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妻虽泼辣,却也是服她夫君知书达理,疑道:“当真?可她与父亲要杀的那贼人厮混在一处,到时叔父责问起,我要如何解释?”
“若叔父责问起,连为夫也逃不得干休,夫人若见疑,为夫只得回去将官印交出,自行去大理寺请罪了。”
宁妻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把作为刑部重臣的汤泽之父绑在宁宗恒这边,连他也恐怕被波及,面色难看了半晌,扭身道:“这事我不管了!我出去散心,这两日汤泽想娶就娶,反正我不会回来喝这烧心的喜酒!”
送走了宁妻,宁宗恒松了一口气之,不禁开怀一笑。
他做了今生最为正确的一件事,不止弭平妖人祸乱朝纲,还得全亲缘,蝇营狗苟半生,总算能对得起九泉下的母亲……
“兄长可在?”
宁宗恒闻声,连忙开门,迎面却见阿瓷满袖血迹,面容惨然。
“小妹,你这是!”
阿瓷臂上一道血痕,跌跌撞撞走进来,哑声道:“汤公子昨日来找我,他起疑了,我用匕首自伤,他才勉强信我未叛离……兄长,他如今去见易门之主了,回来必会先杀汤公子。”
宁宗恒连忙翻箱倒柜找伤药,一边让阿瓷止血,一边疾声道:“易门的匪首也来稽城了?!”
“是,他是来交接下一任宗主的……兄长,我有一计,不知兄长可愿信我?”
宁宗恒忙道:“你如今受伤,势必不能再取信于他,不如兄长这就送你出城找一安全所在——”
阿瓷摇了摇头,道:“易门耳目众多,逃到哪里都是死,兄长既有心除恶,我愿将易门之主与他会面地点告知,兄长一边围剿,一边让汤公子今日便娶了我。他妒心极重,便是被围剿之中,一旦听闻我嫁与他人,定会孤身回来杀我,到时兄长可一举将之拿下。”
宁宗恒面露豫色,道:“可你……”
“我半生零落,可恨之事一件也没有少做,兄长为我徇私已是过了,不必怜我。”
“好,此事若能抵定,我们一家团圆,再不让你受零落之苦!”
“对,此事过后,我……我就能心安了。”
是夜,宁府后院三两盏红灯挂上,侍奉的下人个个步伐雄沉,彷如军伍出身一般。
“姐夫,这……是不是太简陋了,会不会委屈了瓷姑娘?”
汤泽晓得这府内外有重兵把守,虽相信朝廷的军力足以对付任何歹人,心下也不免有些惴惴。
宁宗恒叹道:“此事说来委屈了泽弟,若非急于救我这小妹出火坑,也不会这般……”
汤泽口上称谢,心中却想若不是为了救阿瓷,宁宗恒也绝不会把妹妹糊里糊涂地交给他做妾。
他到底是怀了趁人之危的心思,又因家世显赫,向来没遇到过什么歹人能与官家权势对抗的,便觉今日必是水到渠成之事。
“姐夫说的哪里话,往后都是一家人,待我春闱得中,往后你我还需在朝中扶持以接下父辈的——”
说话间,身后的门开了半扇,月色与烛火交融处,走出一个佳人,分明一身艳烈的红,却不显得浓酽,抬眸时,那一眼让人醉心的忧色更让人沉迷了三分。
“兄长,汤公子。”她微微倾身一礼,让门外二人回过神来。
汤泽轻咳一声,道:“姐夫,我看这已是中夜了,不妨便先拜堂,莫误了时辰。”
“不行,还是要等等外面的回音。”
宁宗恒话音刚落,外面一个面抹黑灰的士兵从外面冲进来,面露喜色道:“大人神机妙算!我等派八百伏兵将那别苑团团围住,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除了少数余孽,其他所有人都葬身火海!大人,这可是大功啊!”
宁宗恒大喜,道:“那易门之主呢!还有那少主呢?!”
“外面的弓箭手的确是射死一个老者,大人所说的少主,想来是逃了,并未见到踪迹……”
汤泽在一侧听着,心中大定,道:“恭喜姐夫!为朝廷除去多年心腹之患,先让我与令妹敬一杯喜酒,姐夫尽管去收尾。”
“好、好好好!”宁宗恒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回头看向阿瓷时,后者脸上已浮现一层雾气般的笑。
“兄长,我……可是解脱了?”
宁宗恒眼眶一酸,道:“小妹,贼人已被剿灭,以后你可以安心回家了,以后兄长在,绝不会让你无地可处!”
汤泽抚掌大笑,将宁宗恒拉至正位坐下,道:“既是双喜临门,瓷姑娘父母不在,今日就以长兄为父,请兄长尽饮此杯。”
阿瓷在一侧看了半晌,走至一侧,提起酒壶,指尖似是不经意扫过壶口处,回身为汤泽与宁宗恒斟满了酒。
“兄长,大恩不言谢,此杯过后,还望乘胜追击,勿让他卷土重来。”
“小妹放心,那恶人圈禁你多年,为兄势必将其□□!”
汤泽连连附和道:“□□怎够,当千刀万剐方才泄心头之恨!”
一杯饮罢,阿瓷面上浮着的笑徐徐散去,待汤泽将宁宗恒送至门口时,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兄长,你知不知道小妹有个诨名叫做‘鬼嫁娘’?”
宁宗恒回头时,忽觉脑中一昏,脚步有些不稳起来。
“小妹?”
坊间有传言,红绡有意饮人命,高烛未尽送君行。
汤泽同觉不适,扶着门框揉了着额头,待神思稍稍清醒,回头时,忽见寒芒照眼,旁侧一蓬鲜血溅在面上。
他欲娶的佳人,此时却仿佛变作了修罗恶鬼一般,正将一把血刃从宁宗恒心口抽出。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拿我的东西假装兄长相认,未免太过愚蠢。至于你……”刀尖转向呆住的汤泽。
“世间贪我皮囊者众多,你生不逢时罢了。”
“不……不!”汤泽连忙躲闪,却发现脚吓得麻住了,正抱头等死时,宁宗恒突然扑过来挡在他面前,生生又受了一刀。
阿瓷愕然间,宁宗恒倾尽最后的力气,猛然扯下她腰间的半面玉佩,一瞬间似乎认出了什么,但被毒哑了嗓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双眼血红地朝她走了两步,便脱力倒在她脚边。
“杀、杀人了!”汤泽的脚终于找回力气,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宁宗恒倒下的同时,阿瓷本该去追杀汤泽,心头却忽然一阵绞痛,竟本能地不敢去看宁宗恒的眼睛。
“瓷姑娘。”
外面有人走进来,竟是刚刚报信的士兵,此时神态神色一整,脚步雄沉,竟是易门之人假扮。
“此人我已杀了,余下的按惯例做吧,逃走的那个……抓得到就杀,抓不到,就让他走吧,把罪名推在‘鬼嫁娘’身上,也算对世间有个交代。叶……公子他在哪儿?”
“公子与宗主的人起了点冲突,不过我走时,公子已控制了局面,就快来接瓷姑娘离开了。”
“好。”
待他走后,阿瓷在原地又凝立了半晌,心想该是要把玉佩收回来才是,俯身去取时,却见宁宗恒带血的手将那玉佩抓得死紧。
碰触瞬间,一滴晶色落在他手背上,晕开一圈红痕。
——我怎么哭了?
阿瓷掐了一下掌心,却仍然止不住眼底的涩然,连忙掰开宁宗恒的手指将那玉佩收走,一路出了中苑,四下皆是一片血腥味,显然易门的人已来此清过场子了。
这府中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行至水榭边时,一阵夜风至,阿瓷不由得停住步子立在栏边,借着月光看着水面倒映出她暗色的面容。
那张脸,委实和宁宗恒太像了。
不,易门会伪造人皮……那张脸,多半是假的。
走得慌忙,阿瓷未曾来得及去检查宁宗恒到底有没有戴人皮面具,此事心绪莫名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证实什么。
刚冲回喜堂,便见已经有人跪在宁宗恒身侧,她来时,那人回过头,钗环凌乱,一双渐至疯狂的眼睛望向她。
“那夜他说丢了玉,我让人打捞回来的……走时忘了还他,你回来,是在找这个吗?”
半夜回来的宁妻颤抖的手翻开,半块玉佩躺在她手心。
“……”
她说不出话来,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宁妻一边哭一边笑:“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你就这么恨他丢了你这么多年?你可知我腹中的孩子没有爹了?”
宁妻惨笑间,低头竟将那玉一口吞下,嘶声道——
“我不会还你的,他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妹妹,你要取,就跟我下黄泉来拿!”
……
渐至晨时,天穹上的雨色却未歇。
“她竟下手杀了宁宗恒?”
一夜鏖战过,影督在一侧为年轻的宗主撑伞,闻言道:“瓷姑娘这是爱重公子,这才违背了血脉天性也要相保,可见情深。”
“阿瓷待我是什么心,你倒是比我清楚。”
“俗言说旁观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当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叶辞自然是从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为他做到这步,倒是让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杀人,除非门中有命令,她才不得不为之。
这种某种无可名状的愉悦,在叶辞推开门的瞬间,却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檐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里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唤过无数次鬼嫁娘,这一回,却当真如鬼女一般。
“叶辞,你骗我。”
她双眼木然,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身红衣,却恍若缟素。
第156章 溯·同心
人总是避免不了地, 怀着一个年少时的钟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亲还在,父兄尚未远游, 这样秋高的时节,应是闲话桑麻, 温声笑语。
后来,庭中的枝叶慢慢枯黄了,父兄走了, 母亲的沉疴入骨, 幼时的稚拙还未蜕变便让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后来遇见了叶辞……她欠他一条命。
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貌似温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连病了数日,待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一声温温淡淡的“阿瓷。”
阿瓷隐约听见了窗外对于易门新主关于她的非议,而眼前的人,虽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样, 她却嗅见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
“……你杀了人。”
“对。”
阿瓷疲惫地抬起双手, 喃喃道:“我也杀了人。”
叶辞默然, 握住她发颤的指尖,道:“我能辩解吗?”
阿瓷挣开他,眸中一片枯寂:“辩解了又能怎样……左右换不回人命。”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话语落,待他惯常地伸出手时,阿瓷转过头避开了他。
“别碰我。”她说。
十指骤然绷紧,眼底映出女人疏离冷漠的脸, 叶辞却是蓦然轻笑一声。
“若死的是别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阿瓷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血亲,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门之主,翻手间可令泽国江山同沦战图,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焦躁与隐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当知我是不愿你远我。”
可笑。
这个人,她沉湎了许多年,痛极后看来,却突然觉得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尽了我憎恨之事,却又怕我远离,叶辞,别太贪得无厌了。我不会和你变成一般模样,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
她是个柔婉的人,骨子里却总是比地底的沉冰还硬。
惯于用温文伪装的人,终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种冷漠而优雅的野兽,俯身见,传出情人般的耳语。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这般脏,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欢的东西,都非要摧折殆尽,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软禁了起来,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叶辞仍是会来看她,与她说话,而她总是想杀他,杀念一日比一日炽烈,每每动手时,却又无法下手。
阿瓷没有忘记,自己有着孩子,她不知道叶辞为何从来不拿这个借口绊住她,她也不愿说。
后来,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渐渐消失在寒风里时,她原以为的小病一日重过一日,这让她不由得担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叶辞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暂时放下了仇,只说会给她一个交代,仍是会隔日来看她,而她从风言风语中听到的,总是叶辞在杀人的碎语。
“……瓷姑娘,这几日用的药不见效用,需得换些药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迈的医者叹道:“症结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结,凡是还是看开些好。明日换汤药时,加少许乌头冲一冲,希望能有所好转。”
阿瓷虽不通医术,但为了孩子也看过几本医书,道:“大夫,别的还可,乌头……这乌头是否会对胎气有所影响?”
“胎气?”医者面上生疑,又仔细把过脉象,肯定道:“姑娘并无身孕,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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