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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作者:墨宝非宝
  在这游轮上,能谈什么生意?沈奚猜想了一个上午。
  当天下午谜底揭晓。
  他们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个狙击手,是傅侗文在船上问那些商人们借买来的。那个人身材矮小,也不与他们交谈,每每从她面前经过,她总能留意到这个狙击手脚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欢抽烟,就是不讲究,喜欢将烟头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务生,或是临时管家将烟头收走。就此,他们多了位临时旅伴。
  在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准备。
  谭医生说过,傅侗文的作息很规律,于是她决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为不露声色,她还将谭医生的书全都搬到了套房里。
  钟表极缓慢地一分分跳动,指向九点。
  她翻着书,留意到他在洗手间,用纯白的毛巾擦着手。她的手,撑在耳后,小拇指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经过,略停顿,没进卧室,却走向她。
  “是不是庆项和你说,我每晚九点会准时躺到床上,所以你准备了这些书,”他将那页书替她翻过去,“说来听听,准备几点睡?”
  “我读书时习惯了,”沈奚仰头看他,十足十的诚恳,“有时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书。
  沈奚画蛇添足地解释:“我在说真的。”
  他笑:“总看专业书也无趣,我带了本《仁学》,想看吗?”
  谭嗣同的著作,是禁书。
  她意外:“我听顾义仁说过,是出了日文版,难道还有汉字的?”
  “我让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释。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柜下层翻出了那本书,丢去床上:“上床来看。”
  沈奚听到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这个打破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总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上床去,否则,怕她真会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再出来,吊灯都灭了。
  两盏壁灯,一左一右,悬在床头上。
  傅侗文还是穿着衬衫,倚在那里,在看书。刚登船收拾衣裳的时候,她看到他是带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衬衫。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怕误会,完全不敢换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轻薄的连衣裙充数。
  沈奚也上床,盖了被子,将《仁学》拿在手里。
  果然没有印刷厂的名号,是私印的。
  书是好书。
  可她的念头,一溜到了天外。此时的傅侗文,是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她在想,他在伦敦念书时,是否也这般神情和态度,闲阶独倚梧桐。
  想了会儿,默念了几句荒废,勉强静心读了进去。
  傅侗文这边,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页,合了书。
  穿衬衫睡觉是一桩苦事,身体和手臂都被一层板正的薄布绑缚,活动不开。他人乏,书也翻完了,于是无所事事地靠在那,观赏起了她。她今夜穿得是丝绒的连身裙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船上的那些贵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过朴素。倒是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赝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难得对女孩子用“漂亮”这两个字,嘴上没提过,心里也大多不屑。
  还是缎面的发带,颜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赝品。
  看来她将所有钱都用在了学业上。
  傅侗文将书搁在床头,关上壁灯,宣告结束夜读会。
  她从光明处,望向暗处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问:“要让我检查一下再睡吗?”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两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说:“好了,躺下。”
  沈奚缩进了棉被里。
  傅侗文笑着摇摇头,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从床尾绕过去,走到她那一侧的床畔,关掉了灯。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换了长睡裤的,光着脚。
  ……
  那日起,连着十几个夜晚,她都被梦魇压身。
  梦中,那个男人来索命,说他有万千错,也轮不到她来杀。
  沈奚每到噩梦都呼吸急促,辗转难安。傅侗文总是耐心地隔着棉被将她抱起来,在她半梦半醒里,轻声和她说别的话,将她从深渊拉回现实。有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说,他和船上的厨子讨论一品锅,人家不晓得,倒是认得炒杂烩,李鸿章访美时带过去的美食,在美国风靡了好一阵子。
  “想吃的话,三哥明日让人给你做。”他俯身,将她乌黑的长发捋到枕边去。
  发丝柔软,在他手指上打了结。这回他没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没扯断她的头发。
  这夜后,她终于不再做同一个噩梦。
  如此,他们的旅程算真正开始了。
  早晨,傅侗文会比她起早半个钟头,每回都以拉开窗帘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们会在私人甲板闲聊,这两位男士见多识广,从不让她冷场,从战争到商业,再到医学,还有傅侗文所学的哲学,最后落到莎士比亚歌剧和宗教问题上。
  只是顾及安全,她的活动范围很小。
  晚上两人也有了“夜读”的共识,都倚在床头,各自翻书,间或交谈两句,声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会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开门出去,是个翩翩公子哥,一扇门闭合,屋子里的却是个不修边幅的读书人。
  起初大家还顾着礼,慢慢地,他也放松下来。
  他会两三日不剃胡须,让人将饭送入房内,不出门见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着衬衫长裤,光着脚,单手撑在桌上,身子倚靠着,在看一叠纸,上头是他自己前几日才写的东西。
  她看他那一刻,他胡乱自己的短发,语气自嘲地笑:“看我做什么?”
  随即,手稿被丢入垃圾桶,毫不留恋。
  
  一个月过去。
  沈奚在外人眼里,始终是个旧时代的太太,寸步不离傅侗文。
  傅侗文待她也是极尽体贴,她常在早晨醒来,悄悄地将他的枕头拉过来,脸压在上面,想,他们这样和夫妻好像真没什么差别。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侧卧的他在睡梦中,迷糊着,去将自己衣裳解开。
  解到第四粒纽扣时,被绊住,微蹙眉。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两手去,想帮他,可触及到纽扣又不敢了。哪怕给自己灌输“这是在照顾病人”,也难以再进前一步。
  他的锁骨和脖颈,还有大半的皮肤裸露着在眼前,让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怕他受凉,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风光旖旎。
  这晚,她睡得极不踏实。
  一念想他被衬衫束缚着难过,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凉。
  清晨六点,傅侗文撑着手臂起来,懒散地倚在床头,发现她醒着,偏过头问她:“没睡好?”整晚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磨过她的耳和心。
  她带着鼻音“嗯”了声,将棉被遮住了半张脸,闭眼不看他。
  傅侗文只当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气大,笑笑,推开棉被,趿拉着拖鞋去了洗手间。
  他再出来,见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将两人的枕头垫在手臂下,看外头的天。
  “三哥你看,外头又下过雨了。”
  海上是一片云一场雨,云过,雨过。每天不晓得要来几场才算完。
  她这是没话找话。
  傅侗文慢条细理地绕到她身后:“我换衣裳。”
  “嗯。”她答应着。
  傅侗文将衣服脱下来,背对着她,背脊皮肤光滑紧实,在晨光里有柔和的光泽。
  沈奚听到衣裳被丢去椅子上,又听到从衣柜取出衣裳的声响。
  她懊恼地将脸埋在枕头里。
  听力忽然这么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将长裤套上,也在看她。
  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占用他枕头的同时,并没有将她的身体隐藏好,两条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里。他知道,自己从这个角度去欣赏她很不道德,也不绅士。
  和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孩子共处一室这么久,又是同床,是形势所迫,也是权宜之计。
  可惜,人心是无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议,“那里视野好。”
  “可以去吗?”沈奚惊喜回头。
  傅侗文还光着上半身,手里拎着衬衫。
  她怔住。
  他无事一般,在安静中进行他的穿衣步骤。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边准备好的长裙:“我去洗手间换,你接着穿,”跑入洗手间,她还在尽责地医嘱,“穿多些,有风雨。”
  一扇门,隔开两个人。
  洗手间里有小小的窗子,她将两手撑在上头,看海,脑海里都是他。
  她想到,在纽约留学生里也能被分出两派来,一派是惯性保守的,但也会热情洋溢地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许多,为了摆脱掉落后、死板、保守的东方人的帽子,从肢体到语言,都会大胆表达感情。到大学还没有性爱经历会让一个西方女孩子很沮丧,尤其来自法国和德国的女孩子,她们会认为自己没有魅力,才没能享受到愉悦的性爱。许多人也会讲述,在家里和仆人、司机,或者是和没有婚约的男人之间的种种。这些也感染到了开放派的留学生。
  沈奚虽然是医学生,身体结构并不陌生,可心理上还是偏保守的。她自认是保守派。
  刚刚他只是穿好了长裤,全被她看干净了。
  他的坦然,倒显得她才像个登徒子。
  沈奚懊恼不已,应该更镇定,不该用逃离姿态,要泰然处之,像个医生……又不是没见过尸体……等她换好丝绒长裙,离开洗手间,傅侗文已经不在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挑选耳饰,发现,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坠和项链。
  不是赝品,是纯天然的金色珍珠。
  并不全因为这从天而至的礼物,还有许多,有关于他的所有,都在渗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处。她只剩了一个念头,如果她是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休说是去法兰西定居,就算让她去德意志称帝,她也绝不会受到诱惑,离开中国。
  沈奚收好梳妆台上的东西,还是戴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只是发带换了个新的样子。
  房间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着她。
  见她出来,他没问她关于珍珠的事,她也没提。
  两人走到公共甲板时,风很大。
  露天的地方,都是积水。
  沈奚上去前,将脚腕上的裙角打了个结,用这个简单的法子让长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积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击手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
  她悄声问:“花了不少钱请他吧?”如此尽忠职守。
  傅侗文两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给狙击手打了个眼色,让他离远些:“他和雇主在路上起过冲突,我去问,才让给我。所以花费并不高,毕竟船已经离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海风骤起。
  沈奚按住自己发上的缎带,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带你看一看大西洋。”
  风把他的话吹散。
  遥远的海平线上掀起了一道可见的大浪,暴风雨要来了。
  水手们在甲板的四周围忙碌着,在做完全的准备,狙击手在角落里张望四周,谭医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烟。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他们在甲板尽头,无所事事地站着。
  乌云压顶,一道闪电劈过铅灰色的天空。
  沈奚仰头:“在这里会被雷劈到吗?”
  “说不准,”他将右手递给她,“要不要试试,一死两命,也算是佳话。”
  人体导电吗?她当他是玩笑,可真当握上去,却只余肌肤摩擦而过的心悸,从指间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两人的手最终交握在一起。
  “胆量还不小。”傅侗文笑着说。
  风将海水抛到半空,如烟火般炸开,像细碎的沙,洋洋洒洒地落了她满身。
  余光里尽是他的影子。
  傅侗文,傅三爷,三爷,三哥……侗文。侗文。
 
 
第12章 第十一章 明月共潮生(2)
  接连两道厉闪,撕开云层。
  傅侗文将西装脱下,披到了她单薄的肩上。也由此放开了她。
  另一端甲板上的吵闹声渐起,有船员落水。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救人的和落水的都被拉上来,落水的那个昏迷不醒,被平放在甲板上抢救。有人过来,劝说他们推回去,去避雨的半露天休息室。
  风太大了。
  两人回到避风雨的地方。
  傅侗文竟去和谭医生要纸烟,谭医生听到他的要求,满面错愕。
  不过他接了烟,捏着纸烟卷在金属栏杆上磕着,烟丝落到谭医生鞋上。
  谭医生恼火:“你这人,真是糟蹋东西的好手。”
  “记账上,全赔你。”傅侗文将揉烂的烟,塞回到原主人手里。
  谭庆项想到刚刚看到两人在牵手,可又疑心是自己错看了,犹豫着还是没问。
  “我去更衣室。”沈奚委婉地说。
  傅侗文应了,随她离开。
  公共甲板对全船开放,里外两道门,里边那道门里是洗手间。
  外边这里算是半个休息室,也是真正的更衣室。
  她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褐发的女孩子在说,昨天靠岸时,见到特等舱的管家去替贵客们采办新鲜牛奶和水果。“一等舱也有的。”其一小声说。
  “亲爱的不如这样,你看旅途漫漫,我们总要找到一个可人的男孩子谈场恋爱,”两人低声笑着,“我要一个月才到,你呢?”“下一次靠岸,他们是这么说的。”
  沈奚在他们的谈笑中,听他们说干脆去一等舱找一位先生同住,莫名冒出了谭庆项的脸。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离开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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