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寒风贯穿曲折檐廊,宛若飓风之下初出深海的长龙,透过院中藤萝肆意舞动,疯狂盘旋之后,破缕缕凉意铺面猛吹,再窜进颈窝。
他又不见了……
步上沾着薄冰的筋状青石,司檀顾不得去抹一把脸上冻结的冰凉,就急不可待地踏上石阶,想要到院外看一眼。
就算是不存在的,总要亲自证实,她才能彻底死心。
也就在此时,厚重大门由外被人推开,一道俊逸身影缓步跨过门槛。抬眼看到赤脚僵在院中的司檀,他微愣一下,慌忙闪身至前,想将她她抱进怀里暖暖。
“你去哪了?”司檀抵触后退几步,漆黑的眼睛狠瞪着他,似含有说不出口的恼意存积在内。
“我……”闻亦垂目看着她,脚步不自觉挪近。
“我问你又去哪了?”司檀不等闻亦细说,仰脸便使尽力气朝他大吼。微哑的嗓音借着刺骨凉风,入耳宛若尖刀刻刮,痛意直往心头而去。
闻亦怔然而视,伸了伸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她揽回。
今元日正旦朝会,他自是要陪着她哪都不能去。可他回府一事不得隐瞒,无论如何也得遣人递信告知一声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醒得这样早。
“你去哪了,你又要扔下我,又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是不是?”等不到回答,司檀泪眼朦胧,拔高且发抖的音色里,全都是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恐惧。
撕痛蔓延不下,闻亦浅湿眼眶,僵愣在原地。
昨天夜里熟睡,她蜷缩在棉被里,就那么一小团,像是一只落在荒野中的孤鸟。唯恐他再离开,就算昏沉入梦,也一直紧拽着他的手不愿松。
她胆子小,自幼年起便无人可依,没什么安全感。他说要给她全部的依靠,却在忽然之间,一下抽取出去。
她是真的吓怕了。
因为心有依赖,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同样的事件再次发生。
“七七。”闻亦使劲将她颤栗不止的身子包在怀中,歉疚瞬时滔天而涨。他微低下巴,爱怜地轻吻在她发间,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看到这样的小人,心痛都要痛死了。
“你不能再走,不能再丢下我不管,不能了……”司檀紧揪住闻亦的衣角,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与害怕,丝毫不落的展露了出来。
“好好好,再也不会。”闻亦轻抚着她孤零零的脊背,瘦小骨骼微突,刮在掌心,好比在他心口狠扎上几刀。
他道:“真的不会了,再也不离开你……”
有了真实而温暖的怀抱,撕裂喉咙般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逐渐转为哼哼宁宁的低泣。
许久,湿腻腻的泪水混合着鼻涕,黏糊糊的贴在心口。闻亦轻柔笑着摸了摸她一抽一动的脑袋,好言哄道:“这么久,不能再哭了。”
夹着浓浓的鼻音,司檀小奶猫似的哼唧一句,“我还没哭够……”紧接着,完全停不下来地继续瑟缩抽搭,恨不得将所有委屈化作眼泪一起流干。
“外边冷,先回房中暖暖。”闻亦心疼抱起她顶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还极其轻飘易捞的身躯,边走边道:“只准再哭一小会儿,待进了门就不能哭了。”
“不行。”司檀揉着眼睛,柔弱抗议。
“听话。”闻亦道:“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你这么哭着不停,让我该如何开口?”
司檀像个小孩儿耍赖似的,掩袖揉了揉眼睛,小声抽着鼻子道:“那,我不听。”
“又不听话。”闻亦无奈地笑了笑,回房将她轻放在榻上。
司檀拽着他的手,往他怀中缩了缩,说:“我以后再也不听你话了。”
听了话,他就要哄骗她离开。往后,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再让闻亦寻到一丝一毫的机会。
“好。不听便不听。你现在能耐,无论要怎样,就是闹着往天上窜,我都奈何不了你。”
闻亦捏了捏她通红的鼻子,伸手那棉被将她裹的极是严实,单露出半截脸出来。恰趁着她隆起的腹部,活像一只成茧缩头的大虫子。
“你才要上天!”司檀瘪嘴白了他一眼,低声嘟哝中,蠕动着往他身上贴了贴,被欺负的流浪小猫般仰起头,“你说吧,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听着。”
闻亦低头卷走她眼眶中弥漫的水汽,斟酌良久,才道:“是关于你父亲的。”
具体是许多天之前的事情了,魅无与魑阴都知道。只念着她那些天情绪不好,便瞒着没说。
薛云希与纪惏二人,也是清楚的。
只因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满城皆知。府中下人也议论过多次,只不过她不常踏出院门,才没能有机会听到而已。
“找到了?”司檀抹一把眼睛,伸了伸脖子压下捂在脸上的棉被问:“在哪里找到的?又押送回去了吗?”
“他……已经死了。”
司檀一怔,漆黑的眼睛受惊圆睁,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怎,怎么死的?”
“被司清杀的。”闻亦道。
“司清……”许是由于被闻亦的话惊到,悚然侵骨,司檀的肩头微微抖了一下。
她想问问,是什么时候杀的,为什么?可张口却又问不出了。
她知道,司清是恨父亲的。
父亲为求得泾阳王庇护,定是不会顾念父女情份,不问她的意见,自作主张将司清送到薛千行府上。司清心性极高,面对年龄相距甚大的夫君,如何能蒙蔽自己,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相合相携。
泾阳王好色全大梁的人都知道,司清又那样漂亮不可方物,入了那样的地方,自是不会管她愿不愿意地就占有、夺取、奴役。如此压迫,又不由自己的被逼屈服,她恨是正常的。
她能亲手将薛千行送进狱中,恨意驱使之下,转而落在父亲身上也不足为怪。
毕竟父亲不念情份的举动,才是她噩梦的开始。挣扎不开,亦解脱不了……
记得几月之前,司清硬闯府邸言辞激烈地来刺她,以惑乱她的心神,引她情绪失常,好在冲动之下帮助她杀了父亲。
那时,被仇恨百般蹂.躏,司清已经面目狰狞,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可真的要亲自动手杀人,才能泄愤吗?
司檀想,对司清来说,会是的吧。
“七七。”闻亦抱着她,温热的手掌划在她脊背。微垂的瞳孔中,流光温柔至极,且满是怜惜。
“我原是不想告诉你的,可他是你杀害母亲的凶手,是你的仇人,也是你的父亲,既早晚要知道,不如亲自告诉你。”
他锁紧了手臂,宽慰道:“你别怕,这些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他们自己选的路,后果也当由自己承担。往后,有我陪着你,我们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司檀微红着眼,抿了抿唇,扯出一道清浅弧线,道:“你放心,我、我都明白……”
经历过生死浮沉,又历经绝望洗礼,她已经看开,也不会再怕了。除了她所珍视之人,也再没什么可让她畏惧。
司檀摸了摸泛起轻微律动的腹部,眉眼中,稚拙犹在,却有无限柔情蕴含。她挪动着枕在闻亦肩膀上,探出捂热的小手,顺势环在他腰间。
而今,只要闻亦在,孩子在,就够了。
五日节假已过,开衙接案。司檀由闻亦陪同,去狱中看了司清。
她原是不想去的。可无意听下人提起,说司清精神失常,已经疯了。
好好的一个人,曾与丹青相惜,书画为伴,清眉雅目,气韵卓然。玲珑身段纤弱有姿,举手投足聘婷婀娜。
司檀实难相信,曾经好比水仙似的妙人儿,能与眼前隔着坚固铁栏,旁若无人的抓扯衣衫,口中时而发出阵阵嘤咛,时而破嗓疯言疯语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站了很久,司清许是癫狂够了没有力气,歪着头朝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神识恍惚,可还是认出了司檀。刚刚才得了安静,她又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不顾一切地猛扑过来,“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伸着沾满泥垢的两手,穿透铁栏缝隙,恍如吃人猛兽,张开利爪胡乱挥动。
司檀本能瑟缩了一下,脊背靠向闻亦,转头与之相视一眼,便轻声唤一句:“司清……”
“你不许叫我!”她圆瞪双目,撕破喉咙般大嚷,没了之前的宛如百灵啼鸣的嗓音,入耳沙哑而诡异。
“你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她紧抓着铁栏,一副想要一口将司檀咬碎的模样,“我求你了,低声下气去求你,你为什么不见我?你不见我,你该死,跟他们一样该死——”
“你在说什么?”没有帮他杀人?可她何时低声下气求她了?
“他们折磨我,你也是帮凶,帮凶!”也不知是烦躁还是气得无法喘息,司清盯着司檀,突然狂笑起来,松了紧抓着铁栏的手撕拽起衣领。
随着她的毫无意识的凌乱舞动,一条条带着血色的细痕展露在眼前,隐约间,还有布在血色之下,泛白变浅的齿印。
司檀费力拼凑她只言片语间的信息,仍不知她口中所说是为何意。她侧过头,让跟在身后的卓焉将带来的食盒交于狱卒,转脸视线回落在司清身上,看她那渗人的痕迹,遍体生凉。
“可找大夫瞧过?”
狱卒朝内看了一眼,尽管尽力掩饰,他面上的嫌弃仍就被司檀捕捉。恭敬行礼,他回答说:“她这种病,谁敢近身去瞧?”
司檀皱了皱眉头,示意卓焉往狱卒手中塞些银钱,道:“无法治便不必费心思了,平日吃食,莫多苛待。”
狱卒手背身后悄然掂了掂钱袋,笑着答是。
司清癫狂的仰头大嚎,一声高过一声,映着狱中的昏暗潮湿,音色粗重而显阴森。
“反了,都反了。殿下也要反,都反了……”
“我要……好闻,舒服,还要一点,嗯,好香……”
她已经彻底疯了。
司檀惨白着脸,颤颤后退几步,紧握着闻亦的手,以汲取几分安慰。面对一个毫无神志的人,她想,恐惧来临的时候,她心头聚集多年的怨气早应该散了。
比起司清,她是不幸的,是孤寂的。可也是最幸运的。
她幸运的遇上闻亦,得他相护,得他珍惜。没有像司凝那样被骄纵到不知天高地厚,也没有像司清那样沦为父亲拉拢靠山的玩乐工具。
“别怕。”闻亦拍怕她的肩膀,回眸轻扫过一眼,便揽着她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他没有告诉司檀,司融是何时死的,司清又是为何疯的。
夕月香,量多久用,可致神经错乱,不出三年,必引癫狂之症,无救无解。薛千行垂涎司清美色,为逼她就范长此恣意涂抹,她其实早就控制不了自己的神识了。
魅无说,巡防军找到司融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将近一月,被砍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司清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一幕有多惊悚,疯癫笑着,提着手中沾有黏稠血浆的斧头,失魂高举,不停起落。
如若不是天冷,尸身被这么多日子接连折磨下来,恐怕早就生了味道被人发现。
闻亦知道司檀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怯懦、脆弱,可几番思酌,还是不敢与她细说,当她问起,过程刻意简单带过,只说了结果而已。
他还是希望,他的七七,不要事事都太过清楚。那些赤.裸诡谲的血腥场面,以及阴黑暗沉的曲折人心,她不用懂,不用看,只留一片安宁天地,做她自己就好……
去南山看过林氏,司檀便被一直被圈在府里。预产是在二月,已经快了,司檀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动静大,身子骨却是一日比一日瘦。没有人扶着,她走路时笨拙的很,小身板完全带不动圆鼓鼓的肚子。
闻亦不许她乱跑,陪她待在府里,看看话本,讲讲故事,偶尔会请师傅入府演几出皮影戏。
自厌食以来,司檀的胃口一直不好。每次顾嬷嬷做了合她胃口的,闻亦便看着她,陪她一起吃。
临近产期,也养不出多少肉来,可总比她瘦成一把骨头好的多。司檀真吃不了,苦兮兮皱缩着脸撒娇卖乖地抗议,可即便她使出浑身解数,闻亦还是不准她离开。
松眉一横,神色严肃地说,她这样子太扎人,晚上抱着硌手。还说真怕哪一日不小心,孩子没等到落地,先翻个身将她压扁。
司檀气得炸毛,含着口浊气,愤而抓起几上好下咽的就往嘴里塞。吃进肚子里不舒服,转了身吐几口,挪进屋里看话本。
不理他。
北郊别院的话本没搬回来,闻亦又着人添了几册。司檀缩在书房,随手翻了翻,无意拉出旧话本,竟奇迹般的发现,那个被闻亦暗中施灵力抹去一半的又显了字。
竟然显字了?又惊讶,又好奇,司檀趁着闻亦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钻在角落看了几眼。
好家伙,这一看不得了。还没啃读完,就气呼呼仍在一边,找闻亦算账去了。
怪不得闻亦不许她去看风府的族谱,合着她翻了史书,猜得大体都对,根本不用再翻族谱证实。
都有过夫人的,还一本正经来“勾引”她。司檀沉着脸,一双满含怨气的眼睛紧锁着闻亦,看得他心头发毛。
“怎么了?”闻亦小拉她一把,司檀使劲绷着,不曾挪动过去。闻亦无奈地笑了笑,手中加大几分力度,硬是将她拖拽进怀中抱着。
司檀憋了好久,正准备抬起下巴朝闻亦脸上咬一口,突然想到他躺在冰室里,脸上落不下去的齿痕,心一软,又不舍地收回发亮的牙齿,改回咬一口自己的嘴唇。
“与我说说,谁惹你了?”
“你!”司檀皱着眉头,将自己一肚子疑问、怨言统统吐了出来。
他的夫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还活着,在哪里?
最主要的是,她会不会突然出现了?
她怕某一天,他的夫人会像玉滦一样,悄无声息地潜进来找她抢人。那不行,这是她的闻亦,是说什么也不准让的,更不许别人来与她争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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