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在场那二十几个吃过姜如意好饭好菜的临时兵,他们都一口咬定亲眼看着人从墙上摔下来,摔死了的。
有个人绘声绘色说:“摔下去还有气儿呢,我们刚要跟他说句话,他就断气了。”
仇三以为大将军不会仰天长笑,怎么招也得露出点得意模样,毕竟你要是没那么恨一个人,至于让人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挂墙上吗?
姚大将军脸一瞬间就往下沉了,当着众人的面噗通一声跪地,朝着那个乞丐尸首咚咚磕了十几个响头。
大将军跪下了,他们总不能站着啊,也跟着磕头。
仇三心里骂娘,老子当了一辈子英雄好汉跪天跪地跪父母,这回竟然还得给个死了臭了的乞丐磕头。
姚通站起来,痛斥这几个兵看守不利,一人罚是个板子,各自领了之前的奉银,然后脱下兵服交下令牌,终身不得服役当兵为将。
有人说:“这么多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再添二十斤糙米。”
姚通慢吞吞把脑袋转过来看着他,那个说话的人吓坏了,尿差点没崩,结果姚通说:“行。”
事后他们交了兵服的这二十几个人交头接耳,猜大将军到底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到底是赏他们啊,还是罚他们?
仇三说:“拿着你们的银子和粮食赶紧滚蛋!少在这儿丢人现眼,营子里是你们这群狗杂碎待的地方吗?”
乞丐的尸首用绫罗绸缎封起来,抬进一个镶着金边涂着金漆的楠木棺材里,盖上棺盖,八百里加急和钱昱的死讯一块儿发送回京城。
三皇子府上,乔氏直到看见棺木,一直绷紧的身子终于像是虚脱一般,滑到在了装着乞丐的棺材前。
她捶着棺材板儿,要开棺,她要见三爷最后一面。
随行押送棺材的太监说:“三皇妃节哀,三殿下是罪臣,棺材停放一会儿就得抬进刑部停着。”
乔氏声嘶力竭:“他都这样了,还要押到刑部做什么?还要审一个咽气了的人吗?”
见到棺材之前,乔氏依旧穿着常服,头上戴着珠翠玉器,每日念经祈福,一日三餐,每餐四菜两汤。
听说今早棺材要进城,徐嬷嬷把早就备下的丧服捧在床前,跪在乔氏跟前,低声问:“夫人,该换衣服了。”
乔氏一晚上没睡,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她跪坐在床上,对面就是一个观音菩萨。
菩萨啊,你为什么不显灵,你为什么不保佑三爷平安归来。
她才十七岁都不到,难道她的下半辈子就要守着一块牌位过日子了吗?
乔夫人一大早就过来了,她担心女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听说宫里的娘娘听见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寝宫里头已经挂了白,娘娘也穿上了丧服。
乔夫人来到府门口,看见三皇子府上下还是往常一样挂着大红灯笼,狠声恶气地把门房叫来骂了一通,又把府里一大半儿奴才都骂了一通,全都罚跪在院子里头,太监们全打三十个板子,婢女们全都打身上不见人的地方,也是板子三十下。
府里的大嬷嬷不乐意了,她五十岁的人,小时候还奶过三爷呢,这次她也被记了板子,她躬着腰快步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给乔夫人请了个安。
乔夫人正眼没瞧她一眼,手上戴着护甲,长长的小拇指和无名指让旁边的丫鬟搀扶着,她穿着一身素缟,乔夫人年纪不到五十,身体曲线明显,素白色的袄子也盖不住她一身风情。
她头上别了白花,其他首饰一点不沾,脸上的妆容也淡的很。
这不过就是一副普普通通奔丧的模样。
大嬷嬷一点儿错挑不出来,可是看见她这样,心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呼不上来,吞不下去。
三爷是人中龙凤,三爷就是死了也能活。
大嬷嬷一天没见着三爷的尸首,一天都不会为三爷披麻戴孝。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脸贴着凑上来上赶着跟咱家奔丧来了?
你还喧宾夺主地打发起下人来了?
就是咱三爷真的不在了,府上还有三皇妃,还有各位管事嬷嬷管事太监,哪里轮得着你一个外头的奴才说话?
给你脸,称呼你一声乔夫人,说难听些,不过就是钱家手底下的千千万万狗奴才里头的一个。
你也配来给三爷奔丧?
大嬷嬷心里头在喷火,两只干涸了流不出泪的眼睛注视着乔夫人,把乔夫人看得浑身发毛:“哪里来的老东西出来吓人!”
乔夫人不叫气,大嬷嬷就一直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她一辈子蹲惯了,就是让她蹲一个时辰也受得,她和和气气道:“也不知道乔夫人要来,没听皇妃说您往府里下过帖子啊?”
府邸之间走动都是要提前下帖子的,以免装了空门,这是几百年各朝各代的规矩,你不下帖子就来,那我做奴才的完完全全就能把你当成不速之客给赶出去。
大嬷嬷不质问她,为什么擅作主张处置起家里头的奴才,只是把主人的身份重新捡起来。
乔夫人冷哼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哪儿还有工夫下帖子!”
大嬷嬷道:“规矩总不能乱,咱们三爷府邸可比不上外头那些个小门小户。任凭哪里来个妖怪都能兴风作乱。”
乔氏听见这边动静,衣服也顾不上换了,风风火火跑过来救场,看见大嬷嬷半蹲在地上,连忙上去搀起来。
乔夫人看见女儿这一身打扮就皱眉,她厌恶地摇着头,心里说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我再怎么教都教不好一颗坏死了的苗儿。
大嬷嬷站直身子跟乔氏请安:“夫人万福。”
乔氏侧过身子避开她的礼节,三爷乳娘行的礼她哪里敢受,府上多少动不得的老奴才都给打发去养老了,就这位乔氏是一直都不敢碰的。
她小心翼翼眼露锋芒,倒让她娘成了个出头鸟。
乔夫人说:“男人死了就连衣裳都不好好穿了?”
乔氏脸一热,当着这么多奴才面不好发作,转身带着母亲往屋子里去,大嬷嬷跟在后头道:“皇妃是主子,乔夫人您是奴才,哪儿有奴才见着主子不行礼的道理?老奴伺候了一辈子人,从没见过有哪个奴才敢这样训斥主子的。”
乔夫人身形一晃,咬牙切齿把这口气咽下去,两手放在腰上,朝三皇妃行了个礼节:“臣妇乔万氏给三皇妃请安,三皇妃万福。”
本来这礼节一直都是有的,因为钱昱不在府上,府里又多半换成了乔家的奴才,乔夫人来的又寻常,每次见面都要行大礼也麻烦,久而久之反而忘了。
被大嬷嬷拿了短,乔夫人还不能发作,只拿眼睛做刀子,狠狠剐下大嬷嬷身上的二两肉。
入了花厅坐下,乔氏让下人上瓜果点心,赐了乔夫人座,乔夫人才坐下,看着女儿憔悴的脸,两眼下头肿了起来,一双眼睛红成桃子,不知道夜里得伤心成什么模样。
乔夫人刚要开口说话,大嬷嬷在一旁冷着脸问:“乔夫人赏的刑罚可还要施?”
乔氏道:“什么刑罚?”
大嬷嬷把乔夫人刚才训人的那副模样给乔氏学了一遍,乔氏脸色一白,眼睛里已经有些恼怒了。
“母亲。”
乔夫人被女儿这一声吓得站起来,手脚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忘了,女儿嫁的可不是一般的公爵侯爷,三爷就是倒台了,三爷也是姓钱。
这辈子,都轮不上她来做他们皇家人的主。
乔夫人抬起头看向女儿的表情的时候,后背突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一百二十章钱昱未死
乔夫人脚底下长满了钉子,站也站得她百般难受,她当惯了自己宅子里的土皇帝,后宅那些娘姨,哪个不是让她捏在手里头盯得死死的?
就连大女儿嫁过去的姑爷,瞧见她也得礼让三分老远叫声丈母娘。
钱三爷要是没死,乔夫人还忌惮着三分,总不敢在府里头呼风唤雨让女儿狂得没了边儿。如今人死如灯灭,三爷府上的长明灯算是灭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女儿年纪轻轻不经事儿,两人连房都不曾圆过。
乔夫人看着女儿忤逆自己的模样,又看看旁边大佛似的杵在那儿的大嬷嬷,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别的念头。
她原本是想着借着今儿这好几回,让女儿好好出场风头,把三皇妃的帽子戴的实实的,让外头那些想瞧笑话的,底下那些看主子笑话都好好看看,三爷是不在了,可是三皇妃还好好的呢。今儿这威名要是不好好立住了,到时候谁还记得有这么个三皇子,三皇妃?是个达官显贵就敢给女儿脸子瞧。
现在看着女儿,乔夫人有那么一瞬,像是一颗心跌进了井底,可真是狗肉上不了桌,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女儿就不是个狠得下心肠成得了大气候的人。
所以乔夫人想,不穿孝服就不穿吧,既然没圆房,那女儿就还是清白身子,拜了天地祖宗又怎么样?难不成以后真要守着这么个无人问津的破皇府过下半辈子?
乔家现在正红着呢,嫁过人的闺女还是金饽饽,多的是人抢着来啃。
她下定了主意,抬起头再看向对她怒目而视的乔氏,心里就有了底气。
“小蹄子嫁了人就跟你娘拿起了乔,你娘还能害了你不成?”乔夫人在心里骂女儿不争气,被个老奴才挑拨,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给自己亲娘下脸子。
这时候外头来个小太监,呼哧呼哧地打了个千儿,隔着棉帘子道:“三爷来了——”
乔氏站起来,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放,眼泪终于断了线开始往下坠,她往前栽歪几步,整个人都要坠到地上去了。
乔夫人冷眼瞧着自己女儿娇弱弱的模样,心里发痛,就这么个纸片儿人,怎么能撑得起这个大的王府?
倒不如嫁个清闲公子哥儿,纨绔也罢,风流也罢,也好过进了这么个金丝笼啊。
徐嬷嬷和乔夫人左右两边一人馋乔氏一只胳膊,三个人歪歪扭扭哭着出去,大嬷嬷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这时候就到了乔氏哭棺材的那一幕了,乔氏扒着棺材沿儿不让太监挪走。
“刑部又潮又闷,三爷哪里受得住——”乔氏怕身子骨儿要是摆在那儿就该烂了,三爷堂堂正正的身板子,最后喂了老鼠喂了蛆。
这时候摆摊那天三爷的模样清晰了起来,两人一齐牵着个正红色绣花球,她扯着这头,那头就是她。
她头上罩着沉沉的绣着龙凤的如意盖头,盖头又厚又重,一直垂到膝盖,她手上顶着的凤冠霞帔扯着她头皮往下坠,她一点儿都不累,她隔着红盖头看见旁边那双黑色的靴子。
穿着这双靴子的人就是她下半生的依靠。
他们一起行过大礼拜过天地祖宗。
她红着脸在盖头底下比了比他的身段儿,她得仰着脖子才能看见他的脸,朦朦胧胧的,他整个人都在一圈红光里。
从行大礼到现在,差不多有两年的光景了,她每月都会给三爷做衣服鞋子,新进的缎子总是挑颜色最正的撕了,冬装夏装秋装,中衣、褂子、袍子、寝衣,前前后后她做的衣服叠满了十几个箱子。
总得让三爷穿得舒舒服服地去下面。
这时候乔氏看不到自己绵绵无期的下半辈子,她的心里只有三爷,她要为三爷守住他的尊严,要好好地守住阖府上下。
三爷走得时候,把库房各个院子的钥匙交给她,微微笑着:“这些日子要辛苦夫人了。”
老天爷都开眼,这时候下起了滂沱大雨,乔氏招呼抬棺材的小太监好赖进屋里头躲躲雨,等雨停了再把棺材抬到刑部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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