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侗文给了地址,那拉黄包车的露出了庆幸的笑来:“先生这个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过来,好些个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个倒霉的天气。
要绕开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黄包车司机涉水难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给一对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门,开门的老妇见到傅侗文,很是讶然:“先生来了广州?也不提前打个电报——”那人看沈奚,嘴巴开开合合两回,没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待。
“沈小姐好啊。”
老妇人难得见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热切,将两人带入,嘴里不停说着广州的七日暴雨,和传闻中的大堤决口,是真要来洪水了:“先生这时来,不巧啊。”
沈奚被她这一说,才觉得不寻常。
客厅里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将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挡住了,她这么一看,更觉下船是个错误的决定。傅侗文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可到晚饭后,不见谭庆项出现,他也有了焦虑。
老妇人提了黄铜的大壶来,给傅侗文书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可以过去休息。”她还以为沈奚迟迟不去睡,是因为房间的事。
沈奚“唔”了声。
要等他睡了再离开,可他在等谭医生,也不知何时能放下心去睡?
“这样很麻烦,”傅侗文替她回绝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说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边。可脚下踩到的一块地板偏发出吱吱响声,将她逼得不敢再妄动。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没说什么要紧话,末了还对老妇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妇人打着哈哈,提起黄铜壶向外走,可那脸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饰。兵荒马乱的,一个少爷带个单身的小姐,说不睡在一张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着他:“我还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从书桌过来,到沙发上坐下来:“听唱片好吗?”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贯伎俩。
也不晓得是只对她,还是早养出来的习性。
桌上摆着个蜡筒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声机的盒子大了几倍,在深夜里,在台灯下,朝着他们,有些骇人。傅侗文打开抽屉,挑拣着圆柱型的唱片。
他想听戏,这里没有:“我去楼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机。”
没多会,老翁披着褂子,迷糊地抱着个能听唱片的留声机上来。傅侗文在身后,将挑拣的黑胶唱片搁在一旁。老翁小声赔不是说,是他们老两口喜欢听戏,才挪用了三爷的东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会坏,我走了,你们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摆弄着。
大张旗鼓弄个留声机,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轻拽他的衬衫袖子:“还是我守着吧。”他熬下去不是个法子。
傅侗文没回头:“再等等。”
他将唱片摆妥当,身子倚靠过来,胳膊搭到她肩后头:“小子云的《文昭关》。”
胡琴声骤起。那里头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顿挫入耳。
他的两指轻刮在她的肩上,来来去去,穿着拖鞋的脚在打着点,眼望着唱片机。从她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这样的吗?”
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
“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
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
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
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
“不会的。”她下意识反驳,回的太快,凸显出心急来。
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
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
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
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的,更显哀戚。
“……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脚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谭庆项。
“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
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
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来,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的烧,没地方逃。”
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着讲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一小时。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一到二楼,再趟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广州遭遇两百年最大洪峰,称“乙卯水灾”,受灾人口378万。广州有街头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毁商户2000家,死者上千,伤者不计。
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还傻杵在那。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
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她。
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
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小声说:“我替你把把脉吧。”
傅侗文手撑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着她走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里去,也不做声,将她牵到床边上。
孩子们饿了,叫嚷着,打开门。
来回跑着,隔着一道木门很清晰。隐隐的,竟还有个女人在哼着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两人都笑起来,歌谣也是这样应景。
他们两个像置身在很嘈杂的马路上,好似四周都围着人。多少双眼看着他们似的。
“昨日唱到哪里?还记着吗?”他问。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这两句,她印象颇深。
“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奚对这戏并不熟,摇头。
“先上床,”他说,去摆弄那个留声机,“放给你听。”
又上床……都说过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塌上烧一杆烟,整日不下地。从轮船到这里,傅侗文算是给了她一个见识的机会。
傅侗文瞧她没动,笑了:“不乏吗?”
哗地一声轻响,窗帘被他带了大半,挡去床上的光。
他走来,弯腰替她脱了鞋。温热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将脚缩着,心跳得快了。
他偏过身子来,也上了床。长裤的布料从她脚面上滑过去。她脚趾头被刺激,蜷起来,下意识地、局促地只有个念头冒出来,去拿另一个枕头,拿另一个……
黑胶唱片滋滋转动,里头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是这句:“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听着没有?”他低声问,“三哥我……好比是鱼儿吞了钩线。央央,是不是?”
她觉得脑后硬,是顶在了墙壁上,眼见着他人过来。湿热的触感,真实落到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将她嘴唇吃进去,一会含着,咬着,一会又小口小口地吮着。这样湿漉漉的亲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无力地沉下……
没了氧气,眼前都是水。
“小孩,外头……”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笑,手在解自己衬衫领子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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