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司河当下不再去寻找胭脂的毡包,他走进附近的一个牛皮毡包,只觉得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他在毡包里略翻了翻,退出来,对崔瑾之道:“里面没有人,有很淡的血味。”
崔瑾之知道,此处的牧民很多也是猎户,毡包里有些许血味也是很常见的。只是,这里的安静实在有些瘆人。他轻轻走进另一个毡包,里面也是没有一个人。
他们一个个翻检着,整个部落就仿佛被族民遗弃了所有的财产在此处,集体离开了这里。
“没有发生冲突,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崔瑾之道。
聂司河说:“有些小部落如果得到大部落的收留,那些大部落首领会提供更好的物品给他们。所以如此弃财产离开也是有的。”聂司河道,“还是,觉得有些太突然。”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帐篷群落里走来走去,寻找着线索。这里的族众实在太过穷困,他们的毡包里通常只有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没有突出的特点。仿佛真的是主人们嫌弃这些家产实在太过简陋,迫不及待地丢下它们,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去了。
崔瑾之年轻气急,匆忙地翻着。
聂司河则一点点慢慢排查,他看到一个毡包的外侧,用女子的胭脂色,画了一朵花朵的造型:“二十七郎,你看看,这可是那图兰花?”
崔瑾之上前一看,果然如此。
聂司河吩咐道:“你在外面先盯一下有没有人在附近,我进去看看。”
他掀帘走进去,里面的装饰和其他毡包一样简陋无比,但是从里面为数不多的一些刺绣和小布置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香闺。
聂司河蹲下身子,仔细翻弄着那女子毡包里的物件,试图从里面找出他们离开的缘由来。
崔瑾之巡视过外圈,也走了进来。他看到聂司河坐在一个白松木的案桌旁,他的手指所轻点处,还能看到一些酒具、食物。
“胭脂还准备了酒等着款待我们,他们不是弃帐篷离开的,”聂司河抬头望着他,“是被人带走的。”
崔瑾之闻了闻酒的味道:“上等的葡萄酒。胭脂这酒应该藏了许久,味道有点酽了。她要是离开,这酒一定不舍得丢在此处。”
聂司河道:“走!赶快去找他们,看看能不能救下几个。”
他们一个个毡包翻过来,都是一个人都不曾见到。
毡包根据主人的习惯,有的干净些,有的腌臜些,器具散放也很自然。
若不是他们俩今日白天,刚刚与胭脂约定了见面,他们也会以为这个部落是在其他大部落手中获得了更好的待遇,于是丢下此处了。
而这种无主的毡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流浪在大漠中的沙匪、响马前来洗掠一空,放把火烧个干净。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部落,数十口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从这干净老到的杀人灭口手段里,聂司河和崔瑾之都同时嗅到了一丝星芒教的味道。他们越发迫切希望能够靠近真相。
可是四周地面坚硬,没有留下脚印,天上星月齐黯,根本看不到多远。
聂司河推断着:“你我武功都不算差。宜郎说过除了牧刀人,其他草字圈的刀奴修为有限。这些刀奴不可能在这样的黑夜中,带着人离开而不被我们发现。”他问崔瑾之,“二十七郎,你觉得他们可能在哪里?”
聂司河问他,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二十七郎比他地形熟悉一些。崔瑾之招人喜欢,学各地方言也比较快一些,比聂司河更有机会在这个地带四处游逛,而不太容易招人瞩目。
小二十七郎锁住双眉,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难道说,那些族众还在附近?”他的目光从帐篷群落扫视到空旷原野,“哪里能够藏那么多人呢?”
来自小可汗浮图城的风,如同夹着寒刃似的划过他的脸,丝丝生疼,崔瑾之那还带着少年柔润质感的面颊上,泛起苦思冥想的神情来。
他的头脑中将这几天已经刻入头脑中的,附近的地形、地貌,都转了一遍。他睁开眼睛:“聂大哥,那里有一条河。”
对于任何部族来说,聚居地的水源是最重要的。蠕蠕族驻扎之地也和其他部族一样,是靠近水源的。他们附近就有一条弯形的水道。此刻因为是严冬,河道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平日里他们哪家需要饮水了,便会带着铁钎去凿下一些冰块,一家大小就够用了。
他们走出毡包,天空渐渐有了些明亮。
厚厚的云层之中,开始有月光泄露出来。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向河边走去。有了月光的指引,那条河流仿若一条银色的披帛,撒落在天地之间。
冰面很厚很结实,他们走了一段路,并没有发现什么。
月色下,只有蠕蠕族人一直以来凿冰取水之处,冰面略有些被破坏的地方。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移步来到那被凿冰铁钎弄得高低起伏不平的地方,聂司河就着月光,朝冰面下一看,一角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下若隐若现。崔瑾之用力探手下去,只听见一声冰面碎裂之响,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胭脂美丽生动的脸面上,露出惊恐扭曲的表情。她那双总是喜欢说话时候摆来摆去的手,一只已经拗断了,诡异而痛苦地折在袖子里。她细长的脖子上,有扼断呼吸的痕迹。
聂司河和崔瑾之双双提起一口真气,取出承启阁专门为他们夜行而配备的照夜明珠,跳下了那个冰洞。
在照夜珠微弱的浅绿色光辉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六十多具冰冷的尸体,在冰水下缓缓随波流淌。
这里的冰面足足有数尺之厚,待到来年开春,冰破雪消之时,这整个部落的尸体已经不知道随着这些雪山融水去向何方……
聂司河在水底稳住呼吸,一具具尸体大致翻看着,有老人,有男人,有正当妙龄的女子……这些人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贫寒之处,但是大多数人都和胭脂一样,凭着自己的双手生活,也在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却就这样,被悄然扼杀在了今夜。
有不少尸体的脸面上,平静得如同入睡,可见他们与胭脂不一样,是在睡梦中被人掐断了喉咙。而胭脂则是在满怀美好期待的心情下没有入睡,被残忍地当场掐死。
聂司河和崔瑾之默默从水中,摸回方才的冰洞,浑身湿透地坐到冰面上。
聂司河说:“这两年,应该就是蠕蠕族在供养着附近那个草字圈刀奴的生活起居。现在他们用不上这个部落了,就灭口了。”
“难道,他们发现我们在查探蠕蠕族,所以杀人灭口?”
聂司河道:“我们一直很慎重,胭脂与我们的接触,我也都很留意。我不认为是发现了我们才下手的。”他道,“星芒教能够在西域蛰伏多年而不为人所发现,必然有着自己独到的一套方法。”他道,“我怀疑,他们用一个部落,只不过用个两三年。一旦到了时间,便会将整个部落都如蠕蠕族一样,全部灭口。”而天山深处这样的小部落很多,不太会引起注意。
聂司河说:“二十七郎,这里附近一定有草字圈的刀奴。我得去将他们找出来。你去传消息,说我们又发现了一个草字圈。让阿城他们组织人手来。”
“好。”崔二十七郎行个军礼,“你自己小心,我们到之前,那些牧刀人你别惊动了。”
聂司河对他行个军礼,转身离去。
崔瑾之去找自己的坐骑。
这两年来,承启阁派出好几支像他们这样的小队伍,在天山里根据长清先生提供的线索,寻找各处“草字圈”的存在。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暗战,那些牧刀人不知身上灌以什么功夫,远超普通江湖人。聂司河、崔瑾之他们这些白鹘卫也好,石越湖他们这种江湖弟子也罢,大多数人不能冒险参与“曲全盟”的功力相授。并没有宜郎那种与牧刀人单挑独对的能力。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走上战场、挥洒热血的激情。因为他们曾经是唐国的玄甲军,他们是中原江湖的青年支柱,他们是大唐军方的荣耀。
崔瑾之骑上马匹,一夹马腹迅速去黑狐谷。
与此同时,聂司河踏着冰冷铁硬的石地,一个人向着深山而去。因刀奴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这群星芒教徒给他留下来不少可供追寻的痕迹。他不会让他们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
这种饮血生长出来的组织,随着其羽翼的丰满,锋芒的毕露,他们将会伤害更多的人。
他的责任,就是阻止这些血腥的野蛮生长。
他会查找出这支草字圈刀奴的隐身之地,然后等到后援之后,将这支刀奴圈消灭掉。
这两年,他们已经逐步消耗掉了一部分草字圈的刀奴。只是一直没有开展大的围剿。因为他们不能过度打草惊蛇。大多数都只是摸清情况,圈定对方大致隐藏区域,等待着翟辅史大人的一道命令,全面打响这场草字圈的刀奴灭亡之战。
纵横五六千里的天山,各处的星芒教草字圈已经或多或少,进入了承启阁与唐国军方的视线之中。一旦将这些草字圈铲除了,那急剧减少的刀奴数量,将使得“摩尼奴”的生成变得更为困难。
消灭巨尊尼将渐渐成为一个可能成功的计划。
如今,聂司河在等待。
他知道,发动这场暗战的翟辅史,正带着那个可以吸引星芒教高手追杀的摩尼奴,随时准备启动一切。
……
……
这十几天,秦嫣跟着翟容经过了两个小邦国,十一个游牧小部落。在那些地方,她都能感受到,里面有翟容手下的人。
他们或协助他们掩藏形迹,或直接面对追来的地字圈刀奴和天字圈的刀奴。
翟容渐渐摸清楚了对方的跟踪规律,带着她在深山雪原中,一边游走,一边与那些自己埋伏好的密谍手下一一接洽。
秦嫣身为旁观者,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当年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的身影。她也能看到,郎君正在努力避免,自己的手下陷入当年那样的绝境。勇气固然令人钦佩,但是生命更应该受到珍惜。
他跟她一起,一边各处奔逃,一边将各处的计划做着不断的完善。他每天借着幽暗的光线,奋笔疾书,向着各条暗线,发出无数复杂而精密的消息。
她很庆幸,自己能够帮上他。
……
……
唐国军方,有一支使者的队伍,正走向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王帐。手持庭节的使者,是翟羽。
他要会晤的大可汗名叫布陆孤泥孰。
又被称为泥孰王。
正是那位曾经在夕照城下与莫贺咄可汗决战的泥孰王,如今众望所归地成为了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
翟羽此行,是要让他知道,西图桑帝国的身侧,很有可能埋伏着一头巨大的怪兽。他们两国,要在这头怪兽挣脱束缚、露出狰狞獠牙之前,联手将其打压回去。
第127章 云貂
这一天大雪从天而降, 翟容寻了一个高山上的凹处,让秦嫣进去歇息一下。他靠在一面青灰色山壁之后。
风雪太大,雪片无处可避, 落满了两人一头一脸。
两个人被一群刀奴追杀一个多月了。翟容也不敢跟他们正面对战。
如今, 星芒教的地字圈和天字圈刀奴的情况,在这番游斗中, 翟容算是摸了个大概。
地字圈的刀奴总体不算少,前赴后继的见到了不少绿液人;天字圈则基本承担着牧刀人的职责。
后来追上来的那些天字圈刀奴, 年龄不一, 身形相差也很大, 功力大多比先前那个黑衣女人略逊。只是人数多了点,翟容躲他们躲得很辛苦。
每到一处,如果附近有草字圈, 对方便会驱策草字圈的刀奴来助战。翟容这一个月来,以这种方式探摸出来的草字圈,竟然与其他人埋伏了两年探查出来的数量相差无几。
这样的结果,一来, 说明星芒教在埋伏人手上的确足够谨慎;另一方面则说明,若若真是一个小“香饽饽”,星芒教非常期待将她捕捉回去。
当然, 目前他们承启阁只是跟踪,并没有完全进行灭剿,翟容要继续多找出一些来,不能过多惊扰对方。每一次相遇之后, 他还要利用各种天时地利,营造出摩尼奴脱逃的合理方式,以免被对方过早发现他们的真实用意。
雪花如碎冰一般,从空中沉甸甸地不断坠落着。翟容挥了挥手,赶开不断落在自己面前的雪花。
那只星芒教的小“香饽饽”——若若,正缩在石壁的凹处,咬一块干饼,就着雪水吞咽着。
翟容问她:“冷不冷?”
秦嫣口中含着一大嘴饼,摇头,鼓着腮帮子含混着:“不冷。”
翟容笑了笑:若若实在太省心了,这么一路跟着他来去奔逃,吃多少苦头都不见她有什么不满。
不过,看她那么用力吃饼子,他有点哭笑不得:“不好吃吧?等回了中原,我带你吃遍所有好吃的东西。”
秦嫣摇头:“先去高昌吧,听说高昌香糖有好几种口味,你那日只给我买到了胡麻口味的。”
翟容点头。
她说的高昌香糖,还是两年前他们在敦煌的事情。那时候,若若向他“骗婚”成功,他想去张娘子那边讨教一些“房中之术”,若若也想到云水居中打听这些事。他不让她去那种地方,就买了一份敦煌冰糕,一份高昌香糖,将她哄孩子似的哄回了“蔡玉班”。
当时她就惦记过,要吃其他口味。可惜这次见面,他忘记给她带了。这一回的路线,又不方便去高昌那种人口密集之处,万一引得星芒教徒潜入其中大开杀戒,那就太让人难受了。
看着若若手里干成铁疙瘩的饼,翟容内疚道:“好,一定帮你记得,所有口味的香糖,都帮你买齐全。”
若若手中的这个饼块,还是从最近分手的鲁汗部落中带出来的,几天的时间,已经干硬得不成模样了。她龇牙咧嘴地用力咬着。
“郎君,你不饿?”秦嫣使劲咽下一口饼,梗着脖子问他。
翟容只吃了一点点饼屑。
他内息深厚不怕饥寒。他想着,这一路上,因若若随时会被对方所追踪到,莽山深处,大雪如盖的,未必能够随时随地找到合适的食物,他将自己的食物省着一些,到关键时候再用。
翟容看她吃得一脸狰狞,笑着给她揉揉背:“你是不是牙齿太小,不好使?吃相这般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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