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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作者:墨宝非宝
  那天,屋内的两个中医看不懂谭庆项的眼泪。
  他们更看不懂傅侗文苍白的脸色。京城里有权势的少爷们全都烟土成瘾,包括眼前这位傅三爷,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医们,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爷也都将这看作寻常事。在如同傅家这样的大家庭里,纳妾和吸食大烟都是风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么。
  傅家有钱,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爷只是渴求烟土和吗啡,给他买来就是。
  可傅侗文和谭庆项却知道,这是诛心。
  傅四爷回国后,一直致力于帮人戒除烟瘾,傅侗文想救国,傅四爷想救民。报着如此目的归国的男人,被绑走后,被人用双重手段折磨着,蔓延中国大地的大烟土,西方上流社会追逐的镇定剂,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还在,可心呢?
  傅侗文说服侗汌的母亲,让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里照料,是怕他戒烟瘾和药瘾的样子吓坏还年幼的六妹。
  东西暖阁,兄弟两个一人一间,谭庆项睡在西暖阁外的套间里,不舍昼夜地照料他。
  在那个年代,吗啡是作为戒烟药被推广的。报纸上随处可见广告:“由伦敦新到戒烟药莫啡散多箱,其药纯正而有力,故杜瘾之效较为速捷。”
  没人知道,这是更毒的一种成瘾药物。
  绑匪享受的乐趣是,看着这位阔少犯了烟瘾,泪涕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可又不能真的杀了这位傅家四爷,于是就一边强迫他吸食鸦片,一边给他注射吗啡。绑匪认为这是一面喂毒药,一面喂解药的好方法。
  但却让侗汌对大烟和吗啡有了双重的依赖。
  光绪三十年,从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针孔多到惊人,最后连下针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体验证了一个结论,吗啡是比鸦片毒性更大的东西,成瘾更加厉害。到冬天时,他拒绝再注射吗啡来戒烟,而是让谭庆项把自己绑在床上,强制戒烟。戒吗啡的痛苦,无异于进了鬼门关,他到最后失去控制力,哭着求傅侗文和谭庆项为自己松绑,泪水横流地诅咒指责傅侗文,丧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识。
  最后,谭庆项强迫给他灌下了安眠的药物,让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七尺男儿,傅家四爷,一个留学的医学博士,回国后就致力于帮国人戒烟的西医医生……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无能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里,时常想到要放弃,他也有钱,供四弟注射吗啡到老、到死也不成问题。“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药过去后,短暂地清醒着,盯着他,“我是医生,我是……想要帮人戒大烟的医生……”
  谭庆项拿着注射针筒,看向傅侗文,举棋不定。
  傅侗文曾经为这个四弟,亲自挑选过周岁的生辰礼,挑选过来家中教书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国后,还做主给他挑选学校,只有这一个专业是傅侗汌自己选的。这是他的志向,毕生志向,他没有权力替他选择接下来的人生路。
  周而复始的咒骂哭泣和哀求,折磨着侗汌,也折磨着他。
  傅侗文不知道在被绑走的半年里,傅侗汌是否也如此哀求过那些市井流氓,他们不会把他绑在床上,强行控制,他们要看的就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跌落泥潭。
  那天夜里,雪满京城。
  侗汌终于不堪折磨,松口问傅侗文讨要吗啡。
  傅侗文一言未发,走出暖阁,不久谭庆项就来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东西。傅侗文随后亲自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在滚烫的水里,缓缓地绞了手巾,拧干,为四弟擦脸和手。
  自从他被绑在床上,这屋里就没来过下人,伺候四弟的只有他和谭庆项两个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眯着,静靠在床边,他获取了片刻解脱。
  傅侗文给他换了干净的衬衫长裤,还在笑着调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裤子要卷起来穿。”
  侗汌在床上,也笑,哑声说:“三哥,还记得去英国游轮上,我被剃了个和尚头吗?”
  “怎么不记得?”他掂着手巾,长叹,“那是最落魄时了。”
  侗汌含笑不语。
  论落魄,应该是今夜。他输给了自己,自尊输给了药瘾。
  “休息吧。”他说。
  “三哥,”侗汌低声道,“给我来一杆大烟吧。”
  短暂的安静。
  他,侗汌和谭庆项都不约而同地停住。
  最后,还是他先笑了,说:“你和庆项不是有了共识,和吗啡比起来,大烟算不得什么吗?应该不需要那个了。”
  “最后一次。”侗汌坚持。
  傅侗文和他对视良久,点头,把手巾丢到铜盆里,端着水出去了。
  他吩咐下人们准备烟土和烟具,唤来家里的一位最擅烧烟的丫鬟,进屋伺候。
  窗外飞雪,窗内烟雾缭绕。
  傅侗文和四弟都穿着白色的衬衫,他把自己的西装外衣搭在四弟肩头,抄了卧榻上的黑色狐狸皮,披着,倚靠在一旁陪侗汌。侗汌当着他的面,呼哧呼哧吸完一杆烟不说,最后还将剩下的渣滓仔仔细细刮下来,就着残渣,无比享受地吸了最后一口。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很丢人是不是?”侗汌抿嘴笑。
  他用玩笑的口吻,轻声道:“和三哥一起的少爷们都这样,并不算什么。”
  其实傅侗文说得对,对吗啡上瘾的人,鸦片就不算是什么饕餮美味了。
  侗汌把烟枪搁在窗沿上,看窗外大雪。
  谭庆项进屋,脸色铁青。傅侗汌佯装未见,反倒是他这个三哥,在一旁斡旋。说到胭脂巷,继而说到了苏磬。
  傅侗汌举杯致歉:“庆项,万语千言,这一杯酒算了结了。”
  在苏磬年满十四岁前,她修书一封,字里行间是情意绵绵,恳请傅家四爷能买下她的初夜。可傅侗汌在英国就已经有了心尖上的女人,如何能再成全另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傅侗汌迫不得已,让自己至交好友——谭庆项买下苏磬的破瓜之夜,想着哪怕自己不能成全她一腔痴情,也要让她能有个贴心人。
  谭庆项虽是个贫寒出身的人,却也是满腹经纶的有志青年,胜过无数世家子弟。
  只是后来,郎有情妾无意,反倒害谭庆项入了情局。
  “算不得什么,命里有此情劫。”谭庆项比傅侗汌看得开。
  两位昔日老同学举杯对饮,相视而笑。
  那夜,被吗啡和大烟短暂安抚的傅侗汌,和他、谭庆项追忆往昔,说起了在英国留洋的日夜。侗汌说到私定终身的未婚妻,总会无奈地笑着,细数对方华侨家庭的娇生惯养,比如……“吃烘烤的饼干,都要抹花生酱。娇气得很。”
  屋内,烛火摇曳,屋外寒冬飞雪。
  “三哥……”侗汌借着灯烛之光,望向他,“我过去几日困于药瘾,骂你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怎会当真,付之一笑。
  “来段《满江红》吧。”侗汌忽然像是个孩子,对他提出了新要求。
  傅侗文微微而笑:“那你要等等,三哥守了你几个时辰,一口茶都没来及喝上。”他说着,唤门外候着的小厮:“泡壶茶。”
  小厮应了,不消片刻,茶点都端了来。
  傅家四爷处处像三爷,唯独一样比不上。三爷喜好听戏,四爷是个破嗓子。侗汌吃着茶点,虽不会唱,却跟着哼,哼到半截上,已是泪眼模糊。
  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也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傅侗汌击掌,夸赞道:“这句戏词最好。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夜他唱到兴起,在四弟睡着后,小酌数杯。
  心中有伤感、欣慰,也有怅惘,不知明日的傅侗汌会是怎样的,是要继续和烟瘾药瘾抗争,还是彻底放弃,选择和无数王孙贵胄过相似的生活,晨起一杆烟枪伺候着,日上三竿起床盥洗,没撑两个时辰又是偎在塌上,一杆一杆消磨时辰?
  想着想着,他自嘲地笑。是喝得太醉了,忘记四弟的身体早就不满足于大烟,需要的是吗啡,他那已无处下针的手臂,还能撑到几时?
  惊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一声枪响。
  他千想万想,唯独没料到侗汌选择的是死路。
  当见到躺在血泊里的四弟,傅侗文终于明白,侗汌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吸食大烟,是想让他看到一个让人厌恶的躯壳,让他明白,这个躯壳连傅侗汌自己也会厌恶。想丢弃,想放弃。
  倒在血泊里的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西装上衣上。那件上衣是他深夜为四弟亲自披在肩头的。傅侗汌手里的枪也是他的,是趁着他熟睡时偷走的。
  那日晨起,傅家大乱,下人们来收走了尸身,侗汌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父亲也责骂他为何要逼四弟戒烟,逼出了一条人命。
  傅侗文没有一句辩驳。
  当院子再次归于寂静,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叉而握,撑在鼻梁下,看着满院积雪,兀自出神。好似侗汌还在自己身旁,慷慨激昂地陈述救国之路……
  倘若从头再来,他宁肯自己自私一点,在外滩码头上拒绝带走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还一身跳蚤的傅侗汌。命人把他绑了,送回北京傅家,让他做个挣扎在家庭阴影下的富家少爷,最后不得不屈服,娶妻生子,挥金如土,浪荡一生。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待从头。
  ……
  戏里人,开锣就是一场“待从头”,戏外人却没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侗汌,黄泉后土,盼你能走得慢一些。
  捐躯报国的路留给三哥,愿你再投胎就是华夏昌荣,太平盛景。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会回到三楼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还不爱开灯。
  果然如她推测的,一进门,就听得楼梯间里回荡着无线电的歌声。厨房门口,有两个人影,是谭庆项和培德对坐在餐桌旁,轻声聊着天。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看到最上头的一幅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先前在欧洲,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今年大流感开始后,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说,“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着。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你当初和四爷是同学吧?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耶鲁?”
  欧洲心脏学发展最快,没道理读博士去美国的。
  谭庆项默了半晌,说:“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四爷,她明了于心。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谭庆项似乎不愿再谈,起身穿上围裙说:“给你留了晚饭,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吗?”这可是谭庆项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好吧,灌汤包也好吃。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这间卧房越来越像傅家老宅,万安是个念旧的,自作主张地按着他的印象,今日换灯盏,明日换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帐也都挂上了……
  门忽然被推开。
  她立刻抱住枕头,就势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装睡。
  入耳的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鼻端,有香气飘来。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道。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惊喜之余,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卖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分享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间去刷牙洗脸,仿佛一刻都舍不得再分开。到回来,傅侗文也没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头轻声闲聊。
  慢慢地,就聊到过去傅家请过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让先生教授少爷们学洋文,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划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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