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砍了一半儿去,也低调些,稳当些。
大年二十九晚上宫宴,这是恩典,也是遭罪。
每年留京的五品及以上官员如无过失,可携家眷一同入宫赴宴。
往年一般是这么办的:
正经的官员再加上皇亲国戚什么的,算下来就大几百号,再算上家眷,还有伺候的人,又得隆重又体面,殿内根本坐不开,所以一般都是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中人在殿内,其余的沿着连廊一溜儿排开,再往后的很可能就要挤到只有四面的围墙,脑袋上头没有片瓦遮挡的殿前平地上去了。
腊月二十九,还是晚上的夜宴,简直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冷!有时候不走运了,还能赶上下雪。可怜那许多须发皆白了的老大人老夫人,这会儿都得死撑,往往一晚上就能冻掉了半条命,可家去之后还不敢光明正大的请大夫,不然给人瞧见了,一本折子参上去,那就完了!
怎么着,皇恩浩荡请你进去赴宴,这边儿倒头你就病了,是嫌弃圣人呢么?
就算圣人大度,可这辈子仕途基本上就到这儿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和可能。
牧清寒初入朝堂的官职就不低,圣人也看重,头一年就得了恩典入宫,也就是后头在外打仗那两年,杜瑕跟着缺席了,可当真一点儿都不遗憾。
大过年的,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鹌鹑似的挤在一处,就算每张案子左右都有火盆也不顶用,哪里还有往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劲儿,只当一回难兄难弟吧。一个两个冻得鼻子尖儿都通红,迎着寒风吃冷菜,就着雪花喝冷酒,真不知道这是隆恩呢,还是圣人想借机会发发这一年下来的怨气。
还不能光吃喝,得应酬,甭管身边坐的是平时熟不熟的,圣人在上头看着呢,都得没话找话说,可又冷又饿的,又怕吃东西的时候圣人突然问你话,还真不敢吃,所以往往聊天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瞎聊。
这个说月前我家刚添了个孙子,白胖!
那个接话说怎么瞧着王大人的胡子该剪剪了,你瞧底下都沾上菜汤了……
就这么着,竟然真能聊下去,还都面上带笑!
所以一进腊月,下头的人将两个主子的礼服翻出来检查,杜瑕就开始愁,心累。
串门的时候,何葭就说了:“你怕什么?慎行出息,今年你们能在殿里头,暖和着呢!”
不说还好,一说杜瑕就苦了脸,当即道:“还不如在外头受罪呢!”
就圣人如今的身子骨,顶了天就是出来说句场面话就得回去休养,还不得皇太子操持啊?可就皇太子那个人,谁不知道如今已经被牧清寒得罪死了,要跟这样的在一个屋里坐一晚上……想想就觉得浑身刺挠!
何葭一听,也点点头,道:“可不是怎的,慎行在武将里头位子高,越发要靠前了。”
“就是这个理儿,”杜瑕叹了口气,又挺羡慕的瞧了瞧她的肚子,道:“你也是赶巧了,这孩子体贴呢。”
眼下何葭有孕在身,就报了上去,宫里头也不好折腾,特许杜文跟她夫妻二人都不必入宫,当时杜文真是头一回这么诚心诚意的谢了恩。
本想着好歹把媳妇留在家里,哪成想遇到这种不花钱就能卖好的事儿,皇太子还真不糊涂,一下子就准了两个。
想也是,大过年的,本就是合该全家团圆的日子,人家媳妇又怀着孩子,没道理叫男人形单影只的入宫,剩下娘儿俩干等的,索性就都甭来了吧。
腊月二十五那天,卢昭和庞秀玉也过来走动。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刚一见面杜瑕就觉得庞秀玉好似有心事一样,就连卢昭的笑意也不如往年舒朗了。
不过想也是,这头打了胜仗,且过年又要庆贺了,可南边还没尘埃落定,人家的爹还生死未卜,哪里欢喜的起来。
牧清寒拉着卢昭去前头喝酒去了,杜瑕就和庞秀玉一块往屋里去,靠着暖炉说话。
庞秀玉往四下瞧了几眼,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就问:“怎么没见毛毛?”
杜瑕就道:“我娘想他了,这几日叫过去玩。”
庞秀玉哦了声,就不开口了。
她性格爽直,心思也不大细腻,是个藏不住话的,杜瑕瞧不下去,就拉着她的手道:“大姐,咱俩谁跟谁?虽不是一个娘生的,可相处也是掏心掏肺的,这些年下来跟亲的也不差什么了,有话你尽管只说,跟我忌讳什么呢!”
杜瑕一起头,就见庞秀玉的面色刷的变了。
她反手抓住杜瑕的,一张嘴,声音里竟然微微打了颤:“妹子,我真是怕呀。”
这下杜瑕是真的呆住了。
拼命大娘也会怕?
庞秀玉打小在军营里头长大,便是两军对阵的冲锋场面也是见识过的,那等血肉模糊的情景都不觉得怕,如今在这开封城内,又有什么事能将她吓成这个模样?
杜瑕忙搂着她安慰几句,又叫人端了热腾腾的红豆甜汤给她喝,这才好歹平静了些。
庞秀玉就道:“我知道自己个儿脑子不大够使,可我也不是傻子,我会看呀……你也是知道的,你大哥一直想去南边,哪怕就是老人家没了呢,好歹活见人死见尸。可太子不准啊,圣人又成了那个样子,哪里见得到!原先他只是吃酒,这倒也罢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大哥这个人,心直口快,不大招人待见,身份也敏感,来开封这么些年了,统共才能跟几个人说得上话?可打从上个月起,他就时常往城里来,总是醉醺醺的家去,偶尔问起跟谁吃酒,是不是需要请回来,他也不说。”
说到这里,就是杜瑕也觉得不对劲了,庞秀玉更是红了眼眶,两只手开始哆嗦。
“我们俩也是相互扒拉着过来的,谁的至交好友谁没见过?他什么时候瞒过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杜瑕的手也开始抖了。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而老话就说“熬得过冬,熬不过春”,谁知道圣人能挺到什么时候?偏偏到这会儿了还不立储君,皇太子和二皇子都要急疯了!到时候圣人一旦撒手西去,可不得天下大乱!
这边两个女人已经开始怕了,那头书房里牧清寒把门一关,叫阿唐和张京带人从院子外头就开始守着,不叫谁也不许进。
不等落座,牧清寒就盯着卢昭,道:“兄长,如今我还能叫你一声兄长,可你若不悬崖勒马,明年我就只能给你上香了。”
卢昭的身子僵了僵,竟没反驳,只是苦笑道:“没想到咱们都隔着这么远了,竟然还是没瞒过你。”
顿了下又有些后知后觉的点点头,道:“是了,也是我糊涂了,你掌管禁军,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你呢?”
听他亲口承认和单纯自己猜测的感觉真是完全不一样的,牧清寒当即把眉头都拧起来了,强忍怒意道:“你这是逼宫造反,明白吗?是要株连九族的!”
牧清寒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自打那会觉得不大对后就一直叫张京带人暗中盯着,然后惊愕的发现卢昭竟然开始同二皇子来往了,两人在暗地里收拢禁军!
卢雍卢老将军的根基在南边不假,可大禄朝的禁军素来是本着“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原则,三年一回全国各地轮换驻防的,所以禁军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卢将军和庞将军手下待过,受过他们的恩惠。
之前南边告急,皇太子借刀杀人,为自己杜绝后患的做法已经叫许多人不满,这会儿又有了卢昭的遭遇,一旦他从中联络,多少人群起响应!
“我哪里还有九族!”卢昭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额角的青筋蹦蹦直跳,眼睛里几乎要淌出血来,“父族、母族、妻族,我们两个家里的人都叫朝廷做了填旋了,哪里还用得着他们来杀!”
说着,他又攥着拳头站起来,用手狠狠指着北边,道:“边关告急,他明知南防线空虚,竟还拖了一夜才下旨。一夜啊,多少百姓和将士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我回来了,想去南边看看,哪怕就是死了呢,可他偏不叫我去!是担心我吗?是担心我去了,庞家和卢家的旧部见了我之后起了反心!”
“就这么拖啊拖,如今叫我去我也不用去了,还去干嘛呀,啊?怕是尸首都风干了!”
卢昭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掉了泪,他强忍着不哭出声,可越是这种压抑的哭法,越叫人难受。
牧清寒知道,以卢昭的性子,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无动于衷的话,反而奇怪。
可,可这是造反啊!
皇太子虽然一涉及到钱粮的事儿上就斤斤计较,不大靠谱,大小毛病一大堆,可旁的事儿还是挺精明的,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些年没外家支援还能跟几个弟弟对打擂台,如今更一点点的占了上风。
二皇子和卢昭内外勾连,上下联络,瞧着不动声色的,可既然自己能看出来,皇太子那头当真一点风声没得嘛?若是将计就计,到时候可就是请君入瓮,人赃并获抓个现行,卢昭连一点儿活命的可能都没了。
若失败了,自然不必说;就算侥幸成功,二皇子登基,卢昭定然也不会稀罕这从龙之功,可二皇子会放这么一个捏着自己黑料、把柄的人安然离开吗?
诚然,史上多有使用阴谋阳谋谋朝篡位的帝王,甚至十分贤明,可一个谋反就足够将他们一辈子做出的贡献全部抹杀,怎么洗都洗不清!届时卢昭作为反贼之一,能有什么好名声!
牧清寒就劝说:“卢将军一生没有污点,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就忍心坏了卢家的名声?”
“名声名声,名声有个屁用!”卢昭有些失控的大吼道:“我爹一辈子兢兢业业,明知道圣人猜忌,拿他当看门狗使唤,也还是任劳任怨,可你看看,你看看啊慎行,到最后他得了什么了!白养了我这么个儿子,连给他收尸都不能够!”
“我就是不服,我就是气不过,我不能容忍太子有一星半点的可能继位!”卢昭咬牙切齿的说着,泪水在扭曲的面孔上面肆意流淌,牙冠咬得咯咯响。
“他们家的人杀了我的老子,我连他们儿子老子一起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果我说, 伯父还活着呢?”
此话一出, 卢昭当即愣在原地,不过旋即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干巴巴道:“慎行, 我知你是为我好, 也不必”
牧清寒打断他的话,道:“这并非是缓兵之计, 我也不是要偏你。实际上早在朝廷得到南边乱了的消息之后,师公观太子和圣人的意思,并不打算即刻援救,就猜出几分, 当即悄悄地打发人去了。因要避人耳目,只派了十个心腹, 于大局扭转无望,可却勉强能保得伯父和庞将军平安。”
随着他的话, 卢昭的眼睛里逐渐放出光来, 呼吸也越来越重。
他再也忍不住,死死抓住牧清寒的手,急切的问道:“此话当真?我爹还活着?”
牧清寒并不瞒他, 只实话实说, “你也知道战事一起,通讯断绝,约莫两个月前南边还能传回来消息,说两位将军虽受了轻伤, 暂时性命无碍,可后来就断了联络。”
战时通讯本就艰难,况且唐芽做的这件事又不好张扬,须得低调行事,越发难上加难,他也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收到新消息了。
诚然,牧清寒打从心底里希望能用这个消息换取卢昭的收手,可也不愿意欺瞒于他。因为如今大家确实不知道卢雍卢老将军的死活,若是活着自然好,可若是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在给了卢昭希望之后,岂不是又给他重重一击,到时候真就活不成了。
见卢昭整个人都陷入空前的挣扎中,牧清寒又道:“虽然只去了十个人,可各个武艺精湛,忠心耿耿。再者两位老将军身边必然也有亲兵,后来又有各地援军,即便没得消息,生还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听他这么说,卢昭心中的天平也随之倾斜。
是啊,父亲身经百战,哪里那么容易就被倭人害了!
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见他的神色渐渐和缓,牧清寒心中大石也有大半落地,忙递了一杯热茶给他,这才说:“按理说,这事儿早该同你讲的,可一来我们也不大确定结果如何,二来,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你和嫂子又是光明磊落的人,心里藏不住,万一露了马脚,老将军可真就险了。”
卢昭接了茶,也不管还烫嘴,只一口气闷下去,道:“哪里能怪你?你还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过早几天知道罢了。三思也不会害我,总归考虑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阁老这份人情,我总是要记着的。”
唐芽为什么会出手相救?诚然有不忍坐视英雄末路的缘故,可能这样提前出手,未必没有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脸面在里头。
此时他着实心乱如麻,一方面觉得父亲还在世的可能性极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对圣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旧深刻。
即便父亲还活着,可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对待外敌始终坚持“不退、不降、不逃”,当初情势何等凶险,也必然吃尽了苦头。他们父子二人多年未见,如今两边奋不顾身,却换来如此对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忠君,忠君,忠的却是什么君!他卢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着,也是唐阁老的功劳,不干上头的人什么事儿!
他盯着手中已经喝空了的茶盏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咔嚓一声,竟是生生将茶盏捏碎了。
锋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顿时鲜血横流,顺着指缝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点点殷红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扬声叫人,“取金疮药和药酒来!”
卢昭也不制止,也不说话,只还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药箱拿来之后,牧清寒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动手,先替他清洗伤口,去掉碎渣,然后才上了药,用纱布包扎。
早先他确实不会做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爷,任他在外打上两年的仗,受上无数的伤,基本的跌打损伤也都不用专门找大夫了。
“你这又是何苦。”牧清寒叹道。
卢昭这才如梦方醒,苦笑几声,仰头靠在墙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了。”
即便父亲还活着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贼船,什么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来?
牧清寒沉吟片刻,缓缓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卢昭无声的看过来,就听他继续道:“不如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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