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鸾又问道:“那这样,不劳贵铺诊病,只抓药可以吗?”
近两年来战事频发,朝廷陆续征发了各州府不少大夫入军医,一时间民间大夫便稀少起来。只是大夫虽少,治病救人可不是儿戏,胡乱抓药是万万不可的。
想到这一节,那书生出声道:“姑娘……”
“没事儿,你去把叶大夫叫出来,方子让他开,你们药铺只管抓药便是。”
见伙计还在犹豫,陆栖鸾又补充道:“你不必怕,抓的药就当是卖给我,我也写个字据给你们,就算药死了人也是我的罪过。”
书生一愣,道:“姑娘与在下素不相识,何至于此?”
这些商铺归巡城吏管,而巡城吏如果不是嫌命长绝对不会刻意找四卫的麻烦,更何况……她爹可是刑部尚书啊,官二代的身份这种时候不用放到什么时候用?!
自然为国为民的陆官员是不会这么直接说的,想了想便摆出一副亲切的神情道:“不妨事,我也是刚从外地随家里人迁入京城,对这儿一样生得很,何况再怎么说你也是今年春闱的举子。对了,我姓陆,还没问兄台名讳?”
“在下金州举子陈望。”
陆栖鸾似乎听私塾里的老先生盘点过各州名声响亮的才子,隐约听过这个名字,道:“我三年前还在上女学的时候读过半首‘薄命女’,说的是一个调香女被权贵掳为小妾,愤恨之下以香调毒,杀了权贵的故事。词锋犀利,分明女儿行令,却让人顿生豪侠气,只可惜少了后半阕,是不是你所作?”
那书生摇了摇头,道:“陆姑娘见笑,在下曾在诗会上闲作此词相讽金州刺史卢贵,与其结怨,卢贵又勾结学政因家父之事污我文名,直至今年左相宋睿宋大人赴金州巡视,在下才得以进京赶考。”
陆栖鸾瞪大了眼。学政某种意义上就是地头蛇,她弟陆池冰当年脾气炸,骂了一顿遂州学政家撕书玩儿的熊孩子,她爹就不知道给学政赔了多少礼,这人得多耿直才跟学政抬杠了三年。
……不过能经历这么多磨难还有这样平和的心境,她还挺佩服这人的。
正要再说些什么,跑去喊叶扶摇的伙计回来了,道:“陆大人,叶大夫不想治,还说你太冷漠了,自己带来的狗崽儿病了都不看一眼,就知道跟俏书生说话。”
陆栖鸾怒了:“这什么人呢这是!明明是他自己给我找的麻烦!让他快治,再逼逼我就去偷他的猫卖给猫贩子!”
伙计哎哎了两声,连忙跑进药堂后院,不一会儿又拿着张纸回来了:“叶大夫说患难之交何至于此,你刚刚说话的功夫他就看明白这位老翁的病情了,现在药已经命人把药配齐了,这是药方,请您过目。”
陆栖鸾接过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道:“我看不懂,他不是糊弄我吧,怎么不出来?”
伙计:“这……叶大夫家的猫主子不肯喝药,正哄着呢,不得空。”
这时那书生陈望看了看药方,道:“陆姑娘,在下粗通药理,家父的确是这个病症,那位大夫所开的药方分毫无错。”
陆栖鸾还心有存疑,那伙计便把开好的药拿了来。陈望查验无误后,向陆栖鸾稽首道:“今日多谢姑娘与那位大夫相救,两个月内,必报此恩。”
陆栖鸾咦了一声,低头追着他半垂的眼睛看,道:“你这说辞有趣,有的是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你倒还先给我定个期限。”
“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无能之辈,要么便是怀着占人便宜又不想报答的心思,用冠冕堂皇的托词来……”说到这,陈望刚一抬眼便见陆栖鸾一双深琉璃似的眼眸好奇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道:“在下妄言了,天色清寒,姑娘请保重身体,还是先归家吧。”
这就是陆栖鸾的坏习惯了,她一贯喜欢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去观察他有没有说谎,总是让异性产生微妙的误会。
偏偏她本人很少意识到这一点,直愣愣地就问道:“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找我报恩?”
“我……”陈望语塞,低头道:“请教姑娘名讳。”
陆栖鸾没有立即回答,回头问药堂的伙计:“我的狗崽儿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那狗儿和叶大夫家的猫一样,都是着凉了,放在我们这儿后堂里屋,有药气蒸着,得过两天来取。”
陆栖鸾点头道:“那行,刚刚这陈书生药钱记在叶大夫账上,算他的。”
伙计:“啊?”
陆栖鸾:“没事儿大家都是熟人不会计较这些的,我跟他可是患难之交呢。我忙我的去了,你跟叶大夫说我回家了让他完事儿了就自己回去吧。”
“是。”
处理完药堂这边的事,陆栖鸾道:“我看你这一身风霜,天色又晚了,能去哪儿煎药?还不如你跟我回家吧。”
书生一愣:“这……”
“别误会,我可不是看你才华横溢想趁机结交的。我家有个蠢弟弟,儒家不是有句话叫教学相长吗?他的诗文就缺你这点灵气,我想你教教他。”
“在下已经受了姑娘的重恩,怎能——”
陆栖鸾说着直接就背起了木车前的麻绳,道:“听说在这京城里连着小半个月雪都没化冻过,你要是冻死了我今天这耽误的一下午岂不是白费了?”
“岂能让恩人如此,姑娘还是快快放下吧!”
陆栖鸾瞄了一眼他冻得皲裂的虎口,道:“你这手留着写字吧,我家离这儿也就半个坊市那么远,你再跟我站在雪地里争辩,就是故意害我着凉了。”
言罢,不顾路人轻微的议论声,陆栖鸾竟真的就拉起了载着陈父的破车上了街。
“……陆姑娘。”
“又怎么了?”
从刚才就绷得像一块冰的面庞终于有了几分软化的迹象,看着陆栖鸾丝毫没有官家闺秀的模样,陈望眼底浮出几分暖色,轻声道:“望,表字诺之,一诺千金之诺。”
“唔,我叫陆栖鸾,至于哪几个字儿你就慢慢猜吧。”
“我猜……‘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可对?”
“诶你这么聪明?我都要在你春闱之前毒害你了,省得你抢我弟的状元。”
“姑娘说笑了……”
……
见那二人离开,伙计一路小跑地溜回药堂里,敲了敲一侧偏屋的门。
“叶大夫,陆典书带着那书生回家了,应该是要引荐给其父。”
无人回答,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方有人徐徐道:“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挠着黑猫的耳根,猫的主人透过半掩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落魄举子跟着见义勇为的陆大人慢慢走远,口中喃喃——
“有点意思……”
第八章 鸳盟
陆池冰拜访文友回来后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陆爹昨天晚上因枭卫府办抓贼抓到家里来受了惊吓,虽然事后枭卫府的周校尉直接在寝房门口道了歉,还是给陆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后半夜一直在跟陆栖鸾叨叨说枭卫府太危险,想动用关系让她换到京城的女学堂去当个闲督学。
陆栖鸾一则瞒着她爹得罪了太子和公主,二则次日便接到升品的消息,自知躲是躲不过的,便超常发挥了修炼多年的嘴炮之功,硬是把枭卫府夸成了敬老院。饶是如此,陆爹早上还是担心得多吃了两个小笼包才忧心忡忡地去上朝。
而陆池冰回来之后却见他爹笑得宛如一朵娇花,见了他也不问问他这个正在春闱关键期的小祖宗去拜访文友学到了啥,上来就是贼兮兮地一句——
“你姐的桃花来啦~”
陆池冰明白了,陆家最重要的不是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前途,是他姐的终身大事。
陆池冰一脸冷漠地被他爹扯到堂前见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书生,堂上二老对那姓陈的书生好一顿夸,陆爹夸他博闻广见出凡尘,陆母夸他义不背亲惹人怜,一副随时要把人劫为夫婿的架势。
……可怕。
一顿饭吃罢,陆池冰胃里犯疼,转头一看陆栖鸾跟不会看气氛一样,放下饭碗就跟管家的小孙子踢毽子去了。
——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倒是上点心啊!
金州陈望,据说是左相宋睿亲口点的门生,等到元宵后左相回来,这人必然声名大振,而陆栖鸾一捡就把这么个明珠捡回他家了,而且是雪中送炭式地捡,单看陈望看着他姐那越发柔和的眼神就知道效果有多拔群了。
一想到他尔蔚兄说今年春闱多少家小姐盯着前三甲的撕逼修罗场,陆池冰的胃就更疼了,寻隙把陈望拉到一侧,道:
“家父家慈的意思陈兄也看出来了,我便直说吧,家姐性情放达肆意,交游上一贯是凭着一时淘气。从前有不少居心不轨之人慕着美色熙熙而来,见着真性情却都攘攘而去,她虽无所谓被弃之与否,但我不希望她因父母之命而盲婚哑嫁,陈兄可明白?”
廊外传来与孩童戏耍的欢笑声,陈望看在眼里,柔色愈深,道:“拙眼不识明珠者,望这些年来已见过无数。如今虽自知鄙陋,却斗胆愿作陆姑娘的识珠之人。”
陆池冰还在担心,道:“那可说不定,她万一要只是一时怜悯呢?”
陈望一时沉默,片刻后,道:“那望就问上一问吧。”
陆池冰愣怔间,只见陈望对廊外正在踢毽子的陆栖鸾唤道:“陆姑娘。”
胭脂红的羽毽上下飞舞,陆栖鸾没空去看他,只道:“怎么了?”
陈望看着她,温声道:“若是望今次春闱拔得魁首,陆姑娘可愿许望以鸳盟?”
……问了?直接就开口问了?
陆池冰一脸不可思议,转头只见羽毛毽子停在陆栖鸾足尖,她似乎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余光扫过走廊另一侧双亲在门后父母紧张偷听的影子,片刻后,把毽子踢到陈望怀里。
“陈诺之若有朝一日榜上有名,陆栖鸾这边自然佳人有意。”
……
正月十五,元宵。
“教给你的规矩你都记着了吗?咱们虽然是奔着平庸不入皇家眼的心思去的,可该有的礼还是要守,莫要在太子面前失仪。”
“知道了娘,我又不小了。”
“你不小了?也不知道是谁今天早上赖床被子都没叠,还得嬷嬷帮你叠……”
“反正被子还是要摊开来睡的谁规定一定要叠好?”
“就你歪理多,来看看是这件水绿色的好还是藕荷色的好?”
“……娘,说好的平庸呢?”
“娘打听过了,今夜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要去,其中早有了左相家的娇小姐,太子肯定挑不上你的。那陈望不是还约你去观灯吗?可不能穿得太丑,放心打扮吧。”
“哦。”
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和公主的陆栖鸾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备选,这会儿也放下心来,溜到后院去找陈望,问了正照顾陈望之父的嬷嬷才知道陈望和她弟一早便去赴了国学寺前的元宵诗文会,顺带还收到了陈望的一封留书。
上有情诗一首,大意是若她有意,今夜子时锦雀桥上观灯猜谜云云。
陆栖鸾这人聪明归聪明,但比起同龄少女总缺了感性的那一块儿,硬邦邦的律令条文过目不忘,若是让她自己写一首诗,搜肠刮肚都不一定想得出个定句排律。
待到了未时,陆学廉便带着陆栖鸾上了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升平坊挤过,到了西朱雀街的时候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人,前面的百姓都挤满了街,要不要换到‘麒麟道’上去?”
麒麟道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平日上朝的官道,是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的。
陆学廉见朱雀大街的确挤得无处下脚,便只得允许车夫改道。
等拐上了麒麟道,陆栖鸾见这条路既宽又好走,不禁好奇道:“爹今天是怎么了?一开始就走这条道儿,能省多少时间呀。”
陆学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懂个啥,刑部前尚书倒台了,原本受奸佞打击的左相一派这会儿都挺直了腰杆子。这段时间左相的人天天找你爹搭话,你爹躲都躲不及,哪还敢往上凑?”
陆栖鸾:“我记得您不是以前说左相是儒门清流吗?他有意交好,咱们何必躲呢?”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来是等春闱后准备说给池冰听的,你既然多少算半个公门中人,便先给你说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有之。儒门一派,弱势之时,乃是清流无疑,可一旦成了中流砥柱,便少不得要泥淖加身了。”
“我不太明白,好官掌权了难道不会更好,而是反倒成了奸臣吗?”
“这可不是好或坏能定论的,你只需谨记,为官一道,唯中庸二字可保命荣身,此道之外,为官者当日夜自警——月盈月缺,皆在圣意一念之间。”
陆栖鸾若有所思,正想多问两句时,忽然马车一停。
“怎么了?”
“大人,是左相家的车驾,要不要……”
“宋相爷回京了?”
陆学廉知道左相年前便受任巡查九州政情,按理说得到下个月初才能回京,正有些疑惑时,那左相家的马车忽然停在旁边,里面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
“请问,前面的可是刑部的陆尚书?”
只见对面的车窗里有一个纤弱的少女,陆学廉回忆了片刻,道:“可是宋相爷的孙女,明桐小姐?”
“家翁常常提起陆大人,小女十分佩服……”
——哦,这就是她娘打听到的真正的准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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