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文人用具的铺子是一个很小的门店,名为墨染阁。
虽然附近几个村子都到这里赶集,但大半是穷苦人家,不至于遍地读书人,笔墨纸砚销量不大。
瑾瑜问了价格,计较着兜里那块碎银能买些什么。
装订成本的光滑洁白纸质需要五十文一本,竟比食盐还贵了十余文,粗糙的纸张三十文钱一沓,砚台一百二十文一方,墨三十文一块,毛笔分硬毫,兼毫,软毫,都是以竹做笔杆,动物毫毛做笔尖,六十文一杆。
瑾瑜摸了摸两种纸质,劣质草纸颜色泛黄,表面粗糙,好在韧性尚可,不至于晕染沾水就破。
“麻烦给我拿五沓草纸,一支硬毫笔,两块墨。”因囊中羞涩,瑾瑜没有选优质纸张和砚台,目前暂时克服一下困难,待日后再说。
陈君然算是老主顾,他带着瑾瑜来买东西,店家收钱的时候还给瑾瑜便宜十文钱,本该二百七十文,只收了二百六十文。
瑾瑜对此自然喜闻乐见,如今他穷得叮当响,能省一文算一文。
“二狗哥,嫂子,小弟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你回去后直接来我家拿书。”陈君然带瑾瑜买了东西,和瑾瑜和冬青告别。
“多谢。”瑾瑜打心底感谢陈君然,作为清水沟唯一的秀才,不骄不躁,心肠热忱。
目送陈君然离开,瑾瑜掂一下重了不少的钱袋,他一小块碎银拿去付钱,店家用小秤称了称,找给他一大串铜板。
冬青问道:“你还剩二百四十个铜板,接下来要不要买些肉回去?”
“冬青。”瑾瑜没有回答,而是一本正经叫了冬青一声。
冬青不明所以,“嗯?”
瑾瑜拉起冬青的手,把刚刚买的毛笔交到冬青手里,“我兑现承诺买了纸笔,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先生。”
冬青看了看手里那杆劣质毛笔,“你自放心,我说过教你识文断字,便不会食言。”
瑾瑜直直看着冬青的双眼,“我的意思是,留下来,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机会,但你说过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我们同为无根草,何不一起扎根相互依存?”
冬青垂下眸子,捏着毛笔的手紧了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容易认真,被二姑娘发卖过一次,不知道自己能否经得住再一次背叛。
毕竟人心隔肚皮,冬青与瑾瑜相处不过数日,虽瑾瑜不招人厌烦,待人温和有礼,可二姑娘又何尝不是?
十年的主仆情分,二姑娘明知被发卖的仆人会是什么下场,依然毫无预兆将她发卖给了人牙子。
“留下来。”瑾瑜知道冬青的顾虑,“我会撕毁你的卖身契,设法解决你户籍的问题,不勉强你与我成就夫妻之实,你名义上是我李瑾瑜的妻子,我们就是一家人。”
冬青神色动了动,“撕毁卖身契……”
她六岁入奴籍,从来都不是自由身。
瑾瑜点头,“对,撕毁卖身契,找一户清白人家入籍,以后你就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再没人能够限制你的自由,不用逃跑,只需一道路引,黎国之境皆可去得。”
冬青紧咬贝齿,过了片刻才道:“我要亲手撕毁卖身契,卖身契一毁,我便留下来。”
就算她能顺利逃走,改名换姓,卖身契也如同悬在颈上的一把刀。
如今能撕毁卖身契,摆脱奴籍,光明正大行于世间,有何不可?
没有了卖身契,她便不再低人一等,不再是李家的所有物。
“成交。”瑾瑜莫名松口气,才发现自他提议冬青留下,便浑身紧绷。
他是异时空的一缕孤魂,得知自己穿越成穷苦农夫的事实,并非像表面那般淡然从容,他的心底充满对未知世界的惧怕。
只因为醒来时身侧躺着的少女,淡化了心里的恐惧,从而不至于空虚孤独。
瑾瑜不想冬青离他而去。
“那……我们去买一些肉,回家吧。”冬青紧紧握着瑾瑜递给她的笔,转身往卖肉的地方走。
瑾瑜喜上心头紧随其后,“好。”
只剩下两百四十文钱,买些肉确实回去比较实用,不沾油水没力气干活。
在深山农家,有力气才能吃饱饭,换银钱。
第14章 户籍
案板上堆着大小不一的肉块,常年浸染油与血水,案板透着油亮的暗红。
屠夫光着膀子上身赤裸,仅系一腰皮制围裙,听取顾客要求,手起刀落,骨肉分离,震得案板晃了几晃。
“二位买点什么?”屠夫手上不停,干净利落的剔肉,脸却朝向冬青和瑾瑜二人。
瑾瑜目光扫了一圈,“都是什么价格?”
“精瘦肉十六文,五花肉十七,肥肉十八,猪腿子二十,都是这个价,今儿个刚杀的猪,新鲜着呢,来点?”屠夫用刀尖把猪肉翻了个个儿,给瑾瑜展示猪肉的新鲜。
瑾瑜本想买瘦肉与五花肉,被冬青拦了下来,“多买肥肉,五花肉少许。”
肥肉能用来炼油炒菜,剩下的油渣味道不错也不腻人,五花肉既能炼一些油还有点瘦肉,比买精瘦肉划算得多。
主流顾客大多是穷人,以至于肥肉和五花肉的价格比精瘦肉贵了一些。
“听你的。”瑾瑜没有和冬青起分歧,他的家乡与这里生活水平相差太大,这个处境听冬青的显然比较明智。
“来八斤肥肉,两斤五花肉。”瑾瑜决定两斤五花肉用来过年的时候吃,肥肉炼油放着慢慢吃。
买完这些只剩下六十余文铜板,不知道还能买点什么,过年总不能只吃两斤肉。
冬青准备跟屠夫还个价,少了零头那几文钱,余光一转看到案板一边,堆着一些残渣和废弃的下水,“大哥,那边那个能不能送给我?”
屠夫一愣,那是他砍肉时落下来的碎骨头碎肉,沾着案板的木渣,还有上次卖剩下的肺叶和大肠,已经变质微微发臭。
这些东西不能吃,算是他猪肉生意的自然损耗。
“你要就拿去罢。”屠夫不知道冬青要这些残渣做什么,左右也换不成钱,留着没用,还不如做个人情。
“谢谢大哥。”冬青笑得明媚,这些东西人不能吃,但随便煮煮去了那一些些臭味,可以给三狼吃。
三狼终究是狼,只吃饭菜身体会垮。
瑾瑜知道冬青的想法,拿出一张方才买的草纸,将残渣包了进去。
冬青一行走一行跟瑾瑜盘算,“我看到嫂子拿盐罐,里面没盐了,我们去买一些盐,其余的再说吧,素菜家里菜地里有,萝卜白菜青菜土豆,嫂子今天还准备磨豆腐,应该没什么好买的。”
“行。”瑾瑜暗自赞赏,冬青心思细腻,能够知道翠枝时常去地里拔菜,注意到盐罐子里没了盐。
两人找一间粮油铺子,买了半斤盐,花费十六文钱,瑾瑜身上只剩下四十六文铜板。
路过卖针线布匹的铺子,冬青拉了拉瑾瑜的袖子,“我……能不能先跟你借用那四十文钱?”
“可以。”瑾瑜不做多想,便把剩下的钱尽数递在冬青手里,甚至没有询问缘由。
冬青接过钱,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瑾瑜对她如此信任,仅剩的钱眼也不眨就递给她。
转身走进铺子里,她想买一块鞋面布,做双鞋子还给翠枝。
挑选了相对耐磨的青色布料,几绺与青色能够配色的线,一根绣花针,最后手里只剩下五个铜板。
冬青把铜板还给瑾瑜,回程时去了村长家,找陈君然拿书。
轻拍斑驳木门,说明来意,村长来应门,“二狗啊,先进来,听君然说你也想考取科举,好样的,男儿理应志在四方。”
“陈叔言重,我不过是尝试一番,谈不上什么壮志豪情。”瑾瑜不敢把话说满,还没成功之前,说什么都是空谈。
陈君然给瑾瑜拿了一摞厚薄不一的蓝皮书,瑾瑜接过,顺便询问如何能够给冬青入籍,需要走什么流程。
陈君然没有告诉村长冬青装傻之事。
村长看了看瑾瑜身后垂眸敛目的冬青,道:“户籍三年一造,我将本地新增人口报到里正手里,再由里正交至县衙入籍,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倒是可以为你上报。可这丫头前十六年都没有缴税,入籍需要补齐农丁每年一两的赋税,一共是十六两白银,且不说你们没有这么多银子,就说冬青是奴籍,来路不明,只怕县太爷那里不好交代。”
村长不理解,李家手里有冬青的卖身契,如何处置都行。
奴籍为主人诞下子嗣不在少数,一般等到孩子出生,让孩子跟随父亲的户籍入籍便可,母亲依然是奴籍,在深山沟并无人在意。
为何还要费尽心思,给一个买来的傻子入籍?
瑾瑜皱紧眉头,没想到古时户籍制度这么严格,还好他是魂穿,若是体穿,岂不是只能成为流民?万事不成,唯有乞讨。
“就没有其他法子能够让冬青入籍吗?”
“嘶……”村长思索了一会儿,“倒不是没有法子,县衙的王县令不是一个死板的人,必要的时候会通融通融,只不过咱一穷二白,你也知道……”
村长没有点明,冬青也知道村长的意思,行贿给县令一些好处,县令就不追究她的来历,收了欠缺的赋税,将她登记入籍。
这种事很常见,官场上的人,绝对干净的不过尔尔,多多少少都拿过一些好处。
冬青不排斥行贿县令,只要县令松口,她就能够成为正正经经的良民,不会有人对一个农家女子追根究底。
唯一的缺憾,是她目前并没有足够的银钱补齐赋税,更别提去贿赂县令。
瑾瑜与冬青相视一眼,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瑾瑜看向村长,“多谢陈叔为我解惑,改日我们存够了银钱,还要劳烦陈叔为我引路。”
“无妨,到时候我自会为你引路。”村长满口应下,这本就费不了什么事,何况瑾瑜能否凑齐银钱还是两说。
冬青二人与村长道别,带上陈君然借给瑾瑜的书,离开了村长家。
路上,冬青对瑾瑜道:“我在柳府做丫鬟时,存了些细软,但是不多,只有十余两,藏在城南破庙的佛像后面。”
“不知这王县令胃口如何,十余两除去缴税的,只怕有些不够看,而且据你所说,清水沟距湘廊坐马车要两天路程,我们暂时无法去取得你的细软,你且忍耐些时日,待我设法存下足够多的银钱,就去给你入籍。”
瑾瑜寻思着在山上多放几个捕兽扣,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挣钱的法子。
冬青轻点臻首,内心挣扎许久才道:“我想对你的家里人坦白装傻一事,我也能帮忙干活,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早日凑足银钱。”
“你……可想明白了?”瑾瑜不禁轻笑一声,对此他并不意外。
冬青看着瑾瑜的笑容,那笑容好似胸有成竹。
她却不明白有何不妥,“想明白了,你说的不错,我已然了无牵挂,何处不能为家?坦白一切入了户籍,寻一门正经营生,安度一世,又有何不可?”
“七窍玲珑心豁然,
闲云野鹤春秋乱。
孤魂碧玉踏风起,
一尝世间百态还。”
瑾瑜磁性的声音缓缓流出,由感而发作诗一首。
他这一缕孤魂到来,开了李二狗身体七窍,恰逢身侧少女碧玉年华,双双置身青山绿水之间。
碧玉心门豁然,与孤魂相随并进,且愿一试人间冷暖,手揽名利声望,百年过后一切归零,亦不枉为人一遭。
瑾瑜一首闲诗,惊艳了清丽少女。
冬青注视身前出口成诗的男子,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股道不明的气魄。
瑾瑜见冬青直直看着自己,转身一笑,“献丑了,我们回家吧。”
两人到家里,王氏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两人完整无缺回来了。
瑾瑜放下买回来的肉和盐,交给翠枝,“嫂子,问你个事,冬青的卖身契在谁手里?”
翠枝拿肉的手一顿,“我放在屋里了,你问这个作甚?咱们又不识字,拿着卖身契不过是为了证明冬青是咱们家所有,不会被别人抢了去。”
“能不能烦请嫂子拿来我看看?我有用处。”瑾瑜接过翠枝手里的肉,往灶屋的壁橱里放,“放好肉我会把盐装进陶罐的,你去拿卖身契吧。”
翠枝满腹疑惑,不过还是去屋里柜子里把冬青的卖身契翻了出来。
瑾瑜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是繁体,但大多他能看懂。
卖身契上记载条款很全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立的,上面有名字,年龄,生辰,转手几次,曾经的拥有者,奴隶的曾用名。
冬青的卖身契很简洁,她一直呆在柳家,后跟随湘王妃去了湘王府,名字也一直是冬青,生辰一栏只记载了年份,因为冬青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出生日期。
奴籍这种东西,官府并没有详细备案,只有一个大体的数字,方便知道国家有多少人口。
当有人愿意卖身,人牙子便拟一份卖身契,双方摁手印达成协议。
之后人牙子将人口转手,卖去伺候人入了奴籍,卖入勾栏院便入贱籍,拥有者登记造册,卖身契由拥有者持有,能够随意转赠买卖。
只要卖身契在,这个人就不是良籍,而卖身契一毁,只能成为流民,除非有渠道入籍。
奴籍贱籍没有人权,人口死伤很大,每年都有大幅度增减,官府管制并不严厉。
冬青被发卖,名字已从湘王府的奴籍上除名,有机会从奴籍脱身,先从拥有自己的卖身契开始。
第15章 坦诚
瑾瑜拿着卖身契走到冬青身前,牵起冬青的手,将卖身契放到冬青手里,“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
“二狗你做什么?”王氏就要伸手从冬青手里把卖身契拿回来。
却被瑾瑜拦了下来,“娘,我承诺还冬青自由身,既然她是我的妻子,就理应与我平起平坐。”
“你在说什么胡话!”王氏有些急切,“二狗你是不是脑子又……冬青她是咱家花钱买回来的,而且是个傻丫头,你还她自由身作甚?若是旁人看上冬青的姿色,留着卖身契才能证明冬青是咱们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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