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竟当真哭了起来,又历数自己上位以来的重重不顺,又抱怨那些人不识好歹,竟只念牧清辉的好,反而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难看就难看吧,失态也便这么着了,左右没有外人瞧见!若能度过眼下难关,莫说失态,便是失钱他们也愿意啊。
北地春日极短,这会儿才不过卯时,太阳便已落山,屋子里早已点起约莫一寸粗细的牛油蜡。数十只光滑细腻的牛油蜡错落有致的分布在铸有仙山和神鸟的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将一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如白昼。
四月的天其实已经有些暖了,窗子关的便晚些,偶尔一阵熏风吹进,只叫这些蜡烛都齐齐舞动起来,室内光线再次变得晦暗不明。
扭曲了的阴影不断折在屋内三人的面上,便如他们的心情一般起伏不定,越发叫人心烦意乱了。
老会长给他们聒噪的头疼,拧着眉头喝道:“如今说这个还有用么?说到底还不是你们不争气?我好容易推你们上去了,你们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按下葫芦浮起瓢,如今只会哭,我又能如何?”
说罢,却又扬声对外道:“都是死人么?起风了也不知关窗!”
一时语毕,已经有两个小厮悄没声的将窗子关了,然后又静悄悄的退远了。
“老爷子,”其中一人好歹也是七八尺的大汉,这会儿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梗着脖子,依旧面红耳赤的辩解道:“实在怪不得我们呀,都怨那牧清辉那厮,惯会收买人心,谁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人都不在这里了,竟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放屁!”老会长终于没忍住,骂了句粗话,拍着桌子恨声道:“你们是头一天做买卖么,还是第一日挣钱?咱们经商的,图什么,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你们当自己是读书的秀才么?只一味地画饼,却不给点实在的甜头,谁听!”
骂了半天,老会长到底不解气,又灌了一杯茶,用柔软无比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不慎飞出的唾沫,这才指着前面两个狗头继续骂道:“素日里我只听你们吹嘘,好似天大的本事没使出来,如今我倒是拼命与你们挣了机会,你们倒是使呀!海样的银子倒是去挣呀!偏又压不住人,一把年纪的汉子了,竟还有脸哭!你们有脸,我的脸面却都叫你们丢尽了!”
桌上上等青瓷盘里摆着新鲜的樱桃、枇杷、李子等,均个头饱满圆润,色泽诱人,不等凑近便能闻到一股浓郁果香;墙角也摆着几盆怒放的牡丹,或白或粉或紫,还有两株极其罕见的绿牡丹,每一株都是价值千金的名品!
屋里头的这三个人,单独拿出去也算一方人物,他们却无一人有心思品尝鲜美甘甜的果子,欣赏体态动人的花卉……
眼见着朝不保夕,有今天没明日,便是有命挣钱,能有命花么?
有这样的担忧搁在心中,谁还有心思吃喝玩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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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消息滞后,牧清辉被捕之时,牧清寒才接到杜文绕了好几道弯儿才勉强叫人捎过去的京中形势大变的讯息。
大禄同炤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双方都损失惨重。
因之前大禄出人意料的勇猛,众将士都抱了有去无回的心,反而异常凶悍,竟将素来以彪悍著称的炤戎军队连连逼退,一时士气大涨。
而炤戎见自己竟被轻视多年的绵羊国军队大败,且在自家地盘上给撵的漫山遍野亡命逃窜,也是羞愤交加,发誓要破釜沉舟,必要洗刷耻辱,因此反击分外顽硬。
此时两国军队已经在边境线附近胶着了一月有余,因老当益壮的朱元统军有方,牧清寒等少壮派亦是毫不畏死,通力协作,竟势如破竹,又将敌军击退一回,几乎将炤戎骑兵主力打残,大禄朝的大军终于久违的在炤戎境内驻扎了!
炤戎可汗盛怒,将压箱底的队伍拖出来反击,其中就包括新研发的破甲弩!
朱元率军奋力抵抗,不幸中了几箭,一套上好的铠甲都被射穿了,若非亲兵舍命为他挡箭,这位老将军早已战死沙场。
弓弩本属一家,可弓灵巧迅捷,杀伤力小;弩浑厚迟缓,杀伤力巨大。大禄军队趁着破甲弩重新上箭的空当,数次提盾逼近,终于在付出减员三成的惨重代价后与敌军短兵相接!
炤戎以骑兵闻名于世,而骑兵一旦丧失了距离,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引以为豪的冲击和杀伤力。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保家卫国,何足惧哉!
国恨家仇不共戴天,两边都杀红了眼,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脚下草原的土壤都被滚烫的血液泡透了,一脚踩下去,噗嗤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咸腥,飞鸟走兽都被这滔天的杀气吓得仓皇逃窜,黑红的液体喷溅的到处都是,每一个能从战场上活着退下来的将士都已看不清本来面目,而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身上流动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卢昭早在上月就因表现突出被朱元现场提拔,此战与牧清寒各领一队,同朱元一起对炤戎军成三面包抄之势。
主将朱元都伤势惨重,牧清寒和卢昭也没好到哪里去,待到一夜拼杀过后,一个两个都已经如血人一般,走过的地方留下的也全是血脚印。
牧清寒来时带的枪早已断了,如今用的已不知是第几根,上面吸饱了贼子的血,甚至做枪杆的木料都被泡成了惊心动魄的红色。
他的四肢,他的身躯早已因为脱力而麻木,可右手掌心依旧死死扣着那杆不住往下滴血的长枪。
张不开放不下,医官无奈,还是叫了几个亲兵上前,一点点将牧清寒的手掰开了。
枪杆脱手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鲜红的血水再次从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渗出,沿着他的手腕蜿蜒流淌,然后同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一处。
“报,京城急报!”
朱元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这会儿已经被医官强行灌了药按下去睡了,军营暂时由牧清寒掌管,此刻来了急报,自然也是他过目。
医官给他仔细清理了创面,又撒了厚厚一层药粉,包扎的粽子一般,这才退下去了。
牧清寒身上还有许多大小创伤,穿着铠甲的时候尚且不大显,这会儿脱了外衣,洗刷干净又包扎整齐,真是叫人看的头皮发麻。
他用勉强算是完好的左手开了密函,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沉吟片刻,对亲兵道:“去请卢将军过来。”
少卿,卢昭过来了,但见他也是伤痕累累,比牧清寒好不到哪儿去。
卢昭性格豪爽开朗,这会儿见了牧清寒这副模样还不忘玩笑,道:“了不得,好好的俊儿郎成了这般模样,回头弟妹可要伤心坏了。”
牧清寒无奈摇头,因提到妻子,笑的分外温柔道:“她不会。”
征战在外,凶险又乏味,军中将士往往便是靠着回忆与远在家乡的亲人之间相处的点滴支撑下来,如牧清寒这等已经有了妻儿的,说的最多的便是婆娘孩子。
外出打仗,生死难料,多少人为的就是能给家人挣个生路……
两人胡乱说笑一回,卢昭才大咧咧的坐下,结果又因为不小心碰到臀部伤口,本能的龇牙咧嘴起来。
见牧清寒面色古怪,卢昭也不由得臊红了一张黑面庞,当即大声抱怨道:“你说这事可恶不可恶?当真是狗娘养的,伤人都这样叫人作呕,甚么地方不好戳,却非要在老子腚上砍一刀,站不是坐不是的,只叫人窝火!”
他的坐骑在此次战役中给人射死了,自己摔下马后也险些被乱蹄踩死,好容易在地上滚了几滚吧,刚站起来就被一个炤戎小兵刺中屁股……
牧清寒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结果笑着笑着就把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给崩裂了,雪白的纱布里头缓缓渗出红色。
卢昭见状,忙把还没走远的医官喊回来。
那医官进来一瞧,登时给气个倒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两个将军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顿,重新上药包扎,这才罢了。
两个刚还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此刻却都安静的好似鹌鹑,只苦哈哈的,好不滑稽。
折腾完了之后,牧清寒这才将京城来信递与卢昭,低声道:“咱们在外打仗,家里也不安稳。”
卢昭听见这个就心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密函看完了,这才哑着嗓子骂道:“干他娘的,要老子说,都是他娘的闲的!真有那个功夫,倒是来这边死几回,看还闹不闹了!”
他本就性格粗犷,不拘小节,这会在外面打了大半年仗,人都死了几回,越发不讲究,也学得同那些老兵痞子一般张嘴闭嘴放粗话。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很没道理,因为不管闲还是忙,在那些皇子心中,恐怕黎民百姓的千万条性命远不如一个冷冰冰的皇位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愤愤的挥了下拳头,仰头看着草原似乎格外高的天空道:“有时候,我真他娘的觉得不值,难不成咱们武人的命就贱如草芥?拼死拼活的,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可到头来上头坐的还不知是人是狗呢!”
“大哥!你这话却糊涂了,”听他越说越激愤,牧清寒不由得低声劝道:“难不成上头坐的是个昏君,咱们就不打仗了,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那些蛮子屠戮殆尽不成?”
这话他说的急了,便觉得胸前那道新得的伤疤疼痛起来,当即有意识的放缓了声调,道:“咱们保家卫国,求得是个甚么?难不成还是龙椅上人的认同?不过是个无愧于心罢了!”
卢昭也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
两人又针对京中动态说了几句,就听卢昭低声问道:“若有的选,你觉得谁合适?”
这就是问牧清寒比较支持哪个皇子上位了。
牧清寒听后沉默半晌,摇摇头,老实道:“我还真没想过。”
卢昭也挠挠头,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也没想过。”
他们这些当武官的,尤其自己还是个底层武官,哪里会想那些个东西!倒是牧清寒这小子,还真能守得住。
帐篷里一时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一阵铠甲摩擦之声,却是有个朱元的亲兵跑过来,满脸喜色道:“醒了,将军醒了!”
牧清寒与卢昭也是喜出望外,双双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因前者还光着膀子,这会儿不管不顾的出去了,他的亲兵只好先回去抓了袍子,这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喊道:“将军,将军,衣裳,穿上衣裳啊!”
牧清寒胡乱接了,随手往身上一披,拐过弯去,刚要进朱元的大帐,却又突然低低的说了句:“管他是谁,须得是个好皇帝!”
卢昭甚少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但见火把摇曳,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合着胸前横七竖八的纱布和隐隐透出的血迹,说不出的肃杀。
愣神也只是一会儿,因为下一刻,牧清寒就已经收回视线,大步流星的进了主帐,对着中间坚持要求坐起来的朱元双手抱拳:“将军!”
卢昭也随即回神,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搔搔脑袋,也跟了上去。
他不过是个小角色,却想这些作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随着三皇子的倒台, 连同他与九公主的党羽也都跟着遭了秧, 若非苏强正在前线打仗, 朝廷不好寒了功臣的心,苏平也要倒霉。
说到苏平, 众人不禁又笑又叹:这厮竟是个傻子!
原本不少人就能看出, 那九公主之所以会下嫁与他, 并非看上他这个人, 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苏家。而两人定亲之后,九公主的冷淡反应也很说明问题。若不是为了救三皇子,你当那外柔内刚的九公主真会主动登门?
许多人就在背地里议论, 说但凡是个有气性的男人,遇到这种事情早恼了。更别提如今三皇子一脉彻底倒了,人也给圈禁,眼见着这辈子就没指望, 从原来的福星变成如今的祸根。换做旁人, 估计早就求到上头去, 与那九公主解除婚约了。
甚至皇太子本人也十分乐意见到苏家与九公主的婚姻作废, 一来这样能进一步狠打三皇子的脸,二来也能彻底剥尽三皇子的羽翼, 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免得来日苏强得胜归来, 苏家死灰复燃,说不定三皇子也有贼心不死呢!
于是皇太子真就偷偷打发人去问苏平,开门见山的说众人都知他之前上表弹劾牧清寒一事不过是被奸人蒙蔽, 圣人与太子并不怪罪。且苏家乃是大禄朝功臣之后,圣人与太子本人都不忍心看它就此坠落,特许给恩典,准他与九公主婚约作废。
还说自己有话放在这里,只要苏平想解除婚约,自己就有法子叫九公主先开口,到时候毁约的也是九公主,出尔反尔的小人自然也是由她来做,保准苏家的名声不会受到一点损害。
说老实话,明眼人都能看出三皇子与九公主一脉不过是强弩之末,不,确切的说连末都不剩了,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估计都想同他们摆脱干系!
皇太子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苏平与九公主尚未成亲,自己主动递过去这么一个台阶,对方肯定会感恩戴德的接着。如此一来,非但清理了三皇子一派,也卖了个人情与苏家,日后岂不是自己的臂膀……、
然而万万没想到,皇太子派来的使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竟只换来那苏平一句话:“谢太子殿下美意,微臣不悔。”
“哎,这就对了,殿下,哎哎哎,你说甚?!”不管是皇太子本人还是那使者,都压根儿没想到苏平竟然会不接受,一开始竟然还听岔了,等回过味儿来之后,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使者用力眨了眨眼睛,见苏平没有都改口的意思,便又掏了掏耳朵,十分苦口婆心的说道:“苏大人,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那三皇子已然是谋逆的罪名,又掺和了买官卖官,贿赂各方,外加陷害朝廷大臣的罪名,这辈子没救了!九公主与他同流合污,也是个在寺里清修一辈子的命,苏大人,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啊。”
虎毒不食子,大禄朝也没有杀害皇子的先例,如今圣人还有气,皇太子更不可能在胜利在望之际给自己添上这份谋害兄弟的罪名,只好将三皇子圈禁,九公主也随后就会被送去开封与京师交界处的一座寺庙中清修,终生不得外出。
那寺庙名曰清净寺,本就是专给有罪的皇室中人或是重臣家眷赎罪的地方,地处东北,十分酷寒,周围更是荒无人烟,鸟兽皆绝。又有重兵把守,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了出来的可能。
若苏平答应毁约,九公主除非自戕,不然就只有清净寺一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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