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刀补得太及时,凌茴听得胸口一窝,气得差点背过气儿去,索性破罐子破摔的随身一躺,生无可恋。
凌茴这才注意到她所躺的地方,与平时大有不同。丝褥玉床,这是凌家万万不会用的东西,如今是她太爷爷掌家,据说原来凌氏是渤海郡的望族,鼎盛时候军中有一百二十多个将领皆出自渤海凌氏,直至多年前的一次夺嫡引发的叛乱风波,一等虎威将军凌肃誓死忠君保皇,被叛党围攻三个月,绞杀在兰亭。凌氏满门不降,殉国者众,几近被灭门,自此凌氏元气大伤,幸存下来的人迁居隐退,低调行事,但以武传家的家训并未改变。
但凡以武传家的,家族风气都颇豪爽,哎,说白了就是糙,况且凌家老太爷又是个极为抠门的人,人生的唯一乐趣是收集骏马,除了拿去买马的钱花的毫不心疼外,别的,就不好说了。
就这么讲吧,明明坐拥千亩良田,但家里不会顿顿都吃净面饽饽的,得和玉米饼子掺着吃。家里也不会用这种蚕丝做的被褥,棉的就挺好,防潮吸汗又保暖。用凌老爷子的话说,就是,太舒服了,容易让人忘记血性和本分。有了青砖大瓦房还肖想什么绫罗绸缎。
是以,凌茴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躺在玉床丝褥上了。
朱辞镜见小丫头满眼疑惑,便低声告诉她:“季家的人来过了。”
凌茴闻言一呆,前几天以为娘亲只是说说呢,原来重拜父母的事竟是实打实了。但她始终不记得上辈子有过这件事,连疹子都不曾发过。季家的事她还是在祖母口中零星的听过,那是祖母的外家,沙洼镇的首富,至于富到什么程度,祖母也说不出来。祖母的外祖父只有一个独女,祖母的母亲也只有一个独女。最后祖母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凌家已经散了,她们女眷收拾遗物时,发现了整整十个嫁妆箱的地契,有些已经模糊的看不出字迹来,一抖便碎了。当天夜里不小心走了火,所有地契都付之一炬了。
这玉床躺起来颇自在,季家出手倒是阔绰,凌茴想了一会儿便想开了,不知不觉间来了困意,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不多时竟微微打起了鼾。
季夫人进屋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幅情形,两个小人儿,一个在玉床上一个在炕上,都好好的盖着小毯子,睡得香甜。季夫人悄声出去在灶里又添了把棒箍儿,起身去收拾收拾院落,给瓮里填满了水。
“铛铛铛”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季夫人放下扫帚,开门一看,是蔺霜。当即便急了,忙道:“我的小祖宗,你来干嘛?”
“璎璎闹病好几天了,五嫂怕是顾不上,我来看看她。”
“赶紧回去,你又没出过疹,凑这热闹干嘛,万一有个闪失,那几个老家伙不得把我撕成片。”季夫人愠怒,作势要关门。
“姐姐别急,有话好好说,我待会儿泡个药澡,保证没问题。”蔺霜提着一篮子点心,使了个巧劲儿便进来了。
“啧啧啧,季家出手就是不一样,这床也敢送,不怕招眼儿。”蔺霜将点心篮子放在里屋,转身出去与季夫人坐在屋檐下闲聊。
“在库房里放着也是招灰儿,不妨给它派个用场。”季夫人道,“我挺不理解你的,在京城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得跑来这偏荒之地。我那里你也不待,非得跑来北水镇做个香油西施。”
蔺霜默了默回道:“我这心里着实不好过。”
“这么多年,他就没找过你?”季夫人好奇的问道。
“有什么可找的,终究是我的错,我不该误喝了那碗药,最后也没保住孩子。”蔺霜痛苦的摇了摇头。
“我可听说,他这些年并没有娶妻。”
“他从来就没娶过妻,他想娶的人早就阴差阳错的进了宫,并不是留恋我,莫说孩子没了,孩子就算活下来,我们又算什么。他庇护的,终究是这楚氏江山。”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听着就怪狼心狗肺的,你别哭啊,我不会哄人的。”虽然季夫人这么说着,还是手忙脚乱的从衣袖里掏出帕子塞到蔺霜手里,“我前几日听说,几个老家伙正给你物色人选?”
“什么人选?”蔺霜拂干泪水疑惑的问道。
“夫君人选啊。”季夫人略一思索,颇为为难的开口排列道,“京城的人,你是一个都不想嫁,这就不算在内了。如今渤海这边,凌家稍微有出息的小五已经娶妻了,别的不提也罢。季家这边,一直人丁不旺,带把的也都有媳妇了。别家,别家还真配不上你。所以,老家伙们正头疼着呢。”
蔺霜见她说得一脸不正经,便知是在打趣自己,顾不得什么,忙锤了她几拳道:“好啊,也就虚长我两岁,便这样埋汰我。如今呢,我也用不着你们操心,我已经有了主意。”
“哦?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季夫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兴趣盎然。
“姐姐觉得,屋里那个男孩怎样?我想认他做嗣子。”蔺霜低声询问道。
“哦哦哦,你来,是看那小子的吧。亏我还为我家璎璎自作多情了一把。”季夫人打趣道。
“没个正经,说重点。”蔺霜微嗔道。
☆、第九章
季夫人故意亮了亮嗓子,一本正经的分析道:“重点就是现实很骨感。你看啊,我讨了璎璎去,凌小五跟我家当家的急了多少次眼了。你如今再去讨人,难保不被打啊。”
“又胡说八道,璎璎是他亲生的,又自小灵慧非常,颇得他欢心。你去挖人家心尖子,人家当然和你急眼。镜儿又不是他亲生的,来了凌家没几天,这顿打我是挨不了的。”蔺霜辩道。
“既然你有如此决心,那便去讨啊。”季夫人转言提醒道,“那孩子看着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样子也极出色,但来历务必查清楚。”
“这是自然。”蔺霜点头道。
“得,那几个老家伙白头疼了,那边还致力于给你找男人呢,你这边儿子都有了。这转折,不服不行。等我回去转告他们,都别瞎操心了,去干点正事。”季夫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蔺霜连连失笑摇头。
“还没问过那孩子的意见呢,先不急。”
“我们这帮人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过我倒有个提议,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可以订个娃娃亲。”季夫人似笑非笑的瞅着蔺霜继续道,“季家的门第,还配得上吧。”
“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还得看两个孩子的缘分。”蔺霜也不好一口气把事儿说死。
这边又聊了会别的,凌茴被尿憋醒,一时有些懵,迷迷糊糊撞到椅子上,磕得鼻子酸疼酸疼,顿时一个忍不住便哭出了声,众人都惊了过来,定睛一看,便大笑不止,随后忙安慰起小人儿来。
原来,凌茴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在炕上呢,也不管什么,起身就往外爬,一下子跌到旁边的椅子上。
“乖,都是娘亲的错,娘亲不该在床尾放椅子。”季夫人安慰道。
这一摔倒把凌茴摔清醒了,看了看正看着她的季夫人,又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转头问朱辞镜:“哥哥,我是摔坏眼睛了吗?怎的娘亲变了样。”她娘亲才没这么如仙似神的好看呢。
“傻话,这是季家娘亲。”朱辞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解释道。
“既然醒了,那就去吃饭吧。”季夫人抱着凌茴解决完个人问题后说道。
见蔺霜依然不走,季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是万万不敢留你吃饭的,放你进门已是极限了。”蔺霜表示明白,然后指了指点心篮子道:“不为难你,我吃块糕点就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季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将凌茴放到外间的马扎上,便开始收拾桌子。三菜一汤,清炒芸角,肉片菰笋,酸甜萝卜,鲜菇云腿鲫鱼汤,一碟刚刚出锅的净面饽饽。都是极为清口的饭菜,就连多日食欲不振的凌茴都吃的香甜。
朱辞镜倒是吃得颇为艰难,他总觉得背后有两道难以忽略的视线正看着他,待他回过头去,蔺霜便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季夫人的厨艺也是难得的,你多吃点。”言罢,自己咬了口枣泥酥,转头看往别处,不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继续盯着朱辞镜看,朱辞镜如芒在背,不自在的吃了两个饽饽喝了一碗鲫鱼汤便放下了筷子。
饭后,季夫人温了一盏樱桃,凌茴出疹子是不能吃凉的,她将颗粒饱满的樱桃装进琉璃盏里,拿热水温着,樱桃有利出透疹子,她便从季家一并带了来。
两个小人儿坐在炕头捻樱桃吃,季夫人和蔺霜在外间拉低声音闲话家常。
“我听说凌小五吞了毒,到底因何事?”季夫人压低声音问道。
“还能因何事,凌三房闹腾着分家,凌老爷子自然不肯,这不就把主意打到二房那边去了,二房因着什么事由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次五哥是死扛着背了黑锅。”蔺霜低叹道,“因着先前的事儿,渤海凌氏备受打压,如今,张氏得了两个麟儿甚有出息,凌老爷子怕是坐不住了。”
“我看倒也未必,凌老爷子能在那种情形下给凌氏撕出一条血路来,其心智非常人所能及,大抵到时候了,凌家也不需要再韬晦什么。”季夫人思索了片刻方道。
“世事难料,再说哪里真有亲爹逼死亲儿的事,那杯毒酒多半是做做样子,诈一诈别有心思的人。”蔺霜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如何打算还得看你。那人靠不住不靠也罢,你心里要分明。”季夫人顿了顿又道,“刚刚吃饭你直盯着人家孩子看,可见是真喜欢,这事要趁热打铁,一不做二不休……”
蔺霜见她越说越离谱,不禁打断道:“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插门歇息吧。”
一宿无话,次日,凌鉴由众人搀扶着,又去彤辉院看了凌茴一会儿,心下才好受些,转身看到季夫人则是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来回的机锋打了好几次。良久,凌鉴才冷哼一声,冲冲而去,带着满腔忿忿。
季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若不是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夫君死活不肯纳妾,她何苦来挖别人的心尖子,但既然挖了,就挖得理直气壮些,璎璎那孩子有缘分跟她做母女,她看着甚是喜欢,心里也明白有些亏欠凌小五,但性子耿直要强的她也一直拉不下脸来说抱歉的话,再者那孩子八字太硬,得重拜父母才得平安长大。
这日,三人正在房内吃饭,突然听到一阵布谷鸟叫,听得凌茴直接想扔下汤勺往外跑,被朱辞镜一把制住。这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见风。
凌茴只拿水灵灵的大眼睛将他望着,朱辞镜挫败,放下筷子起身出了门。只见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姑娘,正费劲的趴在墙上往里张望,见朱辞镜出来后有些疑惑。
“你是谁?”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来看看我妹妹,付妈拦着不让,你能帮我把她叫出来吗?”墙头的姑娘满怀期翼的看着朱辞镜,看着这双与凌茴极度相似的杏眼,朱辞镜突然了悟,这是凌茴的胞姐。
朱辞镜抿了抿嘴,有些为难,他前世零星听凌茴提起过几次她姐姐,只是没说后话,他也是在旁人那里听到的,一时不知是悲是羡。他在战国公府的时候,虽有几个弟弟妹妹,皆不是他娘所出,也跟他甚少亲近得起来,甚至他犯了事,冷漠作壁上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居多,所以并不能体会手足情义,然而他羡慕他的璎璎,有个好姐姐。
“你是凌家姐姐吧,璎璎现在发疹子,见不得风,得时刻捂着。”朱辞镜只能实话实说。
趴墙上的姑娘十分失落的眨了眨眼,良久,冲下面说了几句什么,瞬间不见了踪影,没一会儿,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子先冒了上来,接着一颗小黑脑袋随之出现。
“这里有些吃玩的东西,你们拿去吧,等璎璎好了,我再带你们玩。”凌芙挥了挥手便驾着她的人肉梯子跑开了。朱辞镜一句“谢谢凌姐姐”卡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抱着蛇皮袋子进屋了。
凌茴一见蛇皮袋子便来了精神,她刚刚当真以为门外飞来一只布谷鸟呢,没想到是大姐姐,也是,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布谷鸟?凌茴从袋子里掏出一副鸡骨做的骨茬子,两个比橙子都大的红石榴,一兜十八褶喷香的鲜肉包子,一套《西游记》膜砖,还有一套迷你玉刀铲,都是小孩子时下最喜欢玩的。
凌茴摸了摸骨茬子,笑了,先前还为了这个和姐姐吵嘴来着,本来过年的时候一套十二个是极容易集齐的,被凌茴前前后后玩丢了好些,姐姐便不准她再碰了。后来,何员外做寿,姐姐才又重新集齐,不想,今日却大大方方送了来。
闲时,朱凌二人便在房间里玩骨茬,直至凌茴身上的疹子完全出透,有化水泡的迹象,这时候正是奇痒无比,恨不得好好的挠个痛快,但这水泡不能破,破了便会留下疤痕。
季夫人和朱辞镜轮流给她轻轻抚着疹子来止痒,凌茴的祖母打发人送来了凝玉霜,拿手掌晕开细细涂上一层,便能止痒片刻,片刻后还是奇痒无比,朱辞镜连哄带吓拿麻三爷做了数不清次例,才勉强止住了凌茴要挠破疹子的心,却止不住她的动作,他只能和季夫人轮流盯着,一时心内竟也十分难熬。
见他心情端肃,唬得凌茴不敢乱来,脸上还挂着面条似的泪行,小嘴却甜得腻人:“哥哥,哥哥,我不抓痒了,不抓痒了,我忍得住。”朱辞镜心情繁复的摸了摸凌茴的小脑袋瓜,轻声问道:“哪里痒要告诉哥哥,哥哥给你揉一揉。”
如此又煎熬了几日,凌鉴夫妇几乎天天都过来问一问,因着家里还有凌芙,也不好多待,每每都眼圈通红着走。凌茴身上的水泡开始结痂,仍旧每日涂着凝玉霜,身上的罪过却愈来愈轻,朱辞镜被季夫人每天都押着泡药浴,并未感染上,一日见季夫人也出门泼药渣儿,彼此见了尴尬的对视片刻,了然一笑。
朱辞镜心中却颇为感动,季夫人待璎璎,不是亲母胜似亲母,而且有这么多人对璎璎好,他的璎璎一定会长命百岁,他此生再不离开她。
那日,他率着燕北军突破匈奴骑兵防线,犹如一把利刃直插漠北王庭,便知道璎璎的死因绝不简单,不单单是被俘之后拒不受辱自尽身亡的。匈奴骑兵在雁栖河行至河心统统翻船,遭受巨创,如此一来燕北军得以喘息后重整旗鼓,才一鼓作气的御强敌于塞外。
而致使这一局面形成的关键人物便是璎璎,后来他在漠南大开杀戒引出了早已退隐的匈奴国的老国师,那人给他一串璎璎压裙角的铃铛,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多年之后他和璎璎便有了这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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