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大着胆子开口道:“前辈,请问,是您在指挥翟郎君他们吗?”
洪远孤看她一眼:“小姑娘,你觉得老夫是如何指挥他们的?”
秦嫣侧耳听了一阵,说:“这一阵,您是让他们左面加强……又变右面了……现在是合围……”她口中跟不上,索性将左手放在洪远孤的檀木轮椅扶手上,随着琵琶声,手指在扶手上一顿搓揉。看似普通的搓揉,她却是拿出了自己这些天学习琵琶,所掌握的最好指法。琵琶本该是右手弹奏,如今她的右手被废,她头脑中左右交替,以左手不断戳画着。
只见她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连番点戳,一开始跟洪远孤的琴声还格格不入。不过半阙之后,她的节奏就渐渐跟上了老人的琵琶。
翟容让她过来,要让她展示自己的音律才能,如此,这位师叔就很有可能会站在她这一面。秦嫣一旦理解了翟容的用心,便不遗余力地在老人面前表现了起来。
洪远孤果然感兴趣了:“你的右手伸过来,老夫帮你再正一下筋骨。”
此刻,洪远孤已经通过琵琶声将翟容他们的“归海一涛”阵法推到了一定的境界,索性停下来。他拆开秦嫣自己包扎的手臂,重新替她将手臂拍正。秦嫣自己时常受伤,手法已经算是不错了,这位老人却似乎更加出神入化。手指在她小臂处一阵点弄,筋骨间隐约似乎都能动了。秦嫣连忙谢谢对方。
洪远孤看着她的手:“小丫头,你会弹琴?”
“我是蔡玉班的乐师,也是弹琵琶的。”秦嫣道,“不过跟前辈不能比。”她又补充道:“这首《归海波》,我是随陈应鹤老先生学习的。”她想起翟容也提起过陈应鹤先生与他师叔同为宫中音声人,算是同过门的。
“陈应鹤?”洪远孤微笑,“那你要称呼老夫一声师伯。”
秦嫣听得他认下了这层关系,知道搭上了这一条线,立即乖巧地喊道:“师伯在上,受师侄一拜,我叫秦嫣。”
洪远孤大笑:“我那师弟是个琵琶痴,《归海波》这种难度的曲子不会轻易教人,想来秦姑娘一定天赋过人。”
秦嫣说:“我也是刚接触了没几个月,不过蔡玉班的许散由师傅一直夸我。”她又道:“我家陈师傅在敦煌,师伯可去见过他?”
“见过了,喝过酒了。不过他老糊涂,没跟我提起新收了你这么乖的弟子。”洪远孤笑着道。
秦嫣发现自己将自己与陈老先生的关系吹嘘过头了,讪讪道:“我只是跟陈老先生学了几天而已,没有正式入门。”
“那,入我门如何?”洪远孤道,“我弹琵琶,不比我师弟差。”
秦嫣惊喜道:“可以吗?翟郎君说过,要带我去北海门的。您是他师叔,也住在北海门吗?我可以日日向您讨教。”
洪远孤道:“我也常住北海门。”
一老一少说着话,便放松了对翟容他们刀阵的督点。
洪远孤回头一看,翟容他们刀法又在开始散乱,皱眉道:“我这个师侄,平日里在北海门看他似模似样,怎的到了外面如此疲懒,这圣人交给他练的阵法,也没见多少长进。”手中琵琶丝弦抡如骤雨,将那归海一涛阵法重新提纲挈领起来。翟容是阵枢,被洪远孤提醒着,手中的刀光又恢复了方才的匹练无双,带着聂司河他们一路狂开雪光。
洪远孤道:“宜郎,不能下死手。”
翟容点头:“是!”
聂司河也道:“各位武林前辈还是知难而退吧,我们也不希望双方结下性命之仇。”
年轻人们的好整以暇深深地激怒了濮初等人,赵海初狂叫道:“你们休想!”双方变成了胶着战。
洪远孤看着翟容他们迟迟拿不下战局,一边弹琴指挥着后辈们,一边对秦嫣抱怨:“他们就缺了好阵师,若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阵师,帮着他们好生练习阵法,不会进步如此缓慢。”
秦嫣看着翟容他们因洪远孤琵琶声的指挥,而战斗力陡增,道:“师伯,您不是可以帮他们练习阵法吗?”
洪远孤摇头道:“叫师父。”
秦嫣愣了一愣,方才洪远孤让她入他的门,她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所以还是喊的是师伯。这一下子就要改口吗?
改就改!
她跪在地上:“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哈哈哈!”洪远孤笑得灰发乱抖。
外界都传他从来不收弟子,只是拿着师叔的徒弟带过来教一教。其实是他心系天下,没有什么时间来认真教徒弟。不过也收了一个,就是翟羽。翟羽在唐国身份特殊,不能公开。这个小姑娘,音律天分之出众,能令人一眼便能看出,又是宜郎的媳妇,他收作徒弟,可以让翟氏兄弟安稳一些,不要为了这个小姑娘闹得结了仇。诸多原因,才让他决定了将秦嫣视作门徒。
秦嫣则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位洪远孤老人似乎挺随便的。
不过,既然他如此有能耐,今日如果能护着她和郎君过关,她是心甘情愿做他徒弟的。她也答应郎君,以后要生活在北海门,到时候照顾照顾郎君的师父师叔,郎君一定会觉得,娶她特别值得。
秦嫣问道:“师父。”
“诶!”洪远孤发现,被一个声音甜甜,长得杏眼樱唇的女孩子这么叫着,居然是一件很称心的事情,笑眯眯应道。
秦嫣道:“你能否帮助我家郎君,将阵法再提高一些?他还想入西域灭星芒教。可是我看着他似乎还很不足。”她知道翟容以后还是要离开她的,他武功高一些,帮手强一些,她心中就安定一些。
“师父这不是在教着他?”
“您是在拿那几位先生,给郎君他们喂招?”
“不错,你看看,还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言语来往,一老一少,已经“师父”长,“师父”短的,显得一见如故亲密无间。翟容的判断没有错,洪远孤对于秦嫣这种音律天分过人的孩子,天生就有惜才之意。
秦嫣问道:“阵师不是西域秘术吗?为何你们中原武者也要用到阵师?”
洪远孤发现她谈吐之中,似乎对于阵师这个特殊的技能有所了解,道:“姑娘也了解阵师吗?”
秦嫣点头,道:“我兄长是一名胡僧,他以前被一名阵师收养过,知道如何施行阵师之法。”
“哦?”洪远孤道,“那老夫可要跟你兄长好好切磋切磋。”
秦嫣道:“师父太客气了,不过他已经荒废了。只是大概知道阵师如何修炼而已。”想起长清哥哥,担忧之心又起,悄悄擦了擦眼泪。
洪远孤停下琵琶,伸手拍了拍她擦眼泪的手臂,秦嫣忙含住泪珠对他道:“师伯还是给翟郎君他们指挥阵法吧。这些前辈也是知道了我星芒教徒的身份,他们还说我是‘摩尼奴’。要捉我去审问。”说起这事,她就觉得委屈,对洪远孤道:“师伯,他们何苦如此对待我呢?我已经什么都告诉他们了。”
洪远孤的灰眉微微皱起,他看着小姑娘那付推心置腹的样子,真不像欺骗人。可能用尽酷刑折磨她,她说出来的,也就那些话。他道:“就算你全部都告诉他们,他们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仍然认为你有所隐瞒。”
“我没有隐瞒!”
“你觉得你是摩尼奴吗?”洪远孤看着她,秦嫣连忙摇头:“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那是吃人的妖怪。我只是普通人,我跟那传说中的噬人恶魔有什么关联?”
洪远孤道:“万一是呢?”
秦嫣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们整个草字圈的人,都没什么表情。除了我家哥哥,高兴的时候会对我微笑……”秦嫣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怖!草字圈来来去去的孩子,在她接触的不下数百人,整个那么多人,平日都是一张平板无波的脸面……
若是这些人都站在面前,一张张僵硬如尸的面容……这是多么惊悚的场面啊……
她自小习惯了那个场景,并无觉得异常。
此刻回想起来,身上不由一阵寒战。
洪远孤问道:“秦姑娘,想起了什么?”
“我……”
忽然,一道迅若鹰隼的人影,从她眼角滑过,她迅疾转身。她有阵师之眼,从小长清哥哥就一直在训练她。此刻她清晰看到,一道蓝紫幽光的厉芒向着她旁边而来!
这,居然是一名冲洪远孤而来的刺客。
洪远孤也看见了,他手中琵琶横出,架挡这一击。
秦嫣看着那人飙风而来,高速扑近她和师父。只觉得后心有什么东西,如一朵花一般在开放。
一线流光射入识海,她的头脑瞬间变得透亮起来。
对方的身法虽然鬼魅而迅捷,可是,她觉得自己眼力的移动似乎,要更快些,活生生将对方的动作给放慢了无数层。
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不住搏动,扎合谷种植在她身体里的训练,仿佛复活一般,在她手臂中不断游走。方才看到的那张“鬼尸”图,在她眼前不住晃动……两者渐渐重合……
她感觉:自己仿佛知道了,如何将对方颅骨撬开,按照那种方法……
手指咔啪咔啪发出闷响,似乎随时可以出手。
不过,她第一次在香积寺讲俗台上,因为身手暴露自己,那是在破罐子破摔;在夕照大城之下,她擂鼓暴露自己,那是头脑比较昏聩。
如今她很理智,不至于再犯出这种低级的愚蠢事。
她握紧自己的五指,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她看得出,洪远孤完全挡得住,她只是偏头,稍微避开一下。听着那一击与师父的琵琶撞在耳边,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第87章 东墙
洪远孤当年因破南疆动机城身受重伤, 挡开那刺客的一击之后不便恋战。便将秦嫣一把拉到旁边。伸手在檀木轮椅上一拍,两支短箭向那来人激射而出。
“当当!”两声断响,那人手中幽蓝光刃一闪, 把短箭撇开。再次向着洪远孤攻击。
洪远孤毕竟坐在轮椅上, 腾挪空间有限。被那杀手几度追逼,退到了一棵大杏树下, 那树根虬结伸出地面,将老人的轮椅给卡住了。洪远孤转动数次都不成功。
濮初他们的弟子们, 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 他们的围圈不由自主一退。
赵海极一看, 那人的出手应该是暗斩门的人。
江湖人都是各自自立门户的,各有自己的想法。有的愿意合力抵抗巨尊尼,有的则要防备着北海门借机独大。赵海极他们虽然方式走错了, 可是,还是走的是武林正道,只是想将巨尊尼的爪牙剪除。这暗斩门的门主,就因政见不同, 与洪远孤有仇。此番是伺机前来行刺,眼看着洪远孤要陷入危险。赵海极示意自己的弟子,先将那小姑娘捉到手再说。
秦嫣跟着洪远孤退到杏树边, 旁边的江湖弟子蠢蠢欲动,对着翟容大喊道:“郎君!这里!”
翟容和杨召他们都听到了她的呼喊,将手中的战刀在地面上一转,止住了对林朗先生他们的一轮攻击, 回头向她此处一看。翟容脚下蹬动,因心系师叔,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浑身隐约生起白芒,一些飘落的杏花刚刚落到他身侧,便被他的内劲撞飞。
那刺客还想再追一击,只听见一声古怪的声音从后心传来,他低头一看,看到一柄刀尖出现在自己的胸前,旋即一绞。刺客倒下。翟容虽然制住了刺客,但是出手不够利落,那人还能说话。吐着血手指颤指着洪远孤:“洪老贼,北海门毋守伦常,你勾结唐国军队,当诛得诛!”
翟容的刀再次在他体内一斩,那人终于断气。他站在洪远孤面前:“师叔!”
双方对峙之时,四名白鹘卫风雷闪电一般,回撤过来,脚下踩碎无数杏花花瓣,立刀在洪远孤的轮椅侧边。
秦嫣是女孩子,做事要细心体贴一些。她一个人拉住洪远孤乌梨木的轮椅,将其从杏树根下挪出来一些,让师父可以端坐正视。
洪远孤拍拍她的手背:“乖徒儿。”
翟容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哪怕在如此风声鹤唳之时,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秦嫣。秦嫣弱声解释:“我与你师叔一见如故,所以,刚认了师徒。”
翟容对她只有一个大写的“佩服”。他记起在大泽边,陈应鹤老先生也曾经如此称呼过她。如此听话乖巧的女孩子,却要被追杀,真是让人觉得齿寒。
“师父,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秦嫣指着躺着的刺客,问道。
洪远孤笑了:“老毛病了,面对强敌无力抵抗,却先忙着自相残杀。”
话虽然说得轻松,翟容却知道,暗斩门不会只出一个人过来。他的目光扫过密密的杏花林,这里枝杈横斜,花云如海,不知道那些人埋伏在哪里?如此一来,洪师叔不仅不能帮他,他还要分出人手照顾师叔。
翟容这边气息低沉,赵海极则鼓舞起自己弟子们的士气,他们喝令自己的手下再逼近一步:“各位江湖儿郎!香积寺惨案的仇,你们要不要报?”
近百江湖弟子高声怒吼:“要报!”
“巨尊尼的帮凶要不要除?”
“要除!”嘶吼声几乎震塌了杏云林。
只可惜,他们的刀剑所指,只是一个弱小的姑娘;他们气势所向,只是寥寥几个对手。这些人的嘴脸,显得好笑又好气。如果面对着真正浩瀚的西域大军,如果面对着真正能够摇撼山岳的巨尊尼,他们是否还有这样强悍的气势?
“上!务必将那星芒教徒给我拿下!”
翟容决定了。
回头对聂司河他们道:“聂大哥,麻烦你们保护我师叔!若若我自己管!”聂大哥他们虽然身为白鹘卫,有一定的自由。但毕竟身在军籍,过多参与江湖械斗,也算是触犯军法的。
聂司河看着那些一步步逼上来的江湖客,手中直刀旋转出几个刀花,不得不传令:“杨召,退后,保护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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