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会这样。”宗恪点了点头,“他在此地已经三十年了,不比咱们初来乍道,这个老鼹鼠,也不知挖了多少个洞准备着了。”
这时候,酒保送上了宗恪的血腥玛丽,谈话暂时中断。
“云敏呢?”宗恪又问。
宗恒摇摇头。
“这么说,夫妻俩都跑了?”宗恪冷笑,“就丢下萦玉一个人?让萦玉一个人拿性命和我相拼?很好很好!真是大大的忠臣!”
宗恒皱了皱眉:“臣弟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下皇后,毕竟当年他们夫妇为了把皇后带过来,把整个靖海公府的人都赔进去了。”
“可你没听阮沅说?萦玉在为这一大群人的性命担忧呢。林展鸿一家,厉鼎彦一家,再加上她这个表妹——难怪萦玉死活不肯把丹珠还给我,这是握在她手里唯一的把柄。换了是我,也会死扛。”
“阮沅,我看着似曾相识。”宗恒突然说。
宗恪一怔,回头看他:“以前见过?”
“很难讲。”宗恒摇摇头,“印象十分模糊,似曾相识的感觉也非常淡。可是,就是有种感觉。”
宗恪知道,宗恒在容貌方面的记忆力超群,甚至能清晰画出只见过一面的人的相貌。宗恪在这反面就完全不行了,甚至被弟弟嘲讽有面容失辨症。当然,对此宗恪的借口是,对方长得太没有特色,不是他不用心,而是老天爷造他们的时候不用心。所以把礼部侍郎和兵部尚书的脸弄混好几次,这绝对不是他这个天子的错。
“皇兄不会去动厉鼎彦夫妇吧?”宗恒突然问。
“动他们干什么?又不是旧齐的余孽。本地的一对土人而已,当年也不知被林展鸿怎么哄骗,才收养了萦玉。”宗恪吞了一口酒,让那热辣辣的酒精滑过喉咙,半晌,他才哑声道,“我被萦玉看成杀人魔王,到哪儿都带着腥风血雨,连养父母的性命她都要担忧。”
宗恒没出声,他端着那杯名叫“薄暮”的饮料,看着那红色黄色的液体,渐渐混合,像沉沉暮色。
像皇后薨了的消息传来那天,傍晚的暮色。
四周依然嘈杂,放肆的音乐声,男女交谈声,黑人饶舌的歌唱节奏单调,令人烦躁。不过这种喧闹声响作为谈话背景十分合适,它恰到好处的淹没了他们的谈话,而不用担心会有人偷听。
“但是林展鸿,我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宗恪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搁,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
那是肯定的,宗恒想,一个归降没几年的贰臣,竟然胆大包天,给犯下死罪的皇后用尸术进行“移魂换体”,将她变为婴孩带去异世界,甚至潜逃了这么久……
“这家伙,林展鸿这家伙,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他会真心归降。景安帝在清明殿悬梁还不到五个时辰,他就捧着剑在午门之外跪下来了,他们靖海林氏不是满门忠烈么?他不是旧齐最著名的忠臣么?你见过膝盖这么灵活的忠臣?!”
“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伪装这么深的人,还真不多见,毕竟旧齐的软骨头太多了。”
宗恪忽然凑过来说:“你知道,这里面最让我恨的是什么?”
宗恒听出兄长的语音已经有点含混了,他突然醒悟,酒精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当年,我不该答应萦玉,留林展鸿一条命。”宗恪的眼神阴郁,这些话,像是说给堂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宗恒不出声,他不是那么傻的人,知道在这种私人话题里,自己这个做臣子的,根本没有插嘴的资格。
况且,之前发生的一切太复杂,即便作为完全的旁观者,宗恒也无法判断其中的是是非非:他的皇兄后悔了,悔恨自己不该过分纵容妻子,让她闯下大祸,以至群臣沸腾,集体叫嚣“废后!”、“赐死!”……
他对那女人过分的执著,已经化为了不可破的牢笼,最终把他自己给囚禁在里面,直到现在,宗恪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现状——可是,这一切的起点难道不是整个王朝的南征、统一中原么?
难道说,皇帝要从那个起点开始后悔?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那是他妈的什么感觉?!”
话题又进入死胡同,宗恪将杯子里的伏特加一气倒进口中,然后将酒杯往前一推,正待开口唤酒保,宗恒却从旁伸过手来,盖住杯口。
宗恪瞪着他:“干什么?”
“可以了。”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宗恪,“皇兄,这是烈酒。”
“我才刚刚喝了一杯……”
“第二杯后面是第三杯,第三杯后面是第四杯……”他说,“如果不在这里停止,后面的,就更难克制。”
“关你什么事?也不用你买单!”
宗恒完全不在乎宗恪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不是谁买单的问题——如果皇兄今晚执意要饮酒,就请允许臣弟即刻传令:把御前侍卫调拨过来。”
宗恪明白,宗恒这样说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要么痛快饮酒,然后被那群阴魂不散的侍卫死缠着;要么,停止饮酒,保持自由身。
算了,宗恪想,反正家中的冰箱里还有存酒,不在这儿喝就回去喝。想到此,他做出选择,拿开了原本抓着酒杯的手。
见宗恪放弃,宗恒这才跟着松开手,他叹息道:“皇兄还是尽量把酒戒掉吧。”
宗恪勃然大怒:“再提戒酒的事,你就自行领罪去刑部大牢!”
无数次在这个话题上谈崩,反正今晚目的达到了,宗恒索性闭了嘴。他知道,宗恪不可能因为饮酒而误事,有些界限,宗恪还是非常清楚的,就算通宵饮酒,次日这个人也能奇迹般的积蓄精力,站起身来,完好无损地去上班……或者上朝。
但是宗恒仍然决定,下个月怎么都要拖着宗恪去医院做一次酒精中毒的检查,他见过宗恪两手发抖的样子,因此他十分担心他。反正,欺诈也好哄骗也好,他要那么做一次,只为了这个人是他的兄弟,哪怕会为此被加上“欺君之罪”。
“阮沅,皇兄打算怎么办?”宗恒适时地转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宗恪的语气粗鲁,不能饮酒让他情绪变坏了,“她自己要倒贴,我能怎么办?”
“这里面,恐怕有什么阴谋。”
“可不是。”宗恪讽刺地说,“为了一个土里土气的丫头,萦玉竟要和我同归于尽呢。”
他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既然没有酒精,那么酒吧对宗恪的吸引力也顿时降至为零。
“我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萦玉那边,你让姜啸之盯紧一点。”
“是。”
离开酒吧,宗恪在街头拦了的士,上车报了地址,便合上了眼睛。
他没有入睡,刚才和堂弟说的那番话,依然萦绕在他心头。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
宗恪永生都不会忘记,自己亲眼看见尸体的那个清晨:他的皇后横躺在床上,喉咙被切开,血肉可怕地翻着,深深的刀口一直豁到胸骨,鲜血染红了两旁垂下的幔帐,甚至黏嗒嗒,直淌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依然大睁,脸上残留着古怪表情,冷冷的,像在笑。
像她经常瞥向他的轻蔑冷笑。于是这冷笑,就成了萦玉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表情。
她恨他,至死都在恨,哪怕他们同床共枕那么多年。
眼睛被对面车辆的光柱打了一下,宗恪回过神来,都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渗在车玻璃上,映照出自己与影子的交汇。他不舒适地拢了一下双肩,觉得浑身浸泡在无边黑暗里,他能听见,心中的冰凌正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响。
宗恪努力吞了口唾沫,他的喉咙干得发疼。
酒瘾又上来了。
可恨的宗恒!宗恪突然想,要是刚才能再多喝上一杯就好了,要是能再喝一杯,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伏特加……管它!什么都好,只要是酒。
只要能让他再喝上一口就好了。
要不要现在就让司机停车,随便找家店子进去喝酒呢?不,不行,已经很晚了,这一带不是酒吧区,他只能熬着,忍耐到家再说。
宗恪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颤抖传染到身上,他不由死死抓住车内把手,把额头压在膝盖上,就好像一个人扛不住某种沉重之物,被压得弯下去那样。
某种怎么都摆脱不了的可怕过去。
见鬼!他需要一杯酒,急需!就在此刻!
晚上十一点半,宗恪回到住处,客厅空无一人,阮沅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上玄关,进了厨房,快步到冰箱前,拿出易拉罐啤酒,手指勾住拉环,“砰”地打开。
轻微的声响,听在宗恪耳朵里,像天籁。
一口气灌了半瓶,宗恪才算缓过气来。
他拿着啤酒瓶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呆呆望着虚空。过了一会儿,宗恪才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他拿起来瞟了一眼,是阮沅的字:“厨房我收拾好了,还有夜宵在冰箱里,如果饿了就拿出来热一热。那也是我满怀爱心给你做的啊!”
下面还有一个比划着V字的笑脸。
宗恪飞快将纸条揉成一团,冷着脸扔进垃圾桶。
第十章
宗恒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着报告,间或抽空瞧了一眼墙上的钟,他确定,下班之前,他能把这份工作报告赶出来。
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在宗恒的身后,玻璃窗外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塑钢窗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男人攀着窗钻进房间来。
他的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像只大猫。
“啸之兄,从何处来?”宗恒头也不回地问。
那男人拉好窗子,他微笑起来:“王爷背后生了眼睛么?”
“能用壁虎功爬到四楼来,还不触动警报的,除了啸之兄还能是谁?”
宗恒推开键盘,转过身,他这才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人:“怎么这身打扮?”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斜纹深黑色西服,打着银灰色领带,装束十分郑重。
“皇后去了一家高级会所,我不穿成这样,人家不让我进去。”
“谁给啸之兄买的这一身?”
“井遥。”姜啸之说,“他给他自己买了一套,又给我买了一套,然后一个劲儿哭穷不肯掏钱,最后只好我来付账。”
宗恒忍不住笑起来:“井遥这个捉狭鬼,这一身,太不衬啸之兄你的风格了。”
“是么?”被称为姜啸之的男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哪里不衬?”
“像黑社会。”宗恒想了想,又说,“像电影里的**老大。”
姜啸之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其实,我是白道的人呀。”
“你没说错。不过,你就穿着这么高档的衣服攀墙呀?”
姜啸之眨眨眼睛:“谁叫王爷这儿进出这么不便?还得查各种证件……我倒是想装尸体进来,但是担心装得太像,被王爷你给解剖了。”
宗恒哈哈大笑:“大延朝的冷笑话之王,其实是你吧?”
宗恒面前站着的,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超过了一米八五,肤色苍黑,五官线条极为凌厉,鹰鼻丰唇,目光冷酷如电,任何人被他凝神注视,都会忍不住心底起寒意。这也是为什么宗恒总觉得,没人能在姜啸之面前说谎,就连他都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位老友。同袍十数载,宗恪完全清楚,姜啸之这种人,是那种正面战场上能纵马杀敌、以一当十的悍将;等退回幕后,他同样能用灰暗的热情,协助帝王玩弄权谋,为帝王完成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即便屠戮妇孺也在所不惜。
因为常年在马上征战,姜啸之身上肌肉虬结,薄薄的细料西服穿在这样的身体上,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挣开了线。这让宗恒不由想起这男人之前在朝中,那身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长袍的官服,现在看来,似乎大帽鸾带之类的才更适合姜啸之。
“其实这身衣服,皇后也说难看。”姜啸之眨了眨眼睛。
宗恒吃惊:“她肯和你说话了?”
“说了,不过都是挺难听的话。”姜啸之笑了笑,“昨天,她骂我是流氓。说,穿了西装也还是流氓。”
宗恒也笑,武功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竟被骂成是流氓,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
“她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因为我跟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姜啸之想了想,“还有一次,差点跟进了女厕所。”
宗恒也被逗乐了。
“其实流氓这种称呼不算太坏。”他安慰道,“现在的词儿,意思都变复杂了。”
“可不是。比骂刽子手强。之前她跳着脚骂我是刽子手,说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早晚要遭雷劈。”
宗恒摇头,萦玉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亏得姜啸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往后打雷不要使用手机。”宗恒想了想,“座机也不要用。”
“她还说我太邪恶了,老天会惩罚我的,还说,我走大街上,都得被电线杆砸个脑袋开花。”
“她说话真过分。”宗恒摇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大概……我派了太多的人守着她。”姜啸之想了想,“后来我也觉得挺亏的,付了那么多账单——幸好只是必胜客,不然我得像井遥一样赔个底朝天了。”
宗恒笑了半天,他完全能想象,当厉婷婷推门走进必胜客,看见整整一屋子的锦衣卫,她会产生何种荒诞的感受。之前皇后本来就一直在干政,锦衣卫的人她不可能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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