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抗过许多次,却从没有像这一次一般,如此决绝。
宋睿已年迈,踉跄几步想追上,却不慎跌倒,嘶声道——
“你到哪儿去?!”
听得身后老迈的祖父相挽,她狠狠擦去面上残泪,没有回头。
“我会去告诉侯府前那些儒生……东沧侯早已被害,朝廷秘不发丧。然后,陪将士们等天亮。”
……从一个骨肉的逝去,到最后一个血亲的离开,踽踽独行间,原本在侧的人的心凉了。
儒冠落尘,宋睿一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旁侧之人将之扶起,互看了片刻,道:“相爷,我等要回去打点家眷了,相爷也提早离开吧。”
宋睿却没动,旁人疑道:“相爷?”
宋睿垂首看着地上蒙尘的儒冠,恍惚片刻,在众人愕然神色中,道——
“将本相的儒冠拾起……迎帝上朝!”
……
分明三春韶光时,满街白衣怆然至。长叩阶前尽红霜,独得七分秋晏凉。
“虎狼环伺,杀我将士,屠我国民,天子若圣明,为何不释放东沧侯!”
“朝中无陆侯坐镇,将士何以为战?!”
“昔陆侯在时,天下无虞,四海升平,天子缘何因谣言负尽忠臣!”
“今国危如累卵,国学监儒生三百愿以命抵命,请陛下释放东沧侯,扫平敌寇,守我国疆!”
宋明桐到时,昔日侯府前,扑目尽是白衣请愿。
……他们都知道了,西秦犯境,不日即有亡国之危,而朝中权阀怠政,三军不敢妄动,战机早已贻误殆尽。
他们都还年轻,一腔热血报国,尚未有官身,便已将失国。
有人识得这位当朝文首,连忙让出一条道来:“宋大人,我等白身不得入,还请宋大人入侯府,请陆侯出来一匡大局!”
“对,转告陆侯,那等污名谣言我等从未信过!如今大局当前,陆侯定会为国请战!”
“此处儒生三百,愿为陆侯血书万言,便是天子震怒,我等愿同为株连!”
宋明桐一步一步穿过数百白衣儒生,行至侯府门前,望着厚重的府门……那门上金漆兽面已落尘,再再昭示府中主人已不在人世。
背后那么多人,等着她说出来……可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的祖父,与叛党沆瀣一气,而天子昏庸,偏听盲从自毁长城?
仃立许久,身后的儒生终于察觉到气氛有异,心中生出慌乱。
“宋大人,究竟怎么了?”
回过头来,双目发红,宋明桐在众人怔然目光下,屈身跪地,哑声道:“也该让你们知晓,抱歉,是我无能……陆侯她早已——”
那一个绝望的字眼尚在齿间盘桓,身后一声尘封多日的门轴转动,随后有人自徐徐打开的大门中走出,轻轻按了一下宋明桐的头。
宋明桐不可置信地回头,眼中映出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一身戎装,向众人展颜一笑,意气风发。
“诸位,久等了。”
……彷如胜券在握。
第160章 天下烽烟
“王爷, 果然如军师所料!东楚朝中失东沧侯,守关主帅聂言断援半月,马上便要破关了!”
报信的参将满面狂喜, 而作为攻楚主导者的西秦蜀王,面上虽无笑意, 却也是瞬息起身。
“好,今次得建此不世功业, 陈卿当居首功!本王要亲踏楚壤,后续进军之事,便交给陈卿了。”
陈望敛眸道:“臣资历尚浅, 后军调度乃大事,还是让有资格的军中老将代为掌军的好。”
坐下其余参将亦言道:“王爷三思,陈军师到底出身有疑,若交付此等大任, 怕其他将领多有不服。”
蜀王此事意气正盛,听不得半点泼冷水, 当即怒道:“有谁不服?军功簿上说话!那些老匹夫, 久攻半载未建寸功,有什么资格对有才之人说三道四!”
帐下诸将不敢言语, 蜀王见众人慑服, 亲手拿起帅印交付到陈望手中:“陈卿,再推辞可就是贻误军机之罪了。”
陈望微微一笑,恭敬接过:“谢王爷看重,不知王爷率军破关后, 是打算先占据关口步步蚕食,还是趁楚京尚混乱时,摧枯拉朽直袭楚京,成前代未竟之霸业?”
文人说话暗示得虽明显,但总是比忠言诱惑百倍。
蜀王面色一凝,随后眼底恨火暗生:“……自南王殁楚后,我无一日不想着血洗楚京为其报仇雪恨!如今已是千载难逢之机,岂能错过!”
手指轻轻摩挲冰冷的帅印,陈望道:“臣本是向来不建议王爷冒进,可诚如王爷所言,自东沧侯被软禁后,东楚兵权操于文臣之手,若采取步步为营之策,待东楚趁此喘息之机,将兵权移交臬阳公,吞楚之事便夜长梦多了。”
“陈卿所言甚是!”
座下诸将仍有犹豫:“王爷,东楚臬阳公老迈,已不足为惧,如此冒进,实非良策……”
话音一落,门外忽然有人前来,拜见蜀王后,上前低声。
“王爷,秦都有变,先前易门在皇城布置之人突遭绿林袭杀,十不存一,如今陛下已康复,传旨之人已在赶来的路上,约入夜便要到此……”
陈望看着蜀王面色倏变,垂眸不语,下一刻,蜀王提剑而出——
“即可点兵出征!本王走后,众将若有异议者,陈卿可代本王论斩!”
……易门终于控制不住西秦内朝局势了。
陈望思及此,筹算不休的心思徐徐平静下来,看着蜀王的背影,低声长揖。
“祝蜀王此去……得偿所愿。”
……
楚京。
“相爷,事已至此,再回去岂不是寻死?非明智之举啊!”
“陛下若知我等所为之事,亡国之前便会先枭首我等!”
“相爷三思,退一万步说,现如今东沧侯被杀,朝中无人指挥抗敌,消息一旦传出,武官必然罢朝,如何是好?”
行至御阶前时,宋睿好像老了数十岁,但目光却是不复先前混沌。
“尔等,跟随老夫多年,愿保全家小的可先离去了。”
身边诸朝臣俱都一叹,有人朝楚宫效命了半生的朝堂一拜,将官帽象笏放在阶前,转身离去。
“相爷今日前后变化殊大,若说是为了明桐小姐,便不怕连累其一同株连吗?”
宋睿走至正殿门处,闭上眼道:“老夫早已将明桐逐出族谱,陛下看在先帝份上,不至于株连九族。老夫一生争斗,乃是因二子皆为朝廷而死,是以为易门心魔所趁。若仍有不惜残命之人,便与吾一同殿上殉国吧。”
有人三三两两离去,面上或嘲讽或可悲,低头看昔日书尽锦绣文章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沉沦宦海,沾得满手血腥。
“相爷,何必呢?易门传承历朝历代,诚如其所言,我等身故后,也许后人会目我等为识时务者,使得九州一统,从此少去战祸无数。”
言罢,宋睿尚未有所回答,殿门便徐徐打开,殿中有少年人声音清朗——
“大人此言差矣,青史之上,纵有大一统如秦皇汉武,亦有战火绵延。当下之世,秦人虽彪悍,国力却是外强中干,谁知秦军入关后,治下不会荼毒百姓?何不待数十载后,以我圣明之疆,吞其蛮荒之地,建霸楚之万代千秋?”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人,说完这席话,少年人躬身行礼道:“昔年曾拜读过相爷所撰江山图志,故有此感,见笑了。”
“朕还当第一个来的会是明桐,没想到竟然是宋相。虽然朕讨厌你们,但比起父皇,朕还是和善多了。国难当头,诸位回来该不是仅仅看一眼以表哀思吧。”
殿上少女,东楚如今真正的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可太上皇他——”
殷函笑意一收,深吸一口气,道:“太上皇暗派赵玄圭擅杀重臣,如今已送入扶鸾宫休养,今已还政于朕,宋相可有异议?”
宋睿知道,东楚前代皇帝所必经之事——皇位传承,须得下一任皇帝亲手抢过来,方才算真正交付。
此时见殷函虽年少,眉目间已有了太上皇一丝慑人的压迫,当即也便不再多言。
“自然无异议,只是如今局势,陛下想一手回天实在难上加难,而现下虽可临时将州府兵力东调抗秦,但匈奴大军却也同时动身,如是算来,东部再抵挡数日,到时先抵京者必是匈奴,只要秦军与匈奴不同时抵达,以京畿武备或可一挡。”
殷函道:“可京畿武备有多少是被易门所渗透的,连宋相也心中无数不是吗?”
宋睿叹道:“如今京中人心涣散,军中尤甚,为今之计,只能延请臬阳公出山一匡士气——”
殷函道:“这么说来,宋相此时可是愿意将兵符交出了?
“国难当前,臣惭愧,自是愿将兵符交由臬阳公。”
殷函不由得露出微笑:“臬阳公已年迈,怕是不可担此大任。换他人如何?”
“朝中除臬阳公外,有能为总揽大局者,如今只剩下苏将军,可惜苏将军昨夜已殁于大火之中,怕是……”
殷函打断他道:“苏将军先不提,宋相为何不选陆侯?”
宋睿苦笑一声,道:“若陆侯仍在世,必有回天之能。可惜陛下或不知,早在数日前,陆侯就已被赐死,若此时泄其死讯,只怕武官罢朝,到时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有祖父此言,哪怕当真四面楚歌,亦必有回天之术!”
宋睿愕然回头:“明桐,你——”
宋明桐面上的悲苦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快慰:“祖父,我等你这句话……已等了许久了。”
“可惜太迟了……”
宋明桐一笑,回头看向身后,只见陆栖鸾一身轻甲,眼眸清亮,哪里像是阎罗殿上走一遭的模样。
“臣陆栖鸾,闻国难临境,特来抗旨请战,愿陛下赐臣都督中外诸军事,一扫乾坤浊气。”
宋睿惊得后退一步:“你不是——”
“我不死上一死,易门那妖精怎会轻敌冒进,入我瓮中?”略一点头,陆栖鸾回过头来道,“闲话休提,我知陛下已将圣旨拟好了,废话就不多说了,明桐,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宋明桐道:“京中虽有朝臣愿殉国,但仍有大批官僚蠢蠢欲动迁出京城,这批人若放出去,只怕会影响州府动向。另外便是秦军压关,匈奴南下,若与易门里应外合,楚京必有沦陷之危。”
陆栖鸾点头道:“好,其一,此事需令枭卫马上清洗朝纲,但有与易门勾结者,必先遣家眷,一经查实,即刻罢官停职,所空出四品之下官位,征辟白衣入朝暂代之,此还事请宋相指导明桐行事。”
“其二,西秦既与易门早有勾结,我料那蜀王必不会先取东原七州,而是长途奔袭至楚京。在此之前,我以大都督之权位调集州府兵马接应聂言,待他孤军深入腹地,我军占尽地利,自会合而围歼之。”
“其三,便是宋相刚刚头疼的匈奴之事,师出之名乃是因匈奴王子蒙护在楚京被虐杀,凶手还将其尸首送回匈奴王庭,是以激怒可汗。但匈奴可汗有十七个儿子,蒙护也并非接灶人,故而仍有谈判余地。”
殷函疑道:“朕虽不闻匈奴之事,却也知道匈奴不出兵则已,若出兵必杀人见血,如何谈判?”
“所以我会请一个既能谈判又能打的人,点三万京畿武备出京北上,能谈则谈,不能谈就打。”
……
半日后,兵部。
“苏将军,你不是已经——”
苏阆然在兵部门口遇见今天第五个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人,他们大多看他的表情就像看鬼一样。
……毕竟不是什么人差点杀了皇帝后,还能如此正常地出现在官衙里。
兵部内堂一片嘈杂,大家都在为翻盘的事忙着,包括陆栖鸾。
此时她正坐在沙盘前,听着左右武官为进军方案的事吵来吵去,直到旁边人提醒后,才半转过身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
“要收拾的人太多。”
陆栖鸾目光怪怪地在他面上观察片刻,道:“那天天牢失火,我差点以为你和杀手都死在里面了,你后来怎么出来的?”
“天牢的墙不够硬。”
“哦。”陆栖鸾不敢再问,支着下巴道,“所以你看我们两个人多可怜,我死了西秦来打东楚,你死了匈奴来打东楚,四舍五入我们俩就是东楚顶梁柱了,这回出征你可有把握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然你以为我只会杀人?”
“别人也就罢了,那是你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这回是为了你来,还是会有什么变故。”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从她手里拿过兵符,淡淡道:“战场无父子,他若投敌,只能兵戎相见。”
陆栖鸾似乎欲言又止,随后又摇了摇头,转过身道:“那你去吧,回来之前我会弄死那老贼。”
“你没有别的话想与我交待了?”
“不然我放下国事拿起绣花针给你做个护手?”
苏阆然:“……”
……毕竟非寻常人家,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见他时,会说一说你的事。”
“嗯。”
苏阆然见她全神贯注地继续听战事安排,垂眸轻轻摇了摇头,甫转身,忽觉指尖被握住,顺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陆栖鸾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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