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岚不是胖人,之前怀孕的时候也就大了个肚子,但是也不瘦,一张脸什么时候都带着两团红,头发发黑发亮,一只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干活也好,跟余氏骂架也好都是中气十足的,十七八岁的媳妇,力气劲头都足着呢。
可是现在仇三看这位嫂子,哪里是十七八的人,说她四十都有人信,她那身衣服穿在身上,不是人穿衣服,是衣服穿人,他都怕两个娃娃把杨岚给压垮了。
杨岚说:“你放心,我自己这条贱命就算了,谁要是敢动两个娃娃,我要他们的命。他妹夫,你只管过来瞧,要是姐儿身上少一根毛,我以后不敢见你。”
仇三说:“嫂子受苦了。”声音都不像是个汉子发出来的,带了哭腔,满满都是愧疚,杨岚嘿嘿笑,把面前的闺女塞进仇三的怀里,仇三看着闺女胖,接过来轻飘飘的就跟捧了一堆棉花。
闺女眼睛鼻子像小顾氏,一张嘴秀秀气气像仇三。
杨岚去后头磨麦子要做麦子面饼儿,家里没男人撑着,来一伙儿人就能把值钱的东西抢光,衙门没人管,就欺负他们孤儿寡妇。好在终于有男人回来了,杨岚抹一把泪,她把剩下的原本要吃五天的麦子全给倒进石磨里头,撵磨的驴子早就让几个要饭的牵出去杀了吃肉了。
一条街上都闻见了驴子的那股骚臭味,她们连半点儿肉末子都没瞧见。
杨岚自己做牲口拉磨,嘴里还念叨着这下好了,以后也省了喂那畜生一口粮食,好事儿啊。
杨岚把麦子面炒的喷香,仇三口水都被勾出来了,他把这几个月的军饷全都摆在桌上,交给嫂子,然后离座给嫂子磕头:“嫂子放心,以后有我仇三一口吃的,嫂子和哥儿就饿不着。”
第二天他又搬了粮食、肉、面粉、玉米过来,还让人修了屋顶,给屋子门口修了围栏,把围栏修得高高的,再自己领了几个弟兄走街串巷,到处去跟人打招呼,巷子尾巴里的顾家男人回来了,谁要是敢去欺负她们娘儿几个,先问问老子的拳头。
粮食和小弟都是他向钱昱讨的,钱昱二话不说就点了头,还称赞仇三是个忠义的人。
杨岚看着被粮食堆得热热闹闹的屋子,抹着泪,有点担心地问妹夫:“天老爷,这些都是打哪儿来的?”
仇三说:“山上打下来的皮子卖来的银子。”
杨岚点点头,心里却说这都开春儿了,谁还花银子买皮子啊!
小顾氏要给仇三做件新褂子,跟杨岚说:“他衣服底下都烂成什么样儿,男人啊,身边没个女人,日子都过的不成样子。”
杨岚说:“你身子不好可不能累着,你就只管裁裁布,瞄瞄样子,针线活儿让我来做。”
仇三穿着新做的褂子,脸上胡子头发也重新剃了,里面的虱子让小顾氏一只一只抓出来,仇三的日子过得比神仙还美,媳妇也不再瞧不起他了,他觉得挺值。有时候娘儿们你就得让她尝尝厉害,过一阵儿苦日子就知道你的好了。
仇三一个人挣着两分钱,轮班的时候他在营子里带着做伙夫,不轮班儿就偷溜出去给钱三爷办差事。钱三爷可是个大方人,对下人大方得很,只要底下人忠心,三爷就把你的事儿处理得妥妥当当。
仇三穿着新褂子,跟媳妇躺在一个被窝里,底下的炕睡得暖烘烘的,旁边是胖了一圈的圆闺女,刚见的时候丫头才从娘胎里出来,眉毛都没长齐全。现在整个一圆鼓鼓的胖团子。
仇三拉着小顾氏的手,摸到墙上空心的地方,敲一敲,小顾氏一惊:“空的?”
仇三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跑:“这里头都是金子。你要是缺银子花,就从里头取。”
小顾氏心里一热,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这是交代后事啊?你又要跑哪儿去?”
仇三嘿嘿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搂着媳妇孩子在家待着。这是给你的私房钱,不用交到嫂子那儿,你有什么喜欢的,就给自己买。”
“我给孩子买!”
“孩子的另算一份,这是专程给你的!”
仇三的话暖洋洋地吹进小顾氏的耳朵,小顾氏做好了准备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帮他把老仇家的闺女儿拉扯大。
其实仇三可以活着回来的,姚通再怎么多疑的人,也不会怀疑仇三平时这么老实巴交、人缘又好的人。
但是中间出了个插曲,就在姚通打算听仇三的,拨一批人马朝仇三说的方向去追人的时候,胡同角落里扑出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那个影子说:“各位兵大人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反贼还在姜家,压根儿就没跑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那要委屈一阵儿你了
姜家的大门被钝器砸出来个大窟窿,门房吓得猫在门槛儿底下哆嗦,身子缩成一团,上下牙齿磕碰,求饶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他抱着脑袋的一双手连同那个脆弱的脑袋瓜儿,像是被切西瓜似的齐刷刷地砍断。
血喷出来,他脑袋掉在地上,眼睛还在眨,嘴里竟然还冒出来一句整话,他说:“狗日的杂种,蒙古人都比你们强!”蒙古人不会把门给砸出个大窟窿,也不会见人就杀。蒙古人是强盗,喜欢抢女人抢银子。
而此时此刻的这帮人,似乎是以杀人为乐。
姜家很快就成了一个血宅,几个嬷嬷拎着菜刀镰刀一路尖叫着扑出来,然后被乱刀砍成肉泥。
幸亏这时候是深夜,不然胡同外头的邻居如果青天白日里看见这个场面,哪怕姜家和他们家有着血海深仇,他们谁也不会容忍自己的邻居受到这样的凌虐。
只要是血性尚存的生物,看到这一场巨大的屠杀都会无比愤怒。他们会抄起家伙跟这帮王八孙子拼命。
可惜现在他们躲在一墙之隔的自己屋子里,暖烘烘的被窝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啥事儿也没发生。明儿一早起来姜家还是体体面面的姜家,天还不亮姜家的奴才就会提着扫把出来把院子门口的积雪扫干净。
他们认为今晚听见的一切都是做梦。
外院还活着的人被当兵的拽着头发提起来,他们有的直接尿身上了,嘴里稀里糊呶地求饶。
这些士兵一个个力大无穷,走在前头的是骑兵,面前有半死不活的下人就直接让马蹄踩过去,要是有人的衣服绊住了马,马还生气了,它在姜如意小时候嬉戏玩闹的外院里奔腾,拖着绊住自己马蹄的人型物体在院子里耙地,直到把人身上的衣服拖了一路,头皮头发掉了一路,满院子都是鲜血。骑在马身上的士兵才轻轻用鞭子温柔地抽一下马屁股,再在它身上踹一脚:“长脸畜生,老子身上都沾着血了。”
姚通骑在马上面玩鞭子,看着院子里的男人女人小孩和带着刀的士兵玩追逐游戏,这简直就是一场视听的享受,他觉得两兵相交兵戎相对有什么意思?强者追逐弱者的游戏才过瘾呢。
他想到这些日子接连死去的士兵,牲畜,那些马那一匹不是正统的蒙古马?那些兵不是他不眠不休训练出来的?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竟然是被病痛折磨死。
姚通把这所有的罪责都加在那个本该死了,却没有死的人身上。
加在姜家这些无辜的人身上。
人的脖子不算软,多砍几刀杀几条人命,一把好刀的刃就能卷起来,那这把刀就报废了。但是姚通手上的这把刀显然是被人血喂大的,越硬的东西砍下去,刀反而越加锋利。
姚通用鞭子把脚边的尸体抽开,脚下这才腾出来一片落脚的地方,下马,弯腰随手捞了个滚得灰头土脸的人头,举高过头顶。
那个头顶还是热乎的,还没变硬。
要是有矮子站在人群后头往前看,还以为姚通举着的那个脑袋是他本人呢。
几个丫鬟跌跌撞撞披头散发扑过来,没抱姚通的腿,而是扑向他旁边一个瘦瘦弱弱黑影的腿边,磕头求饶:“姑娘救命,奴婢伺候过姑娘的,姑娘赏奴婢一条活路吧。”
何诗娟把脚收回来,姚通正歪着头看她,何诗娟指指西边小院的方向:“大人,反贼一定在那儿。”
姚通吭哧笑着,不理何诗娟,反而把脑袋偏道另外一边,看着顾沂,脸上露出嘲讽,啧啧嘴道:“瞧瞧,女流之辈不可小觑啊。”
顾沂恭顺地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洁白的手巾,端正恭敬地递上去给姚通擦刀。
姚通鼻子发出一声轻哼,接过手巾把刀刃上的血胡乱一抹,随手扔在地上,朝身后的队伍挥挥手:“来这边搜。”
顾沂拽着仇三跟在队伍最后:“糊涂东西!你自己想死也不要把我拖下水!”
仇三冷笑着把胳膊抽回来,看看天,又看看另外一边,这才恍然大悟道:“哟这是谁啊?这人又在跟谁说话啊?这个大官人穿得可真是显贵,小的给大人请安。”
顾沂:“人呢?”
仇三嘿嘿笑:“什么人?我只知道你儿子生出来小半年还见过自己亲爹。我只知道老娘咽了气也没等到儿子来瞧临终遗言。”
顾沂一愣:“娘没了?”
仇三哼一声,脸上终于多了一点表情,意思是现在不把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人当牲口了。
顾沂眼睛亮了下,仇三姑且把那当做泪光,因为他听见顾沂自己在那儿喃喃:“怎么会”
仇三用胳膊捅痛他的肩膀:“老娘走了也好,听嫂子说是害了软骨头的病,早走少受点罪不是。”这话能让顾沂心里好受一些,顾沂摇头:“是我不孝。”他本来想混出些名堂就回家报个信儿,可是当姜如意是在他手里没了的,害得姚通手上没了筹码。姚通奸得很,明儿上提拔他暗地里让人看着他,去趟茅房都得七七八八个带刀的士兵跟着,他哪里抽得出身?
仇三叹一声:“咱都不容易。”
顾沂压低声音:“姜如意埋哪儿了?”他觉得仇三这种猛汉,绑走姜如意八成就是起了色心,人早就被玩死了也不稀奇。不然也不会好几个月都没消息。
仇三搓着手继续笑:“那哪儿能啊,大哥你缺德事儿干太多,做妹夫的我得替你积德啊。”仇三说人没死,正舒舒坦坦地做姜家的女主子呢!
顾沂咬牙一跺脚:“你真是来催我的命的啊!”让姚通瞧见几个月前就该被绑走的人,好端端地在那儿过太平日子,他顾沂还有活路?
这不明摆着拿姚通开涮?
仇三不以为然:“怕他个娘!你跟着姚通这种废材有什么大出息?不如跟我一块儿投靠了三爷,咱一起干大事!”接着说了一通夸赞钱昱的话,顾沂听得头皮发麻,他懒得说自己和钱昱姜如意的恩恩怨怨,他现在有点担心自己和这个便宜妹夫的安危。
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划算。
顾沂心里想通了这一点,手里的刀就朝着大妹夫的肚子捅了过去。
仇三正面对着他,被他捅得腰躬起来,两只手抓着刀刃,血一下就顺着手指流了出来,刺穿了里头的内脏,不知道是脾还是肾还是胃,他喉咙咕咚,干呕一下呕出来一摊血。
仇三慢慢抬起头瞪着顾沂。
顾沂把刀抽出来,又朝着他窝心的地方捅了下去,仇三两只脚在地上打滑,走了几步虚步,眼里头的顾沂就开始发飘了。
滚烫的血从他的胸口喷出来,喷到顾沂的手上,顾沂却觉得冰凉刺骨,他浑身僵成一块铁,什么都忘了想,只记得接着来下一刀。
等仇三彻底断了气,顾沂身子一软滑跪在地上,把手覆在妹夫睁得溜圆的牛眼睛上。
小院这边,钱昱脸上风平浪静,外头逃窜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姜如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泪流满面了,屋子里其他的下人全都吓得跪在地上哆嗦。
钱昱握着姜如意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他捏捏她的手:“你父亲母亲我都安置妥当了,放心。”
姜如意吃惊地看着他,外头的脚步声往这边靠近了,钱昱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襄襄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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