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走上几步,到与他差两个台阶的地方,微微垂首施礼。她见过徐寿与内门弟子相遇,都是先让路,已经了解在这里,是以实力划分阶级。她一个凡人姬妾,本应是在宗门的最底层,只不过因为她是冲昕的枕边人,又是来为其解毒的,苏蓉才对她态度和善许多,徐寿才对她照顾有加。
她的姿态表达了请他先行的含义,不料视野里那蓝色长衫的衣角却分毫微动,她不由得微诧抬头……
每日里朝阳初升和夕阳落下之时,是全天里灵气最浓郁的时间,也是最适合炼气的时间。勤奋些的弟子都会随日出而醒,在晨光打坐炼气,把这一天最纯净的灵气引入体内,化作自身的灵力。俗称做早课。对应的,便是日落时分的做晚课。
当然,人总是有惰性的。有勤奋的弟子,就也会有惫懒之人,可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起来开始打坐。并没有人会去鞭策这些弟子,无论你是外门、内门,还是亲传。内门弟子不过是供养比外门弟子好一些,亲传弟子则是有师父支持,资源要更好一些,也可以随时向师尊请教、解惑,不必像内外门弟子那样要等到月课或者讲坛才行。
总体来说,宗门对弟子,是一种放养式的管理。杨五最初听徐寿这么讲的时候,颇是不解:“那不是很多人会被淘汰下去吗?”
徐寿说:“本就是为了淘汰。”
杨五不懂。
徐寿道:“炼气之后,引气入体,身体受灵力滋养,即可身体康健,延年益寿。待到筑基成功,寿元可延长至二百岁左右。金丹道君寿元可达四百岁,元婴真人寿八百,还虚真君可活千年以上,合道期的道尊……无人知道寿元多少。大道如此漫长,谁来日日管你催你提点你?连这一点勤奋都做不到的人,宗门本也不打算收留。”
杨五细想,觉得很有道理。
周霁便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弟子。
他出身于一个小修真世家,祖上出过两位元婴真人,一位还虚真君。只是时间早远,现在只有现任家主是十年前结丹成功的,而家族最后一位元婴老祖,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经陨落了。家族早不复祖上风光,好在血统还算优良,三代之内,只生出过两个不能修炼之人,在婚姻上倒是颇受其他家族青睐,一众姻亲,很是给力,家族才不至于没落。
周霁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后辈,他在入长天宗前便已经引气入体成功了。当时长天宗选拔弟子的执事都赞了他一句“不错”。他是背负着家族的期望来到长天宗的,来之前,内心里未尝没有一些小小的自负,却在到了长天宗之后才发现,他的资质在长天宗,也就是还“不错”而已。
长天宗,毕竟是四大宗门之首。这里资质优秀的人太多了。
在这里,他的自负与傲气都收了起来,把炼阳峰的那位天才,当作是偶像与目标,勤勤恳恳的修炼,从未懈怠。终于在他这一批里脱颖而出,入了冲禹真人的眼,被收为亲传弟子。
今天一如以往,日出时分便醒了,早早起来做早课。却忽然闻听师尊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周霁,做完早课来见我。”
虽然师尊说要他做完早课来见,才入峰一个月的他如何敢真的让师尊久候,灵力运转一个周天收归丹田,便匆匆上山来了。入峰离峰都可飞行,但在一峰之上,除了峰主,所有人都是步行的。
他健步如飞,很快就从半山的到了峰顶。峰顶终日云雾缭绕,清晨尤甚,二十步外便看不清了。但他是筑基修士,耳聪目明,即便不用神识探察,也早就听到一个轻盈的脚步从另一条游廊上转了过来,正是朝他的方向走来。他微感好奇,不知道师尊除了唤他,还召唤了哪位师兄弟前来,便在阶上停下来向下身后看去。
台阶落地处,便已经是雾气了。
踏破雾气的,是一只茜色的绣鞋。绣工精致美丽,鞋头微翘,坠着一颗珍珠,随着那一步踏落,颤巍巍的,闪动了一下光泽。随后,那个少女破雾而出,像清晨的露珠,也在他心头闪耀了光芒。
周霁十九年如一日,几乎只有“修炼”两个字的人生中,忽然……便多了些别的东西。
直到那少女诧异抬眼看他,他才醒觉,忙抬手回礼。那少女便又微垂下头去。她的腰间没有挂腰牌,无法分辨她的身份。但她礼让他先行,便说明至少不是亲传弟子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终究不敢耽搁师尊的召唤,转身继续向正堂行去。
杨五没有与这位亲传弟子同行的意思,等他身形消失在前面的雾气里,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走到了某个岔路口,她却犹豫了。若是白雾散尽,她也能记得路,这迷茫的一片中,周围可以用来记住地形的环境却都看不清了。正踟蹰间,忽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师妹也是要去往真人处吗?”
杨五转头,却是先前的蓝衫少年去而复返。
“不敢当。”她知道自己没戴腰牌,使对方不能分辨自己的身份,便道,“正是去往真人处,小仙长若是同路,还请带我同行。这里雾气太大,我一时分辨不出道路了。”
“仙长”这一称呼,往往是凡人称呼修士的。周霁一愣,细细看她,才发现她身上虽然没什么烟火浊气,却也并无灵气围绕,竟然是个凡人。
怎么会是凡人?她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了,如花般娇艳盛放的年纪。宗门里还算是凡人的,应该就只有那些入门不久,还未成引气入体的弟子。通常,他们年纪都不会太大,至少不会到了十六七岁还不能引气入体。她到底是何人呢?
看着杨五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静静看他,又意识到师尊还在等他,周霁到了嘴边的疑问便吞了下去。只道:“正是。姑娘请与我同行吧。”
两个人便一同入了正堂。
冲禹笑道:“你两个一起来了?正好。”他对杨五道:“小五先去用饭吧,待会让我这徒弟送你回去。”
杨五看看桌上食盒,点点头,提着食盒去了次间用饭。周霁躬身抱拳给师尊见礼,听见冲禹给他派活干:“待会那丫头用完,你送他回炼阳峰去。”
炼阳峰……她是炼阳峰的人吗?可她是凡女?那她是……?
周霁垂手道:“是。”顿了一息,轻声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是杨姬,你小师叔的姬妾。”冲禹不以为意。
周霁垂下眼眸,眼睫微微的抖动一下。听冲禹问道:“给你的功法,可有什么疑惑吗?”
他吸了口气,抬头笑道:“正有几处不明,要请教师父……”
第26章 026
杨五用完饭出来, 那个年轻的内门弟子已经不在。冲禹取了她一滴血。
“做什么用?”杨五问。
“养着。待迎风丹药力快要耗尽,便能看得出来,到时候提前接你过来, 省得再如这次一般, 叫我小师弟起疑心。”说完, 冲禹又掏出一叠符给她:“这个拿去, 这是传音符, 如有情况, 直接传话给我。”教了她怎样使用。
杨五收好,又问冲禹自己从藏书室找了几本书, 能否借回去阅读。这等小事,冲禹不放在心上, 只叫她随意,不必再和他说。
杨五走出正堂, 庭院中的雾气略略小了些,蓝衫的少年背负长剑, 静立在那里等她。
“小仙长……”杨五唤道。
“我名周霁。”少年温和的笑道, “我今年十九, 应该比杨姬略长一两岁, 杨姬不嫌弃,唤我周霁便是。”
十九啊,这是个真正的少年。不是面嫩心老的老家伙。这少年倘若活个一百岁二百岁,还愿意这样的谦和的让一个凡人直呼他的名字吗?不管怎样,“少年”这两个字, 本身便带着单纯天真的美好。
少年谦和,杨五也没有轻狂,改口唤道:“周兄。有劳周兄了。”
周霁道:“杨姬与我去牵骑兽吧。”旃云峰人口多,养了不少骑兽供大家出行。
但杨五看着这俊秀少年身后的长剑,却心中一动,问:“周兄能御剑吗?”
周霁看着她,挑眉。
杨五问:“能带人吗?”
周霁便笑了。
杨五扶着周霁的手上去的时候才知道,修士御剑,看似是脚踏飞剑,其实剑身为一层灵气包裹,修士的脚是踩在这层“气”上,仿佛悬浮在剑上,却又与剑身几如一体。然而对飞剑来说,杨五就是“外来者”,她和飞剑并不是一体的。她踩上去,便有一种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的柔软感,剑身微动,她的身形便跟着一晃。
“小心。”周霁从后面扶住她的手肘,助她站稳。笑问:“可怕了吗?”
杨五微笑:“不太容易站稳,但很有趣。”
周霁道:“没事,我扶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站好了,我们走。”
走字话音才落,杨五就因惯性向后微倾,撞进了周霁怀中。周霁扶着她手肘的手给她支撑,她很快稳住身形。就这么一下子,两人已经踏着飞剑,飞出了旃云峰烟云缭绕的峰顶,头顶身周,俱是湛蓝通透的天空。
杨五还以为,在这个世界她再也没机会体会这种飞翔的感觉了呢,唇边不由得露出微笑。
杨五来到长天宗也有两个月了,来来回回多次,对长天宗中心地带的主要山峰也有概念。飞剑不仅速度要比小舟的速度快得多,飞行的高度也高得多了,她从这个高度再去看各峰,感受与在小舟上就很不一样。
飞过百尺峰上的大校场时,忽听身后周霁问:“杨姬,一个多月前,有一个女子路过这里,以杀意触发了我的剑意。那可是你?”
杨五讶然,回头道:“你就是那个周师兄?”
“果然是你。”周霁道,“杨姬是习武之人?”
杨五点头:“家传武艺。”
周霁颔首,劝道:“在宗门里,无人会滥开杀戒。但若在外面,你那样挑衅,遇到些凶狠之徒,极易出事,切勿再那样了。”
“多谢周兄。”杨五道,“当日才入宗门,还不知道什么是剑意,也是无心之举。”
“你是凡人,却能感受到我的剑意,已经很了不起。当时……可伤到你了?”
提起当时,杨五便想起那一道刺入眉间的锐痛,手指下意识的抚上眉心。“当时很痛,倒没受伤,还要谢过周兄手下留情。那就是周兄的剑意啊……”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好厉害……”
周霁的剑意被许多人当面称赞过,但被身前的女子这样当面夸奖,还是忍不住耳根微热,道:“过誉了。”
飞过了百尺峰,前方便能看到炼阳峰的山形了。
杨五长发没有盘髻,只编成了发辫。她本一直按着长辫,不让发辫在风中摆动。适才说话时,手便松开了。她抬手遮着阳光,才说了一句:“前面就是炼阳峰了。”系在发梢的发绳便脱落而去,一头长发瞬时便被风吹得散开。
杨五忙拢了头发,用手攥住,对身后被自己的长发糊了一脸的周霁说了声:“对不住!”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少年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人才进入炼阳峰的范围,杨五立刻便察觉到一道神识迎面扫来。她心中一动,立刻回头去看周霁。周霁毫无异常,还因为她的突然回头微诧的看了她一眼。杨五便面色如常的回过头去。
果然,他和徐寿一样,都察觉不到冲昕的神识……
飞剑落在冲昕洞府门外的开阔空地上,待杨五跳下来,便化作一道流光,一个盘旋之后,仓啷一声回到了周霁身后的剑鞘里。杨五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柄剑,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意。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周霁不敢多看她,冲着冲昕的洞府举手齐眉,朗声道:“弟子周霁,拜见师叔。”
杨五便向洞府大门望去,过了片刻,看到一双青色的鞋子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如山如岳的青年,披着件青色长衫,立在阶上。身形笼在晨曦里,眉目间仿佛有一层光。
“师兄上个月新收的弟子?”他淡淡的问。
“正是。”周霁道,“当日师叔遣人赐下风火双环为贺,还未向师叔当面道谢。”
“应当的。”冲昕颔首。
周霁道:“师叔,弟子奉家师之命,护送杨姬。师叔若无差遣,弟子便告退了。”
冲昕点点头:“去吧。”
周霁便祭出长剑,冲杨五点了点头,踏剑而去了。
杨五望着他的身形化作光点消失,听到冲昕唤她:“杨姬。”
她转身,微微屈膝:“道君。”
“身体可好了?”他问。
“已经无事了。”她说。
冲昕便点点头,看她站在阳光里,长发在风中拂动。他忽然觉得她脸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注视了她一会儿,转身,留下一句:“晚间过来。”
杨五应了声“是”,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把头发梳好。”抬头,那人已经不在阶上。
貌似这里,女子没有所谓的“披肩发”。披头散发,是很失礼的事。她也不是存心失礼的,乾坤袋里她只放了一根发绳,还是之前偶然随手放进去的。冲禹那里也没有女子的簪环首饰,她只好随便绑个辫子。看来以后一些零碎的随身的东西还是要带着一些才是。
杨五无奈的拢拢头发,朝半山走去。路上遇到了徐寿和苏蓉,两人见到她,都喜道:“杨姬,你无事了?”
“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苏蓉见她头发不像样子,拿出根簪子给她。杨五道声谢,将头发绾起来。
“对了,徐兄。”她想起一件事来,忙问,“咱们峰上,忌杀生吗?”
徐寿苏蓉都是愕然:“你想杀谁?”
杨五忍笑:“兔子什么的。我杀几只没事吧?”
“那倒没事,又不是我们养的。只是……你杀兔子做什么?”徐寿奇怪道。
“我的辟谷丹药力尽了,不想去吃饭堂。”自从这两天吃了冲禹那里精致的饭菜之后,杨五已经不想再去吃金虹峰乏善可陈的大锅饭了。她含笑道:“徐兄,中午我们烤兔子吃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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