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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作者:墨宝非宝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去掺和这些。傅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的人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过三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里,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点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啊,”她回忆,“我刚进傅家时候,在厅堂上,大爷和二爷在吵着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样,都坐在后头,不说话。”
  那时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里,两个人对着笑。沈奚过去也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不过生的没有小五爷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肤色就比几个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还在把玩卵石。
  她一个旁观者都被小五爷的黯然弄得神伤了。大好青年怀揣理想,深夜而来,以为傅侗文能为他点一盏指路明灯,却败兴而归。
  他见她回来,把卵石放回磁盘里,“咕咚”一声轻响,溅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养得形似松柏树,褐绿色的叶片叠着,从中抽出一团团花来。
  傅侗文摘了顶端上的那朵花:“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条顶端的那朵,才会被迫长出分支,开更多的花。让它自由生长,只会是一根枝条开到底,开不了几朵。”
  这是在说海棠花,还是在一语双关说他弟弟?
  “你来掐一朵。”他说。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问:“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他很伤心,以为你真对家国无心。”
  “眼下他帮不到我。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宜听到真话,还要自己碰碰壁,历练一番。”傅侗文解释。
  那个辜幼薇倒没说错他。
  这人真是假的很。对亲弟弟说句实话,也要看是否适宜。
  “他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说。
  她“嗯”了声。
  “只一个‘嗯’?”
  还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着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烧了心,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从脸颊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来。
  “还真是烫的,”他说,“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将她一举一动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多对你笑,你就舍不得离开三哥了。”
  沈奚没将他话当真,视线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还笑?”她愈发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点什么,用偷着吗?”他低声问。
  ……倒也是。
  灯下、书架的影子落了满身,两人都靠着墙边,围着一株本不该在冬日盛开的秋海棠,你来我往地逗趣着,倒真像是浮生一梦。
  
  几日后的清晨。
  沈奚穿着睡衣从卧房出来,眼见着堂屋里有人。她还以为是候着的小厮:“麻烦你,三爷要去见客了,你去催一催谭医生的药——”
  是她?
  沈奚脚步停了,她长发及腰,还披散着。她没想到辜幼薇能直接进来……
  辜幼薇的短发梳理得十分妥帖,因为抬头瞧她,耳坠子被牵动了,在脸颊边微微荡着。她也没想到沈奚真的住进了卧房……
  堂屋里的小厮都被这安静弄得很紧张。
  傅侗文掀了帘子,从里头出来,见沈奚傻站着,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耳语道:“穿成这样出来,像什么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奚扭头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说:“出都出来了,送一送我。”
  不该回避吗?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让开,怕误了他的事。
  可他又让她留下……她没想透彻,但还是轻声答:“也只好送到这里门口,走不出几步。”
  两人目光交汇,千丝万缕的,盖也盖不住。
  谭庆项端了早晨的汤药,看着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静中,他反而充当了陪辜幼薇闲谈的角色。这两人也算是故友,当初辜幼薇夜闯八大胡同,连串了三个小班,寻到莳花馆后,就是谭庆项将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对着谭庆项,总觉是小辫子被他抓到手里,也没了大小姐的脾气,和和气气地和他聊着。
  直到她和傅侗文离开,没了外人,谭庆项收了药碗,望一眼伫立门内的沈奚:“心情复杂?”
  沈奚默了会,承认说:“好像是送公主去和亲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搓搓手:“来吧,学打牌。”
  卧房出来的万安和端着药碗的谭庆项都先后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门墩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到处都是庆贺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风里飘展着。
  傅侗文人到大门外,立在门口,四个带枪的下人跟上。往好听了说是世道乱,守着三少爷,往难听了说,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来,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犹豫着没去做。
  “昨日,大总统登基了,明年就是洪宪元年。”她寻了个他感兴趣的话题。
  傅侗文毫不意外,问她:“打算去何处?”
  他并没打算和她议时事。
  “几个大国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带你去见一见他们。你知道,法国公使是我的朋友,还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问他,“我父亲一直想认识英国公使,听说那是你的同学。我已经约了他的时间,你方便一同去吗?”
  她不情愿这样问,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帮她。
  他帮得越多,她越没筹码去压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脉。
  “我一个闲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说。
  又有一辆轿车驶到门口,傅侗文要下台阶,觉察辜幼薇不动,于是看她。
  女人的眼,遮遮掩掩在帽子下:“侗文,你还怪我是不是?我承认,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对你的感情也还都是真的,和过去没有两样。”
  从在堂屋里,她就眼看着他们一对神仙眷侣的样子,反倒自己这个要和他结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来被宠惯了,没受过这样的气,或者说平生受过的气都是从傅侗文这里的来的。想劝自己不要计较,还是没忍住,要问问清楚。
  傅侗文微笑,仰头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阳:“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这样的谈话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问,过去时常让她着迷。辜幼薇爱他旧时的少爷风流,混杂了留洋男人身上有的潇洒绅士。可也恨这样的他,看似和气,却没法让人再亲近。
  “你房里的那个女孩子,送走好吗?”她轻声说。
  “要送去何处?”他问。
  “我可以接受你纳妾,但她不可以,你该明白我的话,当初我和你为了她已经吵过……我过不去这个心结。你我的婚期都定下来了,这件事你依照我说的办,以后我们的事都听你的,”见傅侗文不说话,她又说,“留着一个花烟馆里的女孩子,对你也没有用。”
  傅侗文从裤袋里摸出了黑镜片的眼镜,戴到了脸上。
  他的眼睛被镜片挡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脸上有着笑:“我眼下爱她的心情,就如同过去你对我的心情一样,你这样子逼我,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他说他在爱着一个女人。
  素来陷在脂粉堆里的男人,说他对一个女孩子动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缘,何止这一个。”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压着自己的心情说。
  他是糊涂了,一时陷进去,和过去没两样。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来。
  “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明白。眼下会爱这个,以后又或许要爱别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裤袋里,挥手,让四个带枪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轿车,“你说能接受我纳妾,一个两个可以,十几二十个呢?我父亲接进府里的名妓都有三个,这就是你要嫁进来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风里轻轻泛白:“我父亲也是这样,这里全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我也只是想要你的感情。”
  “要我的感情做什么?我站在这里,说我可以给你感情。说出来难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会不会信?”他走下石阶,“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见她不动,他掏出了怀表,看了眼时间:“我的同学很守时间,你约了他,最好不要迟到。”
  *民国四大军校:云南讲武堂、保定陆军军校、黄埔军校、东北讲武堂
  **1913年,二次革命是孙中山发起的反对袁世凯的武装革命。在那场革命里,保定军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军队。后革命失败,孙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傅家三公子(1)
  那日后,辜幼薇再没进过这院子。
  傅侗文从和辜家再次订婚后,有了外出走动的机会,白天时常不在。
  一个楠木盒子装着的麻将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课。斗雀斗雀,东南西北、龙凤白、筒索万,这在京城里最实行的乐子,她今日从头学起。《绘图麻雀牌谱》是修炼宝典,谭庆项和万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斗起来,这两个医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小万安。
  “你到底是怎么练就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爷交待我学,前后用了三、四年,”万安把右手举起来,给他们看自己的手指关节,十中有六都是变了形的,“我不比你们两位,都是读书人,脑子活络。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沈奚抓他的手想细看。
  沈奚瞧出了蹊跷:“你这手骨折过?”
  万安笑,“诶”了声,算应了,抽回手,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
  她在仁济时见好多病人在检查时都这样子,不过大多是外科和妇科,尤其妇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万安和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却和在纽约凶她的样子相去甚远。
  后来那晚,沈奚私下问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伤的。说是一开始学艺不精,又没天资,暗暗埋怨自己枉费了三爷的栽培,对着墙给砸骨折的。
  “是个傻孩子。”他评价。
  到12月底,云南独立。这场仗终是打了起来。
  傅侗文出去的时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劳心劳力地应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烧几日。沈奚和谭庆项轮番伺候着他,每逢烧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场。
  是心病,心疼出来的病。
  傅家从小年夜开始过新年。
  这年要过到正月结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应酬和戏班子来。傅家嫡出的只有大爷和三爷两个,往年三爷都是以生病为借口,避开这些。
  今年倒不用寻理由,左右没人搭理他。
  现下在傅家一呼百应的是大爷,大爷又和傅侗文最不对付,别说是傅老爷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没吩咐,家里人也鲜少往来。唯独不避讳傅侗文的小五爷也在傅家大爷的安排下,被送进北洋嫡系的军队里,正月才能回家。
  小年夜这日。
  晨起上,沈奚醒来,见身边没人。
  彻夜未归?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沈奚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答案,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这是昨日在书房翻出的《理虚元鉴》。她和谭庆项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医在傅侗文的病症上帮助不大,依托中医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来的治病养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处。譬如这本书,就在强调时令、节气和情绪上对病情的影响……看着看着,再看钟表,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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