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肖易生对他之前自顾自招杜文为婿的事情还有怨气呢,如何会听?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于是传说中多年未见,情谊深厚的同门师兄弟就在驿馆中,当着一众兵士的面吵了个天翻地覆,辩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还是谁也不服谁,互不相让,最后甚至闹到了恩师跟前。
肖易生这一回是说什么都不会让步了,谁的弟子谁知道,他太清楚这两个孩子饶是收敛成熟啦,也是血性大于冷静,起这两个字也是为了叫他们时刻谨记在心。
何厉却觉得自家师弟这几年越发保守,谨小慎微到了在他看来简直令人发指的程度。在这也事关颜面,自己有必要替女婿争一争。
被迫拉下水的唐芽也是头大如斗,十分无奈。
虽说他确实不敢说一碗水端平,在这一众弟子中有所偏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偏疼了哪个也不好。
再一个,肖易生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加上他老人家也觉得之前何厉不给人家那个当老师的打招呼就直接把事儿办了,这种举动有点不大地道,心中难免对肖易生略有歉意,这一回便存心要偏袒他。
于是唐芽在两个最喜爱的弟子的无比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干咳一声,神色有些微妙地对何厉说:“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见好就收吧,人家是图的事,你管一管二还要管三管四吗?”
肖易生不禁得意一笑,就见何厉立刻目瞪口呆道:“老师,您不能这般呀。咱们门下出了个叫什么三思的,说出去还有什么颜面?”
听他说颜面,肖易生一甩袖子,忍不住嗤笑出声:“亏你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大过年去跪皇城的不是你?”
遂继续大吵。
唐芽头疼,遂将二人赶出家门。
直到这会儿,杜瑕一听到三思这个称谓还是有些捧腹。
慎行也就罢了,可是三思?肖大官人,您对这个弟子究竟是有多不放心呀!
夫妻二人非常没有良心的嘲笑了自己的兄弟一把,然后继续欢乐的骑马打球。
因为白天漫山遍野的溜达,又骑马,当晚两人都睡得很熟,次日醒来时天都大亮了。
尚未清醒的杜瑕裹在被子里滚了几滚,忽然闭着眼睛问道:“沙沙的,什么声音?”
就听同样带着睡意的牧清寒道:“应该是下雨了。”
“下雨了?”杜瑕一下子来了精神,炸着一头长发便要爬起来,惹得牧清寒都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没见过下雨,这般着急做甚。”
“春雨贵如油啊,”杜瑕起的急了些,有些头晕,一脑袋砸到他怀里,口中却还是急切道:“这还是今年春天第一场雨呢。”
而且他们这会儿是在山上呀!
山映雨景,雨托山趣,就很容易出现那种白茫茫的雾气。而且这会儿正值花期,本来一大片蜿蜒花海就够美的了,若再衬上白雾,想也知道会是何等壮观绝美!
若是错过了,真是白活。
牧清寒本未多想,可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免也被感染,跟着爬起来。
因下雨,略有凉意,杜瑕里面穿了一套绣杏花的杭绸衣裙,外面还罩了一件颜色略深一点的鹅黄外衣,一溜儿对襟一字盘扣,却是配套的,故而也绣的杏花折枝图案,十分应景。
少卿,牧清寒也换了一套天水碧绣海水纹的箭袖袍子,拿了一把雨后荷花油纸大伞,相携出门而去。
小燕叫他们这会儿就起了,还有些诧异,道:“原以为还要多睡会儿的,厨房那头刚开始准备呢。”
杜瑕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正好这回难得的景致,我们先出去走一走。”
就见外头果然正下着蒙蒙细雨,仿佛无数根牛毛细针从天而降,将天空与地面中间的一大片空间都斜斜的的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了,便是素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也隐约带上一份别样美感。
远处群山间果然已经升腾起了茫茫雾气,云山雾绕,偶尔有微风袭来,那些白茫茫的雾气就会缓缓流动,真是美极了!
两人缓缓走到高处一座亭子中举目四望,一时都被四周别样美景所震撼,默然无语。
良久,牧清寒才感慨道:“类似下雨的情景,我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可从未有过一会如此刻般惬意安宁。”
杜瑕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又往高处走了几步。
这一看就看的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燕匆匆找来,裙摆都打湿了,远远看见他们就笑着招呼道:“姑娘,姑爷,吃饭啦,当心着凉。”
因他们成婚不久,两边的仆人许多称呼还暂时没改过来,偶尔还会叫出原来的,他们也不大在意。
用过早饭,杜瑕说美景难得,便叫小禅取出她惯用的画板等物,预备写生,牧清寒也兴致勃勃的在一旁伺候着打下手。
小燕就笑着提议道:“姑娘,光画景儿有什么好看?姑爷活生生的人就在这里呢,何不给他画上一副?”
杜瑕一怔,扭头看向牧清寒,见他面上果然有些期待之色,也笑了,道:“也罢,你不说我倒想不起这一茬儿,难得有空,便画上一张。”
牧清寒听后喜不自胜,越发殷勤,跑前跑后忙的不行,又问她自己是不是要换套衣裳,或是摆个什么姿势的。
“原先我常听说人家有画像的,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许久呢。”
杜瑕噗嗤一笑,道:“咱们认识多久了?一应细节都熟记于心,对着画反而刻板了,你自去做你的正事去,也等我略想一想,给你画个好看的。”
众人都笑个不停,牧清寒也乐,又给她铺纸磨墨,正色道:“这就是我的正经事了,余者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大家越发笑的前仰后合。
杜瑕在心中打了打腹稿,又想起来方才那番壮美景色,转瞬已有了主意。
众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扰了她的大作,牧清寒更几乎要憋气了,只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瞧。
杜瑕用的不是寻常毛笔,也不是一般作画的宣纸,下笔如飞却形神兼备,不多时就已有了轮廓:但见一片绵延群山中云雾缭绕,山坳里栽种着许多桃树,正值花开,灼灼其华。山上却隐约现出一个人来,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策马狂奔,只见衣角翻飞,发丝飞扬,说不出的英武逼人。
小燕等人都不大敢继续看,只觉得脸儿上都羞红了,心道姑娘画的可真好,简直就好像这人活在上头,下一刻便要冲破画纸飞出来了。
牧清寒也欣喜万分,暗暗决定回头必然要找一等一的匠人装裱起来,就跟,就跟那大锦鲤一同收藏!
杜瑕正对细节做最后填补,就见阿唐从外面蹑手蹑脚的进来,对牧清寒示意有事。
牧清寒不敢打扰,也提着气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
这会儿杜瑕也基本弄完,又最后画了几笔,这次才撂下,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脖子和手腕,对牧清寒笑道:“可好了,来看看吧。”
话音刚落,却见对方面色凝重,杜瑕一愣,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牧清寒点头,摆手示意大家出去,这才道:“是出事了,只不是咱们两家的事,你娘家东邻那姑娘的娘没了,自己在衙门口吊死了。”
第六十七章
一听这话, 杜瑕整个人都呆了, 满眼皆是难以置信,良久才声音干涩道:“怎么会?”
牧清寒先拉着她坐下,这才将小厮打听到的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原来那方掌柜生意失败, 一应本钱都赔个精光,眼见走投无路,却突然有一日去酒楼买醉之时碰上一个老乡。那老乡也是前些年来开封过活的, 因运气好,不过三五年竟赚了几万的银子, 如今算是正经起来了。
听了方掌柜醉眼惺忪时吐露的心中烦恼,那老乡眼珠转了几转,竟说愿意借他本钱买卖, 利息也只要市面上的三成。不过有个条件,眼下方掌柜已是走投无路,且不说一家老小都等他拿钱家去过活,再这么下去,怕是明年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因此听了这话无疑抓住救命稻草, 莫说一个条件,便是十个八个条件也说不得要咬牙应了。
可等那老乡一说, 方掌柜却有些迟疑了。
原来对方说的是:“你也知道, 如今我家里那婆娘甚是凶悍, 管得紧不说,且是个不正经下蛋的母鸡,虽收了两个房里人, 也不中用,如今还没个儿子延续香火,家中老娘愁的头发都白了。我记得去年偶然见了你家月娘,小小年纪已然出落得十分花容月貌,不若就许给我,我也正经纳她当个第二名贵妾,必定一辈子衣食无忧。到那时咱们成了亲家,我不光不要你的利息,一发连银子也送与你当彩礼哩!”
方掌柜乍一听时,如何肯依?
他家月娘也才十来岁,可这位老乡已经快四十岁,且还是作妾!
当即也没谈拢,双方胡乱道别,各自家去。
然而接下来几日方掌柜又连连碰壁,眼见着越发捉襟见肘,而女儿过不几年也要说亲,那一应嫁妆却如何凑的出来?不由得动了心肠。
左右女儿都要嫁人,嫁谁不是嫁?再者那人是自己老乡,便现有一份情谊在,也算知根知底了。
再说了,那人年纪虽大了些,可言辞间颇为诚恳,家中也有万贯家财,女儿嫁过去也是享福的……
这么想了几日之后,方掌柜果然意动,又硬着头皮去找老乡。
那老乡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倒是爽快给了他银子,只是又打发一个婆子去相看月娘,得到回信儿后却又有些抱怨月娘双足有些大了。
这会儿方掌柜已经走火入魔,若说原先是对方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此时已经是他迫不及待的往上凑,如何能将到手的银子再还回去?
一看那老乡略有微词,又想起来坊间传言对方尤为中意缠足的扬州瘦马,方掌柜顾不得许多,家去就要叫浑家给女儿缠足。
他浑家一听,吓得三魂去了五魄,只说不行。
且不说那缠足本身就风险极大,苦痛极多,如今月娘也这般大了,早就过了时候,如何能成?
可方掌柜这会儿已然走火入魔,拿到手的银子都被他投了进去,便是不行也得行。他不顾发妻苦苦哀求,将母女二分别关起来,竟直接找了个据说精通此道的婆子来。
原本那婆子是极愿意的,可一听女孩儿都这么大了,就怕出事,有些踌躇。无奈钱财迷人眼,到底是被方掌柜丢出来的银锭子糊住了理智……
后面的事情不必牧清寒细说杜瑕就能想到。
月娘已经这么大了,骨头几近长成,体重也重了,若再先掰了骨头学走路,更比年幼的女童要遭罪,磨得皮开肉绽当真轻而易举!
最近天气暖了,她双足血肉都跟布条粘在一处,又日夜绑着不透风,不过三日就化脓感染,肿的青紫一片,又不断渗出污血。等方掌柜终于允许看大夫,月娘都已经烧糊涂,三四天水米不进,最终一命呜呼。
方掌柜的浑家哭的肝肠寸断,只拉着方掌柜要偿命,又要去跟那老乡拼了,结果反而被自家男人打了几巴掌。
没人能想象出一个悲痛到了极点,又丧失了人生所有指望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位母亲于清晨丈夫还在宿醉之际,生生用蛮力撞断链接门板和门锁的木栓,浑身是血的冲出家门,跌跌撞撞的来到开封府衙门口击鼓喊冤。
原本那位知府老爷一听又是缠足引发的血案,初始并不大想管,怎知月娘的母亲已然孤注一掷,见他有意回避,便大声哭嚎,将事情原委诉与一位看热闹的代写书信的人,算作状纸,而引来无数百姓后,她直接把自己吊死了。
上吊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么难,也不是说只要赶紧抢救下了就有活命的可能性,事实上,在你将自己的颈子挂上去的瞬间,下坠力就足够拉断颈椎,便是华佗在世也难起死回生了。
那许多围观的人一开始见这女人挂腰带还以为只是做样子,以死相逼,倒没怎么认真,不曾想她竟趁大家不备真的挂了上去。众人回神也不过喘几口气的功夫,可就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死透了。
这下好了,苦主吊死在衙门口,便是当真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成了大事,直接惊动圣人。
圣人大怒,下令严查,知府不敢怠慢,又自认倒霉,亲自点人去抓了方掌柜并那什么作妖的老乡,如今都拿在牢里。
杜瑕万万没想到事情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听后也是唏嘘,良久,幽幽道:“此风不可长,若不趁此机会强行摁住,日后必成大患!长此以往伤及国本,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她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她生活的时代之前,却是缠足风俗曾横行肆虐,只叫无数无辜女性痛不欲生。
若是这股风气真的蔓延开来,万一她以后生个女儿呢?万一她的儿子或是女儿再生女儿呢?难不成也眼睁睁看着她们把这样的罪再遭一遍?
而往大了说,若缠足蔚然成风,大禄朝的女性都成了寸步难行的男人附属品,当真就只能窝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莫说想顶半边天了,怕是连出个门都成奢望!
自由来之不易,总有些人想温水煮青蛙,不断触碰底线。如今她们还能如男子一般招摇过市,骑马打球无所不能,可现在就有人想叫她们都缠足,若此时不反抗,由着这股不正之风滋生,焉知来日没有其他更过分的要求?
既然路都走不了了,还出去做什么?
既然出都出不去了,还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既然什么都不懂,女人还说什么话?
而等一个人连说话的权利,表达意愿和意见的权利都被剥夺,同没有生命的玩物摆设有何区别?
杜瑕并没有不自量力的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一个时代,可若是对这种欺负到头上,并且若是努力尚有可能阻止的事情还熟视无睹,自欺欺人的装作事不关己,头一个良心上就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
她不知道牧清寒有没有想这么远,却知道这件事实在是个关键,说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也不为过。
月娘的母亲不惜用自己的性命要为女儿讨个公道,若还被轻轻揭过,支持缠足的势力必然越发嚣张,扩散速度也必将成倍增长,因为就算死了人官府也不会管的,他们有恃无恐!
到时候杜瑕方才对自己后代的担忧,就未必只是杞人忧天了。
牧清寒确实没像杜瑕那样想的那么远那么多,他只是想不通,非常不理解。
无数文臣武将投身朝廷,报效国家,为的不就是能叫一众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康健?可为什么分明外面还没杀进来,这些人就先迫不及待的要先损伤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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