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娘站起来要伺候他换衣服,姜元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声道:“哥儿睡着呢。”
秦姨娘扭头继续带耳环,看见镜子里那个一天天苍老的男人,这就是她的男人,以后的依靠。
给哥儿拉下帐子,两个人去隔壁角房说话,秦姨娘乖巧地站在姜元的身后,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着,姜元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突然睁开:“这几天我关门读书,姚家没再过来吧?”
乔氏手里的动作不停,心里过了一遍,慢慢道:“倒是天天来,不过都让给挡了出去。”
姜元点头,重新闭上眼睛,把手伸到脑后握住秦姨娘的手:“你别累着了。”
秦姨娘微笑道:“我这算什么?老爷读书累身子又累心,脖子都僵了。”
姜元干脆正襟危坐好,规规矩矩地让她好好给按按:“你不说没觉得,这会儿还真有点累。”
按了一刻钟的功夫,秦姨娘看见他打起了瞌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让人把铜鼎的冰块挪远一点,自己提着扇子在姜元跟前轻轻扇着。
等姜元睡醒,她也盹了过去,可是手里的扇子还在轻轻地扇风。
姜元不忍心叫醒她,伸手牵着她的手,把扇子接过来,别着胳膊绕远给她扇风。
秦姨娘手里的扇子一没就醒了,睁开眼睛,木木地看着姜元。
姜元看她眼珠子里全是水,眼眶红了一片,担忧道:“这几天没好生睡觉?”
秦姨娘揉了下眼睛,偏头看了眼滴漏,自己没睡多长时间,又看姜元脑门上没有汗,才松了口气。
姜元想起来似的,拍了下脑门:“是了,你成天大半夜里不睡觉,又是粥又是汤往我书房里送,我白天读不进书,好歹还能补觉。你夜里不睡,白天家里还有一堆子事儿要打理,身子怎么撑得住?”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秦姨娘低着头躲了躲,姜元看她这小模样怎么都看不过瘾。
以前不好好念书吧,成日里风花雪月,只守着纪氏也不觉得如何。
现在纪氏身子时好时坏,两人虽然睡在一张床,可姜元总觉得边上睡得是个孩子。
更不要提夫妻之事了。
反而秦姨娘红袖添香,夜夜陪他苦读,他没法儿给她什么,顶天也就是个妾的身份。姜家倒了,秦氏一路跟着吃苦过来,现在又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水土不服,吃喝也不惯,一来她就大病了一场。
如今屋子住的自然不比姜家的大,可是一家老小,又有孩子,那下人就少不得。每个月就要管人,管账,管收入支出。姜元专心念书,纪氏又是猴子掰包谷,记得这个就漏了这个,原本姜元是不想把管家的事儿交给秦氏的,一开始也只是试探试探她。
怕人有了权力就有野心。
也怕她管不好。
不过秦氏没让他失望,这几个月来家里大小事务打理得仅仅有条。
秦氏整个人却瘦了一圈。
姜元心疼道:“你还年轻,何苦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受罪。明儿我叫个媒婆来,给你相看几个夫婿。你也甭担心,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用太太的话就是,一个砖头扔过去,十个里九个是当官儿的,还有一个是皇字辈儿的。”
姜元话还没说完,秦姨娘离座在他面前就跪下了。
她问:“老爷,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姜元:“咱们早先说好了的,你生下哥儿,就自去寻出路——”姜元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他看着泪汪汪的秦氏,觉得她一直留在家里也无不可。
秦姨娘抹了下泪,仰着脑袋看着姜元:“老爷这是用不上我了,我这样破百了身子,还能指望谁能瞧得上?老爷只要说一句话,我银子也不要,只求老爷给我一匹骡子,我明儿一早就骑着它会金陵去。”
姜元急着要把她扶起来,秦姨娘跪在地上跟一坨铁压在地上似的,姜元怎么拽她都不肯起来。
姜元道:“我现在这样你也看得见,书读不成,眼瞅着就是秋闱了,天晓得能考个什么出来。你跟着我,福就不用享了,只有苦给你吃。”
秦姨娘道:“老爷天资聪颖,过去是不想学罢了。老爷一定能考上。”
姜元失笑,摇着头叹息,秦姨娘不起来,他就慢悠悠地走到窗前看外头的景色。
秦姨娘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老爷又担心什么?有钱三爷在上头照看着,老爷还怕不能考上?”
姜元站着不出声。
秦姨娘说:“钱三爷要真的想提拔老爷,老爷就算一个字都不认识,钱三爷也能让您当坐上去。老爷也说了,如今岁数摆在那儿呢,钱三爷就忍心瞧着您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骨儿?”
姜元没转身,后背对着她,硬邦邦道:“朝堂上的事儿你不明白。”
秦姨娘接下来要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姜元回头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秦姨娘笑了下,上前几步握着他的手:“我成日在家里大门不出,家里的事儿还不够我操心,就是想见着什么人,也都有那个功夫才行。”
姜元点了下头:“我刚才说的事儿你掂量掂量,回头等你太太和我都过了身,你自己怎么活?说心里话,你早就是我的女人,把你推给别的男人,你当我心里头乐意?专门找一顶绿帽子给自己戴?”
秦姨娘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姜元也跟着笑:“好了,我过去瞧瞧你太太,她刚喝了药,不知道睡得踏实了没。”
秦姨娘一路送着他出了屋子,再送到廊道下,看他远远地拐了个弯,进了纪氏的屋子。
她刚才想说的是,钱三爷不肯拉下脸来给咱们捷径走,外头别的想巴结三爷的人不是有一大把?随便一个当官的松松口,科考的事儿不就好办了?
说不定,老爷一开口,外头那些人排着队要过来送好处呢?
她在榻上坐了一会儿,丫鬟进来说:“库房里的人要见您。”
秦姨娘挥了下手:“让人进来。”转身又对旁边伺候的丫鬟道:“过来伺候我换衣服。”
丫鬟问道:“姨娘您要出去?”
秦姨娘点点头:“采买食材的事儿要再去瞧瞧货。”
她让丫鬟伺候着在屏风那头换衣服,家丁隔着一道帘子一道屏风,在外头哈着腰问:“姨娘,师傅让我过来问您鲍鱼是不是得放冰库里镇着?”
原本是不用的,但是现在这天气这么热,秦姨娘道:“直接用凉水先泡着吧,明儿做来吃了。”
秦姨娘换好衣服出去,看见家丁还在外头候着,问道:“还有事儿?”
家丁不好意思道:“小的估摸着灶屋那边儿不会做。”
秦姨娘道:“不急,先泡发了,明儿再过来问我就是。”
家丁赶紧躬着腰道谢,秦姨娘摆摆手,问丫鬟:“轿子套好了?”
丫鬟快步在边上跟着:“就在院子门口候着呢,您出去就能瞧见。”
到了百珍酒楼,秦姨娘从轿子里抬脚出来,抬头看看天,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白,她有点睁不开眼。
“这天儿真热啊。”秦姨娘抽出一条帕子擦擦额角,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走进了酒楼。
进了楼上厢房坐下,小顾氏推过来一杯茶给她,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秦姨娘扇着扇子,整个人有些焦虑,看看窗外道:“怎么找了这么间屋子,正好是西晒,热不死人么?”
小顾氏让上了冰镇的酸梅汤,秦姨娘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小顾氏用金陵口音道:“这个味道不错吧?梅子粉是我特意从老家带过来的。”
秦姨娘问她是哪里人,小顾氏回了,秦姨娘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咱们竟然是老乡!”
小顾氏也是一脸诧异,主动又往她的杯子里续了一杯。
两人说了一会儿家乡经,秦姨娘的眼泪都被勾了出来,不说不觉得,如今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小顾氏凭空出现,偏巧她也是给人做小的,两人多少话都说不完。
秦姨娘:“咱们虽然是同乡,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家老爷是老爷,我是我,我家老爷不肯收,我嚼烂了舌头根儿也没用。”
小顾氏不介意地笑笑,让人上菜,一桌子全是金陵的特色小吃,生煎包子、麻椒鱼、鸭雪粉丝、盐水鸭
小顾氏给秦姨娘夹菜:“就当是我多认识了个姐姐,咱们别的都不提,就是姐妹间说说话罢了。”
秦姨娘夹起来放进嘴里吃了一口,然后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角,这才露出一个笑,对小顾氏道:“那真是托妹妹的福了。”
一顿饭下来,两人相携着走出酒楼,小顾氏拉拉秦姨娘的袖子,秦姨娘把脸转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小顾氏笑了下,指指她的嘴角,秦姨娘还是面露不解,小顾氏从荷包里抽出一条帕子,替她把嘴角的食物碎渣给擦干净了。秦姨娘脸一热,笑着摇摇头:“这一桌子好菜都让我给吃了,连累你白白破费一场。”
小顾氏微笑,一路拉着她到门口,两个人等着下人抬着轿子过来。
小顾氏:“过几天我家老爷做寿,姐姐要是赏脸,不如过来陪妹妹坐坐?咱们也方便说话。”
秦姨娘有些犹豫,还是摇头:“我还是那句话,咱俩怎么样都好说。外头的事儿我是真拿不准,你也知道我在家里是个什么身份,人微言轻,说夹着尾巴做人都是好听的。今儿我来吃你这顿饭,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把这事儿给兜圆了呢。”
小顾氏担忧道:“姐姐竟然这样辛苦?何苦又要在姜家蹉跎?”
秦姨娘叹了口气,附耳对她道:“我也不妨跟你说,我家姑娘就是那位”
小顾氏面露惊诧:“当真?”
秦姨娘拍拍她的手:“那有能怎么样?人家也不过是给人做小的,给口饭吃就算是抬举了,咱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轿子抬了过来,秦姨娘提着裙子要过去,小顾氏从背后用话叫住她:“其实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也不必一定要走科考这条路。”
秦姨娘站定,回过头看着她。
小顾氏道:“今儿我出来的有些急了,咱姐妹说话也不方便,不如过几日妹妹来府里坐坐,家里刚移了些睡莲,这几天含了花苞,咱们一边赏莲,一边说话,岂不比现在舒坦?”
秦姨娘还是摇头:“算了,我家老爷若知道你我私下往来,只怕又会不高兴。”
小顾氏道:“他们各个都说不高兴,又有谁理会过你高不高兴?”
秦姨娘心中微动,又叹了口气:“府上我就不去叨扰了,妹妹要是得空,明儿咱们再在这里相聚。”
第二日,两人在酒楼里聊到下午,小顾氏看看外头的天色,为秦姨娘担忧道:“姐姐回去晚了,只怕府上老爷太太又不乐意了?怪我,非得扯着姐姐说这么多的话。”说着,站起来就招呼下人去套轿子,秦姨娘按住她的手,摇头道:“昨儿个你说的话我想了一晚上,他们今天不高兴,明天又不高兴,可几时关心过我高不高兴?”
小顾氏只好坐下来,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
正好小顾氏有个女儿,秦姨娘有个儿子,两人还差不多大小,聊了会儿育儿经,太阳都快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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