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看看她的脸:“你怎么脸上蹭那么多土?身上可有擦伤。”拉她手臂,要看她背后。
“没有啦。”秦嫣避开他的手指,“保持距离,保持距离,那些可都是你兄弟啊。”
两人正在小声说话,听得有人提议道:“先将死者收敛一下罢。”
若是城下立即攻击起来,他们躲无可躲,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收敛尸首。
诸人立起身来,将尸体做了些掩盖。年轻人们轮流给死者行礼,做了最简单的祭拜。唐人对于丧葬之事十分看重,纵然如今是非常时期,也要做起码的收敛。
翟容也站起来,在冲云子道长化仙之处,郑重行了跪拜大礼。
江湖弟子们都情绪低沉地跪地行礼。
道长性格洒脱淡泊,此番又死得惨烈,力挽重澜。众人都很敬重他。
傅言川大侠心思粗糙,性格暴烈,平日里多靠冲云子道长的斡旋,方能各处周全。此时颇有失臂膀之痛。傅言川大侠将冲云子道长的残剑妥当收好,准备给他送回师门,以慰英灵。关客鹭背着掌门剑,给师叔磕了头。
虽然死者为大,但眼前局势紧迫,大家也不能多寄哀思。先吃些东西,休息好。还需要多多提防,万一图桑人又进攻上来。
众人知晓了城下是莫贺咄可汗,且对方的大军可能正在分成不同的零散队伍,渐渐汇拢过来,然,在此时又能做什么呢?
陈蓥觉得空气实在沉闷,见秦嫣还有一个包裹也是装得鼓鼓的,他用手中的剑鞘挑了挑,好奇问她:“小妹妹,里面还有什么?”
“兵器。”秦嫣走过去,从里面掏出一把把图桑弯刀,也是她从城墙下死尸堆里扒拉出来的。
“你们能用吗?还有弓。”她低头从那些死人衣服里使劲拽出十来张硬弓。带弯刀上来,是她在城墙下算着图桑人的数量,发现真正能够冲上城墙的并不多,大多在城墙边就被中原人打下去了。所以城墙上弯刀数量肯定不多。而中原人的武器肯定大多折损了。
至于箭,她知道城墙上不缺,到处都插满了。
两人正说着话,那些江湖弟子们处理完一些死伤之人,指了几个去把着风,剩下的都围拢到秦嫣那两个包袱边,听他们说话。
他们被图桑人堵在这里三天三夜,日夜厮杀。同行数人死在异族军人的刀下,心中郁闷痛楚难以纾解。此刻又得知城下可能大军将至,众人前途渺茫,大家都只想说说话,借此释放一下内心的烦闷。
看着秦嫣从包袱里面刨出不少兵器,众人都微觉意外,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是能够攀爬上城,还能考虑如此周到,带东西上来,一定不是普通人。连傅言川,傅大侠都跟秦嫣说话了:“你是如何拿上来的?”
对长辈,秦嫣不敢油嘴滑舌了,说:“就是那条缝,我先将东西推到下面。自己爬上来,然后用这个绳子把东西打散了,一点点拖上来的。爬了好多次。”
众人想到他们在这里休息的两个多时辰中,她钻在那条小缝里,如地鼠一般攀上又爬下数十次,其忍耐力实在令他们也觉得刮目相看。问翟容:“老翟,这小娘子跟你什么关系?”
翟容抬起眼睛,一时怔愣,回答不上来。
秦嫣道:“我是他妹子。”
如果是一群陌生人,那也就混过去了,可她面对的这些江湖侠少们,曾经跟翟容在大泽边有过交情。特别是他的表哥杨召,乃是个大嘴巴。众人对翟容的敦煌翟家并非一无所知。陈蓥道:“他只有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兄长,没说过有妹子啊。”
“……”秦嫣眼珠一转,想起在云水居的说辞,“义妹,认的义妹。”
陈蓥道,“我们一起从北山过来,也混了一个多月了,没听他提起。敦煌刚认识的?”
“嗯,”秦嫣说,“敦煌刚认识的。”
陈蓥困惑起来:“老翟回敦煌才几日?”
秦嫣脑子里西域的故事多,编个身世难不倒她:“我遇到强徒,走投无路。二郎主帮了我一把,嗯,就这样。”
“走投无路……”陈蓥说,“那也应该是他家婢女,为何认了义妹?”
秦嫣以求援的目光看向翟容:这郎君是什么人,为何这么爱刨根问底?
翟容靠在黄土墙上,无声地翻了白眼。陈蓥在自己师门里被诸位小师妹昵称为“大甜甜师兄”,跟南蜜瓜似的,又甜又沾牙。谁让你招惹他?
秦嫣焦头烂额,对陈蓥道:“这位郎君,你就别如此追问了,等脱困了我好好跟你讲。”
此刻,关客鹭、石越湖、朱答艾几个也凑上来翻捡兵器,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关客鹭道:“小娘子,你头上这片东西是什么?”
秦嫣见终于有另一个人跟她说话,慌忙凑到关客鹭边上,摸摸自己的头顶:“这是一块什长的胸甲,我将它做头盔用。”她解释道,“图桑人的头盔太大了,没法戴。又总是有流矢、石块什么落下来,怕砸了头。”关客鹭本来是随口一问,得到她如此热烈的反应,唬了一大跳,摸摸自己的道髻,避开一些。
秦嫣为了避开陈蓥,继续追着他:“小道长你看,我穿了这个坎肩,”秦嫣指着身上的衣服,“我本来跟二郎主穿的是一样的,黑色太显眼,加了这个褂子便会好一些。这个是从图桑人身上弄下来的,一有人来我就躺倒在尸体堆里,就没人注意了。”她啰啰嗦嗦、长篇大论地说着,生怕陈蓥又挤进来,挖掘她话语中的漏洞。
关客鹭再躲到朱艾答身后,默默念诵道藏经。难怪师叔说,山下的娘子是老虎……想到师叔,又是一阵心酸。
翟容冷眼看着她,平日里跟他说话,这丫头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眉毛飞扬,嘴角微翘。
他并不知道,先前秦嫣说话没有表情,只是她练习了老巫给她那个心法数年来,脸上的肌群瘫痪了。因那夜突破第一层玄关,身上的肌骨脱胎换骨,开始渐渐有了变化。虽然还是不能笑得很开怀,但是扯动嘴皮、皱起眉毛等轻微表情动作,已经可以出现在她的面容上了。
关客鹭年轻、脸皮薄避开了她,不过,其他江湖弟子们则都很愿意跟秦嫣说话。石越湖他们凑上来。
她便转而跟其他人交谈。
她指手画脚比划着,找着话题地告诉他们,她在下面观战如何情形,她如何在死人堆里扒出这些武器、食水,她如何避人耳目将这些东西推到城墙侧边的那条沟里,又如何先爬上城墙,再用绳子将其一点点拖上来……说得口沫飞溅。
在敦煌她跟丝蕊保持疏离,是因为不想招惹不相干的人。
此刻,她选择走上城头,那就跟他们捆一起了。长清哥哥教她的小刀奴生存法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要跟自己的同伴尽快热络起来。
众人刚经历了生死大战,有这么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聊天,简直如得甘露。不时逗她各种话题。
说着说着,秦嫣发现一个问题。别的男人都在不断加入说话的圈子,将她众星拱月地围着,夸她有趣,爱听她说话,怎么翟家郎君保持超然圈外?
于是,她开始越说越离谱。
她邀请他们脱围以后,去敦煌的“蔡玉班”听她弹曲子……翟容没有反应。
她提醒侠少们带好钱,她给他们介绍知趣又俏皮的姐姐们,跟他们说话、唱曲儿……翟容依然没反应。
秦嫣做作抱怨,惋惜没有琵琶,否则可以跟大家来上一曲……翟容神色还是事不关己……
翟容真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他总觉得她上城之后,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她在敦煌的时候,是规矩谨慎的,一向与他故意疏远。在小绿洲的时候也靠过他的胳膊,可是,没有那股子无赖劲儿,弄得他心跳得不行。
照理说,一起沦落到这个城头上,她应该没有任何可谋求的呀?
翟容这个人,确实感觉很敏锐,心思很缜密,人也很冷静。但是对情爱,对女孩子的心思,确实太没经验了。他看出来,若若是有什么企图的,那也只是往她的身份上猜测,哪里会想到那是一颗追男人的澎湃少女心呢?
他目前打算,先冷静观察一会儿再说。
这些侠少们乃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最喜欢聊这种话题。本来以为是个羞怯小姑娘,如今见她对于乐班、歌伎都十分了解,脸皮又厚什么都能说,都围着她不住聊。连本来避开她的小关,也重新凑过来听她说话。
看着旁人围着她,他莫名觉得很不痛快,眸子里寒意越来越浓。
这边,秦嫣正拍着胸脯,向几位江湖侠少扬言,要给他们介绍温软的姐姐们,度一个良宵春香夜的时候……翟容忍无可忍了!不能再容她这般猖獗,口无遮拦!关于男人女人睡觉的这种蠢话,跟他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跟旁的男人如何说得?
“若若!过来!”他再次叫她,这一次他的声音特别响亮,震得众人都停了下来。
管她什么心思!去它的冷静观察!翟容恶狠狠想:先把人提溜过来再说!
第50章 玉簪
秦嫣当然听得出, 他的声音里很是带着怒气。不过她看到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要么为她在云水居卖艺,担心她吃亏而生气;要么为她走路走到马腿底下险些被撞,担心她受伤而生气……哪一次伤害过她?这一次, 更是她故意说那些他很反感的话题, 来引起他的注意。
她哪里会害怕?
于是,秦嫣一听到他说话, 颇有求之不得之感,旋即停住了话头, 向翟容走过来。见她回应自己如此迅速, 翟容立时眼神柔和了一分:原来她眼睛里还是有他这个人的。
那些江湖侠少们初出师门, 平日里被管束得甚是严苛。大唐糜艳的俗世生活,对他们而言,吸引力很大。现在被重兵围困, 怕是很有可能根本不能出去亲身体验了。对秦嫣的话题,那是分外来劲。如今,话题正说到心头痒痒,难以停止的时候, 跟翟容又熟悉,大家乃是练武之人,哪里会拘束个小节?纷纷道:“我们一起过去聊。”
翟容刚高兴了些, 看到众人拥簇着秦嫣向自己走来。尤其是陈蓥,那走路的角度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估计是打算等秦嫣坐下来,直接将他拱出去一些。
秦嫣倒知道不妥, 止步跟几位江湖少侠作揖:“二郎主找我,待会儿再跟大家聊。”等到众人都不甘不愿地停住脚步,翟容看着这群同龄人,一个个都歪头朝这里张望,显然是看看他这里有什么话说?若小娘子说完了,想将姑娘接过去继续聊桐子街的趣事。
秦嫣问:“二郎主有事吗?”
“坐下。”
秦嫣立即听话地在他身边的黄土石头上坐下,而且按照方才他的要求,很端庄地保持着半尺距离。翟容居高临下看着她头上的那片破甲,她顶着那东西蹲坐在他身侧,跟只灰扑扑的乌龟似的。他说:“丑,拿掉。”
“哦。”秦嫣头上这片破甲还有绳子系着下巴,伸手解开绳子,将圆圆的甲片取下。翟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话说太多了,在这里歇一下。”
“哦。”秦嫣盘腿坐好。
翟容虚荣心得到满足,眼尾扫视众人:看见没有?若若只听他的话!
秦嫣知道,装出很乖的样子,他会很满意。见他满意了,凑过去问道:“如何,我很听话吧?”他低头夸她:“是很听话。”
“怎么奖励我?”他脸色看起来好臭啊。
“奖励?教教你怎么做人!”翟容知道她处事为人的观点,向来有点扭裂。方才大言不惭跟一群年轻小伙大聊床事更是震惊四座。他语重心长道,“若若,我知道你出身挺苦,在蔡玉班也没有个靠得住的人,好生引导你。”
“那你引导我啊。”
“好,我跟你说,那些床帏之事,咳!”翟容摆出兄长的派头,“你不能随便跟男子讨论,可明白?”
“为什么?我看蔡玉班的姐姐们经常跟男子讨论啊。”
“这种做法不好,万一遇上心存不良者,会借机对你不利。”
“我方才与那些侠少们讨论了好一会儿,他们没有对我不利嘛。”
翟容一阵头晕,有一种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这些人当然不会对你不利,他们有的是修道心的,有的门规甚是严谨,但是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如此没有邪念的。”
“你不会对我不利吧?”秦嫣下套了。
翟容说:“当然不会。”
秦嫣说:“那我以后想讨论这个事情,跟你讨论可好?”
“……”翟容心中又跳了起来,他的警惕心抬起了头。侧目看着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秦嫣端起自己一张桃形的小脸,拿出自己最拿手的装痴卖傻的能耐,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看着他。翟容倒反而有些吃不准起来,他几乎没有认真跟女孩子相处过,对于姑娘家的小狡黠,还不是太能分辨得出来。更何况,若若的脸看起来五官明媚娇柔,长得那么可爱无辜……都不忍心将她往坏里揣测……他端详了她半日,觉得还是先认为她只是不太懂事,所以说话如此着三不着四的。
既然她不懂事,那他就得防着那些侠少们逗引她说不妥当的话。
翟容低头想着主意,接下来以何名目,隔开其他人与她的随意说话?他看到,她披头散发的。在那个小绿洲睡觉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已经睡得散了发髻,只是翟容没注意她而已。过后又忙着追踪来夕照大城,大家都没顾上。
翟容心里又叹气:头发散成这样,成何体统?先让她正个衣冠吧。
他只觉得这个姑娘,在人伦世故上,简直浑身都是筛子,太容易被人欺负人了,他真是挡也挡不过来。
翟容从自己头上将玉簪子取下来,递给她:“来,先把发髻挽一挽。”
秦嫣将簪子拿过来,犹豫着,她手上的肤色发生了那般大的改变,生怕翟容发现。她悄悄将手在黄沙地面上揉了揉,想掩盖一下。她担心手上的泥沙在盘绕头发的时候掉落,手指僵硬地盘着发髻。
翟容果然看到她的一双手,跟乌鸡爪子似的,又脏又笨。可惜了她一头乌丽秀润的头发。他看了看那些散坐在不远处的江湖侠少,想起陈蓥追着秦嫣说话的样子,想着关客鹭脸红心跳害羞躲闪的样子,还有其他侠少围着她说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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