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的那这样重,你们除了传信,何曾来府内详细告知一声?现在假惺惺地跑过来埋怨,你们有何居心……”
出了厅门,己都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她脑中一幕幕回演的,都是她之前有意忽略的点滴。
她幼时摔倒磕到头,母亲为防止血液倒流,用自己的手臂撑了一夜。她闹水痘发热,母亲彻夜不睡地陪着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她八岁被恶人绑走,母亲四处寻找,几乎哭坏了眼睛。唯恐她再不见,从哪之后,母亲搬来与她同住,时时刻刻守着。
母亲一直都对她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保护她。
她怎么都给忘了呢?
现在母亲不在了,她才要去模糊母亲对她的责骂,想起母亲对她是好的……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呢?
司清说,母亲病榻上念叨着她,担忧着她。母亲是想见她的。可她自己呢,一直在做些什么?
司檀忽然觉得自己的魂魄由不得自己控制,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摇摇晃晃地在园中徘徊许久,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天黑了,墨幕如布展空。没有星辰与月亮的夜,压抑深沉。
待闻亦回到院中时,卓焉与木缘正在房门外打转。室内并无燃灯,上下漆黑一片。顾嬷嬷身后,有婢子垂首林立,低眉顺眼地端着几盘精致膳食。
卓焉与木缘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亦不敢随意猜测。闻亦问起,她们单指了指婢子手中的晚膳。
没吃饭就睡了吗?司檀夜里容易饿,晚间都会吃得很多。将肚子填的圆乎乎的。今是怎么了?
闻亦蹙了蹙眉头,大袖轻漾,将房门轻松开启……
卓焉慌忙进门,将灯火燃起几盏,令婢子搁下膳食,方与一众人等退了出去。
借着虚晃的灯火,闻亦这才看清,司檀并没去榻上,而是独自背对门外,小小身板纹丝不动,孤零零地蹲坐在地。
不是最怕黑了,还这么待着。闻亦快步走过去,“也不燃灯,也不用膳,你是当自己是蘑菇吗?”说着,倾身就要去抱她起来。
“闻亦,我梦见母亲了。”司檀轻软无力地推开了他的手,不允他靠近。
闻亦稍有一怔,很快温然含笑,将她揽回在怀中,“许是长久不见,想了。”他低头吻在她匀亮丝滑的发间,馨然香味窜入鼻息,再次垂目,极具怜惜,“待有机会,我陪你出去转转。”
司檀面容隐在暗影下,看不清波澜几何。只那声音,夹带着几分怆凉,道:“我想见她。”
“有机会,自是可以见到的。”闻亦笑着转过身,将不远处的彩釉合欢润瓷托盘端了过来,“胡思乱想这么久,肚子定是饿了。来,顾嬷嬷做了你爱吃的松卷,先尝一口。”他执箸夹起一块,递于司檀眼前。
有机会可以见到吗?什么机会?司檀胸中忽然翻腾起一阵烈焰,抑制不住地就要喷薄而发。
她怒瞪着眼前的松卷,愤然登时将她的大脑填满。只闻“啪”的一声,她想也不想地,抬手将其打落在地。
“怎么越来越孩子气。”闻亦无奈轻叹,再耐心地夹起一块来,“听话。先填饱肚子,等上了榻,再慢慢想不迟。”
恼怒之下,司檀并不为所动。毫无意外地,松卷再次被打落。自地板上滚动几圈之后,停在几案一角。
再夹起,她再次动手。
闻亦眉心微低,面上隐有薄怒。一双清眸直视着缩在暗处的任性身影,道:“捡起来。”
司檀火气盛燃,紧绷着脸,抬脚将那静止在几脚处的松卷踢的更远。
“听到了吗?捡起来。”闻亦嗓音忽仰,肃然而严厉。吓的司檀肩头一抖,遍体生寒。
可这份恐惧并没有持续多久。委屈,愤怒,乃至从一开始起,那股在体内滋生的烈焰,顷刻间掩埋去这份冷寒。
司檀不能自抑,转过身来,使劲咬唇,将他手中整盘的松卷都打翻在地……
高处坠物的一声脆响之后,是噼啪的碎裂声。闻亦面色骤转冷怒,朦胧之中,却又显隐忍。眸光扫过一地碎片,沉声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得这么不听话了?”
“你娶我回来。是想我一直都听你话吗?”司檀终于开口。她微扬起下巴,圆脸惨白,眸色沉沉。不知是因怒气,还是因恐惧,映着摇曳的昏黄灯光,她面上绷直的细小筋脉清晰易见。
闻亦扳着她单薄的肩头,“你在胡说什么?”
司檀蹭开他的手,“你说的听话,就是要像个圈养的鸟儿一样养我吗?任你投喂,听你命令?或者,当你寻开心的木偶?”
闻亦僵视着司檀倔强的脸,连同她面上一丝一毫的波动,都被尽无遗漏地收纳眼底。原本空洞的心头,恍在不经意间被银针刺了一下。
他尽量压下那股怒意与刺痛,道:“你是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疯?”
“你见过我发疯吗?”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这话刺激,司檀登时怒不可遏。
她狠咬贝齿,鼻息粗重的来回,想要尽力浇灭那说不出口的冲动。可任她再怎么使狠劲,都是徒劳。
她四向环顾,眸中愈发浓烈的火光,将她的理智与柔软统统淹没。
她挥舞着两手,餐盘、砚台、纸张,但凡是眼里看到,她都想拿起愤愤摔了出去。一股脑地,连同挂在房中分隔梁架上的纱幔,也被她扯的开了数道口子。
她是疯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交织着布条的撕裂。若泣诉的清脆,似低控的深沉,毫不保留地冲击着静谧安和的夜晚。
饭菜滩倒一地,墨迹扬洒四溅。那被她扯破的纱幔,恍如幽冥白幡。
隐忍许久,闻亦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司檀拼命甩开他的钳制,并用力将他推开。
她根本不去看她的裙角沾染了什么东子,脏了还是不脏。她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够。
.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头啃咬一样,驱使着她抛去理智,毫不顾忌地去摧毁眼前之物。
“都欺我,骗我,当我傻是吗?”她来来回回地走着,凌乱撕扯开已经破碎不堪的纱幔,扬手将其丢在地上后,怨愤指着闻亦大吼:“旁人欺负我,你也要来欺负我吗?”
她情绪已然至崩塌的边缘。闻亦眉头锁了又锁,暗觉出异样,忙阔步上前,将她紧紧裹在怀中,“七七,别这样。谁欺负你,谁惹了你不高兴,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熟悉的温度在尝试唤起她的理智。原本不由自我的狂乱,渐趋平息。憋闷已久的疯乱情绪,顷刻间转化为无助的哭喊,她深埋在闻亦怀里,嚎啕不已:“我母亲死了……”
“我母亲死了,死了两年。”
“两年了,我到现在才知道。”
“她念叨我,惦记我,我还怪她——”
难怪她会突然提起此事。闻亦轻抚着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七七,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母亲,也不会怪你……”
司檀紧揪着闻亦的衣领,放肆哭喊,“你早就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哭,闻亦的心也跟着一起疼。沉默良久,他嗓音极致轻柔,道:“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七七……”
司檀松了手,腾地一下将闻亦再次推出去。减弱的火焰再次疯狂席卷,占据了她的心口,她的大脑。那双水汽氤氲的黑眸,也有赤红冲破稀薄,恣意转浓,放肆蔓延。
“为我好,为我好。总是为我好,你做什么都对,说什么都有理。你骗我是为我好,瞒我也是为我好。那是我母亲!她病了,死了,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吗?”
越说越冲动,那股闷烦与狂躁,好似飓风暴雨下翻涌不止的海浪,一波盛于一波。
闻亦伸了伸手,想要将她拉回,却被她愤而拒绝。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七七,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有些事,原比想象中的要复杂。瞒着总比赤.裸无情摊开好。你要明白……”
“我不明白!”
“七七,你听我说……”
“住口。” 司檀没了听他继续说下去的耐性,陌生而疏离地退后几步,指着房门,“滚出去——”
闻亦眸色一凝,僵硬怔在原地。
他不相信,他一直乖巧听话,想要紧紧护在羽翼下的七七,竟然能开口说出这种话。
他的七七,会依赖,会撒娇,会无理取闹。就算是在生气,只好言一哄即可。
她,绝对不会让他滚。
几乎是要认为是错觉了。良久的凝视,他在她眼中,看不到半分的流恋与懊悔。费力张了张口,欲确认一遍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司檀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她想也不想,红着眼睛狠瞪向闻亦,“我说。我再也不想听你满口鬼话,也不要再信你了。我不想看见你,不想理你。我,现在要你滚出去!”
到最后,她几乎是在朝着他嘶吼。
他听清楚了。
心头骤然的冷缩,牵扯着他四肢百骸的颤动。闻亦面容失常平静,低目望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圆润小脸。
有那么一瞬,他开始怀疑自己。
八百年来的坚持,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如若不是他一直不放手,是不是,她会轻松一点……
他苦涩勾了勾唇角,缓步逼近,“就因为我有顾虑而没告诉你。你要撵我走。是不是?”
他想等一等,等她说“不是”。只要她说不是,他便忘了方才的话。或者她哭也行。只要她此刻流一滴泪出来,他什么都不予计较了。
可是很遗憾,他想要看到的,什么也没有……
那双澈亮的眼睛里,是愤怒,是冰冷,是厌恶,是烦躁。
毫无情意可言。
他道:“好,我走就是。”微哑的寥寥几字,像是抽离了他所有的精力。
说罢,直接转了身,毫无犹疑地提步往外……
再次升腾起来的狂躁,迫使司檀无暇去挽留。她踢开躺在脚边的茶壶,又去扫几上的残留的碗碟。粗重喘息之际,她使劲抓着脖颈,好让自己吸取几丝微凉空气。
可还是不够,她胡乱舞动着两手,无法自控地撕扯开衣领。
闻亦沉重往外,刚碰上门板,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待转过身来,司檀已经倒在了一地狼藉里。
有碎裂的瓷片埋进她的薄裳,嵌进她的手心,她的肩头,她的腿,她的脚。星星点点的殷红在她身上晕染开来,借着昏昏灯火,宛若沾水朱砂,妖娆地暗自盛放。
“七七——”
闻亦面色一凛,扬袖扫一道轻风,不偏不倚地将她带进怀里……
☆、惊中存喜
“如何?”
胡冥苍目低垂, 微凝片刻,方收针入囊。道:“伤是小事。”他缠结好细带,将针囊搁置药箱。
“既是小事, 为何还不醒来?”闻亦眉头拧锁, 灵力凝聚掌心,欲探一探她的魂魄可安。
“昏倒乃急火攻心, 我已施过针,待半柱香左右便醒了。”胡冥说着, 示意卓焉将笔墨置于矮几。
稍作浅思, 他躬身提笔, 窃笑着边写边道:“夕月香,味烈浓郁,持久浸脾, 夜间尤甚。女子孕期本就神经脆弱,烦躁易怒。一旦无意沾染,神识散乱、胸闷难疏。常人偶用此香并无大碍,若是常闻, 不出三年,必引癫狂之症。”
“夕月香?”闻亦道:“府内何曾有过?”
“没有?”这胡冥倒开始疑惑了。他收笔靠砚,转而打量起闻亦来, “我以为是将军……”撞上闻亦颇显幽深的眸光,他脊背渗寒,不敢再往下说了。
闻亦道:“以为什么?”
被这一道威压震地喘不过气来,胡冥捂着胸口, 讪讪一笑,“以为是将军……有意,有意用来……调.情的。”
木缘与卓焉正在室内待差遣,听胡冥此言,倏地红了脸,慌忙低下头。
毫无意外的,一道明光划破帐幔,直向胡冥胸口击去。没有多少劲力的一招,对胡冥来说,若承接下来,足以要他半条命了。长久以来,他无灵力回之,闪身避开的还是可以的。
他躲的极为熟练,明光仅擦他的肩头,往外便逐步弱了下去。
“好险。”胡冥轻拍着扑跳中的心脏,一张老脸,极具劫后余生的庆幸。
夕月香,产自北梁以南。这闻亦是知的。怀安香料颇繁,且精纯至良,有这夕月不足为怪。可她平日不用香粉,如何会沾染此物。
闻亦稍作思索,缓步走出,面向卓焉道:“她今日见了谁?”
闷沉隐忍的声音,迫使卓焉蓦然收笑,她想了想,说:“是五小姐。”
“不不不,侯爷,五小姐已经不是当初的五小姐了。而今她已是泾阳王侧妃。”卓焉试探性地抬起头来,“侯爷,是她要害小姐吗?”
若有心要以夕月香害她,今日只见一面,根本不足以催发病症,何苦为之?
若不是,她身上为何会无缘无故沾染上?闻亦越想越疑,垂眸间,瞳中绿芒轻漾,引室内静寂非常。
胡冥怯怯扫一眼遮蔽的帐幔,又看了看聚神凝思中的闻亦,良久,才极为不解地抬手挠抓银发,道:“不是、不是应该,先担心一下孩子的吗?”人都伤了,精神也不太好,为何没有一人问起,是他方才说得不太明显吗?
“孩子?”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胡冥脸上。
看来真是都没听到。胡冥无奈地低声叹口气,“近两月余,这小豆芽儿平日都不觉有不适?你们要么近身伺候,要么同饮同寝,也都不曾有所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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