身在曹营心在汉,郭游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只怕日后两边都容他不下,路越发难走了。
郭游用力吐了口气,也不接伞,只凄笑道:“三思呀,三思,你瞧,我也有今日。”
见他似乎有些癫狂了,杜文摇摇头,道:“世事无常,何须自苦?保不齐你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又或许你只熬过这一遭,便是苦尽甘来。”
郭游嗤笑出声,道:“你当我真是傻子吗?却拿着混话来糊弄。哪里还会有什么苦尽甘来呀!”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漫天的雪花,越发衬得郭游行单影只,孤苦可怜。
杜文叹气,亲自抖开方才叫人从家里取来的狐皮斗篷,递与他道:“先穿上吧,莫要着凉。如今恐怕也不会有人管你死活。”
郭游顿了顿,竟点点头,不再推辞,老老实实的穿上,又接了暖炉,说:“说的是。”
一股暖流袭来,只叫他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又盯着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道:“人这一辈子就如这雪花一般,看似轻松自在,实则不能自已。初入尘世时,谁不是无瑕无垢?可一但时间久了,总要沾染些什么,哪里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杜文等了他有一会儿了,正冻的慌,懒得听他大发感慨,又急又快的打了个喷嚏,搓搓发红的鼻尖儿,问道:“如今你也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却有什么打算不曾?”
“何曾有甚打算!”郭游潇洒道:“不过是今日有感而发,想了便说了,哪里想过以后?”
今儿朝堂之上,他潇洒是潇洒了,也顺应本心,可着实叫魏渊丢了脸面――看中的徒孙关键时刻不帮自己却要帮敌人,如今正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嘲笑他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呢。
“为今之计,我还得去找我的老师商议一番。”郭游想了一回,说道。
“也好。”杜文点头,道:“潘大人甚是看中你,且有他从中斡旋,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时。”
话音未落,就见一旁路口就拐出来一个眼熟的小厮,老远见着郭游就喊道:“原来大人在此处,却叫小的们好找,我家老爷找您哩。”
郭游就冲杜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只怕又是一顿好打好骂!”
说完,就同那小厮去了。
杜文站在后头看了一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一件事,连忙紧跑几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那狐狸披风同手炉你记得还我,贵着哩!”
第一百零八章
接到传讯的牧清辉必须即刻跟官差进京, 甚至来不及安排济南商会和牧家商号的事宜。
商会会长突然被牵扯到一桩大案中去, 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商会一众成员都十分震惊,一时竟有些乱了。
原先的老会长虽然依旧贪恋权势,可到底身子骨儿已经支撑不住,有心无力。然他也知道,此刻便是济南商会生死存亡之际, 若叫消息扩散出去,形成大面积恐慌, 恐怕整个济南, 乃至山东省的经济都会遭到毁灭性打击……无奈之下, 他只得强行出山,又挑了几位能干的辅佐,好歹勉强稳住局面。
是日,他还同心腹感叹道:“当真时不我待, 时不我待呀!我真是老了, 老了!”
若在年轻时, 得此良机,他必然要翻翻旧账, 给牧清辉一个好看,叫他知道什么才是姜还是老的辣。
然而如今,唉,他只是略说几句话便难以支撑,又如何姓报复之举?倒是便宜了那厮!
而商氏也在此刻体现出了一位真正的贤内助、女强人的能力, 真正从幕后走到台前:
因为知道牧清辉此去危机重重,一时半刻根本回不来,与其一味遮掩,到最后纸包不住火才强行解释,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言明牧清辉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牧家商号上下一切买卖照常运行。
因商氏一直都在协助牧清辉照料生意,对一应流程都不陌生,此番接手并不显得手忙脚乱。
只如今的世道,到底有许多事情男人做起来更加事半功倍,商氏一个女子出去,不免压力倍增,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可到底是稳住了。
牧家商号上下人员本就敬重这位当家主母,见此情景更是敬佩万分,越发同心协力起来。
然商产如战场,本来外头就有许多人视牧家商号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牧清辉突然招惹祸端,他们岂能不落井下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加上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散播,不过三五日功夫,什么“牧家商号要倒了”“牧清辉犯了事儿,眼见着就要被砍脑袋”等等流言就以不可遏制的态势传遍了整个济南府,甚至还在疯狂向邻近省府扩散!
“老板娘,这可如何是好!”
一家铺子的掌柜的大清早就来见商氏,哭丧着脸说有几家往来多年的生意伙伴听信谣言,竟因怕被连累,将说好的几批货给了旁人!
这仿佛仅仅是一个开端,因为在他之后,各地牧家分号又陆续报上来好些类似的事情,要么是合作伙伴临时毁约,要么竟狮子大开口,要涨价。更有甚者干脆脸借口抖懒得找,就是突然断了买卖……
商氏听后,只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碎,心中着实恨极了这些没恩义的混账,可又无可奈何。
外头乱了,里头也不安宁,许多活计见此情景也都怕起来,生怕什么时候牧家这颗大树倒了,他们没得去处,竟开始偷偷打听起下家来。
老管家亲自打骂了几人,又气的破口大骂,道:“那都是些甚么玩意儿,咱们牧家红火的时候,那起子小人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撒尿和泥巴呢,若无咱家抬举,哪里会有他们今日!老爷何等仗义仁厚,何曾求过他们的回报,可他们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这会儿竟敢翻脸不认人,良心都喂狗了么?”
平心而论,牧清辉当真不愧“义商”的名头,在外再仗义不过,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也不似寻常商贾那般敝帚自珍,只想着打压旁人。他素来是有财大家一起发,便是自己吃肉,也绝不会忘了叫兄弟们喝口汤的,不然便是有老会长与诸位同僚的支持,他这般年纪轻轻的,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坐稳了会长宝座。
可如今他突逢大难,原先受过他恩惠的人即便没有落井下石,可竟也有相当一部分望风而逃,没几个敢跳出来为他说句话,当真是一点儿义气都没得!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们要走,强留也无用,留的住人留不住心,就遂了他们的意,也省的再鼓动旁人!”商氏狠狠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新楼一股股邪火蹭蹭直冒。
寒冬腊月的,她咕嘟嘟给自己灌下去一大杯凉透了的冷茶,用力一抹嘴,果断道:“一共有多少家铺子断了货源?先关了,叫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家去休息,工钱照发!一个子儿也不许少!”
工人给你卖命干活,图的是什么?可不仅仅是一个月那几个钱儿,更多的还是一份心意,一份东家确实拿着他们当个人,确实将他们放在心上的保证!
但凡买卖想做大,中间过程中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谁都会遇到点儿沟沟坎坎,可单看怎么熬,能不能熬过去。
铺子暂时关了不要紧,大不了回头再开,可若是人留不住,人心散了,那就真完了!
所以哪怕就是砸锅卖铁,商氏也要将牧家商号的名声保住,将这份人心留住。
人心齐,泰山移,只要人心都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老管家也是见惯风雨的,自然知道商氏这么做的必要性,可形势不由人呐。牧家商号既然是树大招风,这个词儿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摊子铺的多大,手下有多少人,这么看不到头儿的硬撑,撑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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