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及只觉得脑子一嗡,憋了一会儿,脸颊耳根连带着脖子都烫得厉害,连想象都不敢再多想象一分。他顿了顿,便僵硬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不大熟练地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因为不大确定对方有没有注意到他,便又匆忙而生涩地说了句“自取”,然而光是这两个字,就让他的脸莫名又热了几分。白及不敢再留,赶忙抿着唇匆匆离去。
云母一怔,呆呆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白及的白衣一角消失在树丛间。他的外衫则整整齐齐地挂在树上,白及嗜白似乎从现在就已初现端倪,那件洁白的外衫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中显得分外显眼。
云母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她本来是准备外衫湿了就变回狐狸跑回去的,见白及留了衣服给她,反倒觉得更害羞。云母羞涩地僵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将掉进水里的木盆和自己的衣服都慌张地捞起来,然后再去取白及挂在树上的衣服。
这已经是师父给她的第二件衣服了。
白及此时的身量还未完全张开,尺寸自然还是少年的尺寸,且是归山弟子的款式,不过云母第一次化人时师父给她的衣服也匆忙用法术改过,所以这件反倒比那件还要大些,云母往身上一披,只觉得终归是男孩子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就显得松松垮垮的。现在白及身上的香还不是日后淡雅而沉稳的檀香,但他素来爱干净的习惯却没变,衣服上的味道很清爽。
想到这里,云母刚刚被夜风吹得消了热的脸颊,因为她回忆刚才那番尴尬而又逐渐重新开始升温。她连忙用力地摇了摇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再多想,气氛已经很尴尬了,再想更尴尬,可是想法又如何是她能控制的,她努力不去想,师父突然出现在水边那一瞬间惊愕的表情却不断浮现在她脑中,让她急得想撞墙……最终,云母只能顶着微热的脸收拾放在水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朝内院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乱成一团。她本意没有瞒着白及的意思,可现在却不得不烦恼等下怎么解释才好。
……
不过,此时白及又何尝不是不知所措。
他一路急急地走回房间,立刻就坐下来静心打坐。他心境之干净沉稳在历来弟子中都算少见,以往片刻就能入定,可是今日偏偏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一闭眼,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惊鸿一瞥的洁白。
心乱不已,无法入定。
白及不禁对自己有几分懊恼。他自认不是看重女色之人,修仙需要清心寡欲,不可染过多俗世凡尘,他已许久不曾想修行以外的事,便是被同辈的议论乱了心神,却也未曾因此而乱了修行。
可此时,明明吹了半天的冷风,又念了好久的心诀,可他心头不断浮现的仍不是道,而是月光下那抹乌发雪肤的皎白。
无论是那女孩出现的地点、放在身边的木盆,还是她额间的红印,都将她的身份展露无疑。只是正是如此,才让白及愈发无措。
那小白狐不过一尾,为何会变成人?所以……正是她早晨醒来便趴在他膝头?是她走进无人的道场,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是她……打了扶易?还有……他先前抱着走的,也是她?
白及心烦意乱,却正在此时,只听后门那里传来轻轻的“吱——”的一声,似是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他本就入不了定,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心跳一瞬间又乱了两拍。他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才好,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了过去,随后便看见云母穿着他的外衫、捧着他的木盆不安地走了进来。
两人视线一撞,便又都拘谨地移开。
云母走了一路脸颊却还是红扑扑的,她忐忑地看了眼白及,见他又闭上了眼睛似是打坐,便先将木盆放回原位,将她被泉池弄湿的衣服也挂在了架子上,想了想,又变回白狐,结果因为没收起白及的外衫,一变回狐狸就被蒙头盖住了,吓得“呜呜”地叫了两声。
白及睁眼,便看见那只熟悉的小白狐一脸受惊的从他的外衫底下拱了出来,出来便低头眯着眼抖了抖毛,然后回头叼住那件比自己大了许多的外衫,吃力地叼着拖过来盖在白及膝盖上,然后惴惴不安地朝他摆了摆尾巴。
便是知道眼前的狐狸就是之前那个女孩子,但亲眼所见,白及仍是愣了一瞬,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他倒是听说过灵兽妖兽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化人,可还是第一次看见,难免觉得稀奇。但这稀奇的愣神不过持续了一瞬,白及望着白狐又想起了月下之景,身体一僵,又慌忙地移开视线。
胸口莫名地发闷。
仿若平静的水被挑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荡开,竟是无法止息。
白及抿了抿唇,硬压下了心中若有若无的那点心绪,别过脸去掩饰微红的耳根,故作镇定道:“……对不起。”
略一停顿,声音又僵硬了几分。
“我本无意……撞见。”
他本就不是擅长表达感情之人,知晓自己面对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愈发手足无措,面上虽是尽量不显,心中却焦虑得很。他又是片刻的停顿,方才艰难道:“我不知你可以变成人……也不知你是……姑娘,所以……”
云母听得也是窘迫不已,她摇了摇头,道:“我本来想说的,早晨太困忘记了。后来……”
后来忘了为什么没说话了。
云母歪了歪头,自己也说不清。她本来就是小狐狸心性,维持着原型的时候,原本的习惯对她来说很自然,不知不觉就那么做了。
正因如此,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在意洗头发被看见的事,尽管的确是害羞,但面前这个毕竟是师父。她知道对师父来说,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徒弟约莫还是小孩子,况且也没有脱衣服,更不会有什么。比起这个,她反倒更担心人形的事,她本无意隐瞒,见白及好像不生气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想了想,她又动了动耳朵,略带不安地自我介绍道:“那个……我叫云母。”
说着,她又竖起她的胖尾巴摆了摆,将尾巴重新变回五条呈扇形展开,解释说:“是五尾狐。”
五尾狐在人间已是少有,更何况还是这么小的,白及看到此景,倒是怔了怔。
“……云母。”
他生涩地重复了一遍,他不知这个名字有何意义没有,脑子太乱也无法细想,只是无法直视她的眼睛,道:“我叫白及……”
说了名字,白及便又感到懊恼,他本就不善言辞,神情也极少有强烈的情绪,此时只觉得自己说得无趣得很,顿了顿,问道:“那你为何……会在我房中?”
第50章
为什么一早醒来就趴在师父膝盖上这个问题其实不太好回答……按照玄明神君的说法,虽说幻境不过是白及记忆的再现,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人,可是白及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就是现在这般年纪,也是真真切切地在重历少年时的经历,相当于重历一番自己的劫,云母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多,免得白及知道了自己所处并非真实,或者知道后世之事,影响心境乱了劫数。
云母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那种狐狸,也没事先想好要用什么借口来敷衍,见白及问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回答道:“我、我本来在山路上走,感受到你的气息觉得很亲近,又太困了就……进来睡……”
说不下去了。
云母本就不擅长编谎话,说不下去了就“呜呜”叫了两声,索性将脸一埋,就地在地上团成一个白团子,盖上尾巴,装死不动了。
白及倒是没有多想,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只五尾狐不会感气,归山本是位于太行灵山山脉之中,灵气极是鼎盛,山中有五尾狐走山路也不奇怪,反倒是她那句“感受到你的气息觉得很亲近”……
白及莫名又觉得脸热,不大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好在那只小白狐自顾自地团了个球,白及估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才略微安心了几分。
不过……也不知道她是还团在那里,还是真的睡着了。
白及虽想将她抱起来,可知道对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后,哪怕碰一碰也觉得是逾礼。于是沉默地注视着她停顿良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谢谢。”
若是今日没有人为他辩白……
若是今日没有生灵踏入空无一人的道场……
若是今日,他未曾见到天地间这道皎白的灵光……
为何世间明明丑陋至此,却又总有美好之物能将他拉回来。
不知何时,脑海中那道狰狞地笑他不要后悔的声音已经消失,取之以待的是另一道宁静的白光。白及重新闭上眼睛,心中的躁动并未停止,却又莫名觉得沉静,他在冥冥之中仿佛抓住了什么,可又不大确定,终于在混沌中,逐渐入了定……
听到那句“谢谢”,趴在地上的云母微微动了动,小心地抬起头来,见白及已经重新闭眼打坐,她动了动,晃着尾巴又重新朝他跑过去……
结果白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又看到云母趴在他膝盖上。
同时打坐一夜,相比较于昨日醒来的烦闷,今天却是胸中开阔、神清气爽。再看膝盖上蜷成一团睡着的小白狐,白及心头一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顿了顿,他见小白狐睡得沉,便扯了一旁的外衫给她盖上,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又闭上了眼,没有同往常一般外出早修,而是直接在室内修行起来。
……
云母的习惯其实挺好的,她第一日虽然因为连夜赶路的关系在白天睡了一觉,但平时都要和师兄师姐一道在道场中修行,起得并不晚,不会影响白及早课,于是白及便是等她自觉醒来,也还是按时到了掌门师父课上。
掌门师父前一日被自己门中的弟子气得伤了身,他虽格外偏爱白及,可门中弟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他逐一看大?他骂他们骂得厉害,可他自己又何尝不伤心,既心疼学生,又懊恼自己教了这么久竟只教给他们如此心性,胸闷了一整夜,而今日见到白及,却又对他愧疚万分。
白及昨夜离开时面色极差,又拒绝他人送他回去,掌门师父其实对他担心得很,故一早见他神情已如常态却依然不敢完全放心,待他分外柔和。只是等到检查白及功课之时,白及一催动体内灵力,掌门师父一瞬间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变了脸色,大惊道:“——这一夜之间,你如何又破了一重境界?!”
若说昨日他变脸是因门下弟子行令人不耻之径而惊怒,现在变了脸色却是因为大惊大喜。白及上一次修为破境不过才是上个月的事,哪怕是天赋过人如他,以往突破境界也从未有过这么快的速度。掌门师父愣了一刹,便想通其中关节,顿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好,好。”
他怔怔地连说三个“好”字,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那些师兄师弟不争气,你倒是个能大破大立的。想不到他们弄出一番波折,反倒让你悟出心境立了道……”
凡人成仙,乃是逆天改命。唯有在逆境中不退反进、在干涸枯竭泥土里生长开花者,方能成就大道。
尽管掌门师父早知白及必有一朝要登天路,但这份感觉从未像此时这般强烈,再看白及端坐在那里一片清傲、不然俗尘的淡然模样,心中感慨万千。他叹了口气,欣慰又无奈地苦笑道:“我以往总盼着你早日成仙,现在倒又希望你在人间多留些日子才好……我此生怕是登天无望,也不知寿数大限将在何时。如今我归山后辈中无人能担大任,若是你能留下,我倒是能放心了……”
白及对自己早晨醒来便破了一重境界多少也有感觉,但此时听师父如此感慨,却又不知该接些什么,只能朝掌门师父一拜,道:“……请师父指教。”
掌门师父长叹一声,再看眼前这年轻的弟子,只觉得自己能教他的越来越少,慈爱地笑了笑,便定神指点。
……待这一日课业又是完成,白及走出正殿之时,已又是黄昏。
他心中总觉得惦记着什么,便匆匆回了内院。他刚一靠近自己的屋子,便看见那只小白狐狸欢快地从他特意留了一条缝的门里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朝他跑过来。
心中的涟漪又荡了几分。
莫名地,觉得胸口十分柔软。
白及步子微微一滞,默默按捺住什么快要喷涌而出的令他有些心神不宁的东西,随后步伐又快了起来,大步朝那白狐走去。
……
由于当日闹事的几人统统被掌门师父禁足在屋中反省,这一辈平日里的大课也都停了,白及意外地过了一个多月分外平静的日子。不过他心性已定,即使还有些闲言碎语,亦动摇不了他的心智,这些日子以来,修为大涨。
这一日,白及又在道场讲道。
没了扶易等人的干扰,再加上上一回他讲道引来白狐以及其他飞鸟走兽,此次道场中十分热闹。掌门师父原意是希望白及能将他心中所想传达给有悟性的门中弟子,毕竟上次由于扶易拦人之举,倒是让许多本想听听看的人没有听到,征求白及意见后,便趁着他这段时间没有大课的功夫,又补办了几次。谁知由于他上回引来灵兽的名声传得太响,不止是归山门中弟子,竟是连太行山中其他修仙门派的弟子也来了,且白及本来就会引山中鸟兽,这样一来,小小的道场竟是挤得水泄不通。发展至此,连掌门师父都觉得意料之外。
白及闭着眼睛讲道,因他生得冷淡,待睁眼后,旁人也不敢扰他,哪怕有问题欲将他留下再讲解一二也不敢拦,只得在白及站起来后让开一条道让他离开。白及倒也不留,径自回了房间,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让他身边的小白狐跟上来。
师父讲道,云母自然是每次都来听的,且她每次都与白及同来,自然坐得离他近。旁人只晓得这只白狐是白及第一次讲道时被他引来的,后来索性就跟着白及不肯走了,他们起初还觉得稀奇,后来便渐渐见怪不怪了,云母也幸运地平时能在归山里跑来跑去,过得十分开心。
如今已是秋日,红叶不知不觉便点燃了山林。云母一路上觉得好玩,便沿途捡了许多掉在地上的野栗子,回到房间后,就高高兴兴地将栗子往自己尾巴里塞。
白及已不是第一次看云母往自己尾巴里塞东西了,上回她的外衫挂在架子上晾干后,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整件衣服都团成一团塞进了尾巴。这场景对他来说着实惊奇,白及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尾巴里……放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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