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样一座坟茔,他,究竟还能说出怎样的道别之语?
缩在黑影里,脑子正一片空白,厉婷婷却听见前排司机问她:“皇后,姜大人问,是否直接回宾馆?”
厉婷婷从迷梦里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先不急着回宾馆,我要去我妈那儿。”
“是。”
房子已经搬出来了,各种手续也都办妥了,明天她就回延朝那边——就好像出国,得把这边一切关联都切掉,只可惜,厉婷婷的心情,却和假释两年又被重新收监的犯人无异。
厉婷婷想了想,又道:“你们都回宾馆去,我回我妈那边,明早我来找你们。”
前排两个锦衣卫没立即回答,半晌,才道:“皇后,我们要不要……也去见见老夫人?都没有告别呢。”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算了。知道你们要走,她又舍不得,弄得哭哭啼啼的。何必呢。”
两个锦衣卫没出声,车内陷入到某种伤感的沉默里。
车开到厉婷婷家附近,两辆都停了下来,锦衣卫下车,给厉婷婷拉开车门。
厉婷婷看了看前面那辆路虎,姜啸之正关上司机座的门,对换上了司机座的游麟叮嘱了两句,大意是明天就回去了,等会儿到宾馆抓紧时间收拾,别弄得临走又落下东西。
厉婷婷拎着手包,静静望着那两辆车驶离,姜啸之立在她身后。
原来,这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想到这儿,厉婷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默默往前走,姜啸之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跟着,像保镖,又像是看守。
走到社区门口超市,厉婷婷站住:“我想进去买点东西。”
姜啸之点点头:“好。”
进了超市,厉婷婷乱晃了一圈,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买的,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想不出等会儿到家,该怎么和父母说——任萍甚至还不知道阮沅死了。
从几排货架前逛过来,厉婷婷有些恍惚,她随手拿了罐咖啡。
结账的时候,姜啸之却递过来一包雀巢中老年奶粉。厉婷婷一怔
“上个月只剩半包了,老夫人不可能自己来买。”
被他一提醒,厉婷婷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上次临走的时候,自己买的奶粉还剩下半包,而且雀巢价格略贵,母亲任萍就爱省钱,估计她就算喝完了,也不会主动来买。
厉婷婷默默把奶粉递给收银员,这些小事,姜啸之竟然记得比她还清楚。
姜啸之管任萍叫“老夫人”,任萍每次听见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私下和女儿说,能不能让姜啸之别这么喊她,她这辈子,前半生贫下中农后半生光荣职工,从“师傅”到“大姐”,喊她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听见过“老夫人”这种称呼。
厉婷婷就安慰任萍说,这是姜啸之的习惯,也是那边所有人的习惯,而且按照尊卑地位,“老夫人”这种称呼是很合适的。
“我没让他跪下来给你叩头,已经不错了。”当时厉婷婷哼了一声。
后来,任萍想了想,也就不再别扭了,称呼她“老夫人”,总比称呼她太太奶奶什么的强。况且,比起丈夫得到的那个更荒谬的称呼,她也该知足了。
这群锦衣卫,管六十多岁的厉鼎彦叫“老太爷”。
老太爷自己不喜欢这称呼,一听见就气得跳脚。
从超市出来,进了小区,厉婷婷没直接回家,却走到小区花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
姜啸之站在她身后,拎着购物袋,没坐。
厉婷婷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自语道:“往后,就没人再给我妈买奶粉了吧。”
姜啸之只是沉默。
“如今阿沅也不在了,往后我爸再有个什么事,只能打120了。”
安静良久后,厉婷婷听见姜啸之的声音:“……或许奏明陛下,把两位老人也接进宫里同住。”
“他们不会进宫的。”厉婷婷哑声道,“再说,难道要他们眼看着我坐牢么?”
不远处,有孩子在玩耍,花皮球蹦蹦跳跳被踢过来,孩童向厉婷婷招手。厉婷婷勉强笑了笑,弯腰把球拾起来,扔了回去。
姜啸之沉吟半晌,才道:“……也不是再也不能出来。”
厉婷婷听他说得心中愈发苦涩,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道:“可我们再见不着了,是吧?”
“……”
“啸之,我不想回宫……”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泣的味道。
然而,没有回答,这是厉婷婷预料中的结果。
他不可能给她回答。
然而在最开始,厉婷婷是并不愿意见到姜啸之的,甚至那一次,她把姜啸之当成了恐怖的午夜幽灵。
那时候,她还在医院里,中午前后出的车祸,现场一片凄惨,交警和120全都来了,警车呜呜叫着,周围吵嚷得让人发疯。厉婷婷懵懵懂懂被抬上了车,她的身上是模糊的血肉,可那不是她的血肉,是那个的士司机的。她很明白,她哪儿都不疼,哪儿都没伤,但是剧烈的冲击让厉婷婷说不出话,更无法向旁人解释。
甚至那冲击也并非来自车祸,而是来自于大脑内部,被尘封多年的记忆。
等送到医院,急诊科的医生齐齐上阵,量心脏,测血压……一番检查之后,所有人瞠目结舌
厉婷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抬起滑唧唧的血手,把脸上黏着的血肉擦了擦,厉婷婷手肘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
“……把手机还给我,可以么?”
灯火通明的急诊室里,白衣天使们全都呆了。
半晌,一个小护士拉开她的包,哆哆嗦嗦递上手机,厉婷婷拿过来,拉开联系人名单,从上到下搜检了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通知的人。
“……警方已经通知你的父母了。”一个大夫小声说,“他们检查过你的手机。”
厉婷婷垂下手,半晌,才道:“我不是要通知父母。”
既然病人没事,医生们也不再把厉婷婷留在急诊室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警方好调查,他们不打算让厉婷婷即刻出院,说是得留院观察几天。
于是厉婷婷拎着自己的包,一身是血的跟着那个小护士去了住院部,得到了一个单人间。
关上门,把包扔在地上,厉婷婷进浴室把身上的血冲洗干净,没有衣服换,她只好换了医院给的蓝白条纹病友服。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在桌上,再把包拿去水池冲洗……做着这一切的厉婷婷,通体麻木不仁,就好像刚才那场车祸,全然与她无关。
因为她的脑子里,在不停播放着过去的记忆,一场接一场。
整个下午,厉婷婷独自躺在病房里,瞪着虚空,她什么都想不了,也做不了,只能由着那些记忆冲出闸门,占据她原本空荡荡的过去。
下午五点多,厉鼎彦夫妇赶到医院,一进门,任萍看见女儿躺在床上,扑过去就抱住她哭。
厉婷婷等到母亲哭了半天,才开口道:“妈,我没伤着。”
任萍哭哭啼啼抬起头来,看着她:“真没伤着?有没有哪儿疼?拍了片子没有?”
厉婷婷摇摇头。
“唉,可把我们吓死了好端端的,警察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说你出了事,还说司机死了,你在抢救……”
厉婷婷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妈。”
任萍听出她语气有异,不由停住,又回头看看丈夫。
厉鼎彦的表情有些紧张,他上前一步:“婷婷……”
“林展鸿呢?”厉婷婷平静地问,“靖海公他人呢?”
夫妇两个,都僵住了
任萍原本扒住厉婷婷胳膊的手,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
“婷婷,你……”
厉婷婷看着她,露出一丝苦笑:“我都想起来了,妈,我知道自己是谁。”
厉鼎彦夫妇,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见任萍脸色剧变,厉婷婷微微叹了口气:“此事,与二位无关,不用怕,我仍旧当你们是我父母。”
这是任萍和丈夫这么多年,从未在女儿嘴里听见过的语气。厉婷婷的语调很安详,可这种安详里,却充满了等级分明的距离感。
厉鼎彦面如死灰他用手扶住妻子,半晌,才道:“……我这就去通知林展鸿。”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当晚,厉婷婷就从林展鸿和云敏那儿,得知了最后一环遗漏的经过,也就是从萦玉自尽到他们逃离华胤的这段事情。
厉婷婷到现在,依然还记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那个小小的女婴体内,一开始那种艰难困苦的痛楚感受,仿佛一瞬间,她就被套上了无数层枷锁,无法动弹,连手指的蜷曲都极为吃力。
“这么说,是乞丐之女?”厉婷婷问。
林展鸿惨白着一张脸,低头恭敬道:“是。当日事出紧急,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臣与拙荆进宫之前,在东门口子那儿,遇见了一对乞丐夫妇……”
厉婷婷闭着眼睛,默默想了一会儿,才道:“是莲慈庵附近,那一排棚户区么?”
“是。”林展鸿说,“孩子是拙荆发现的,夫妇俩都是乞丐,父亲……没有腿,孩子刚生下来,非常瘦小,状况不大好,恐怕养不活,拙荆说想要,那夫妇俩就同意了。臣给了他们三两银子。”
厉婷婷静默片刻,忽然一笑:“原来我这身子,就值三两银子。”
林展鸿夫妇互望了一眼,没敢出声。
“既然是乞丐的女儿,为什么我现在,又长回了从前的模样?”厉婷婷突然问。
“魂魄是公主自己的,肉体受魂魄操控。”云敏解释道,“时间久了,肉体自身的特征就被灵魂慢慢打磨过来了。”
厉婷婷更好奇:“难道那对乞丐的DNA,一点儿作用都没起么?”
云敏苦笑道:“公主请自己看看,难道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说着,递上一面镜子。
厉婷婷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半晌才道:“嗯,胖了一些,下颌骨也变宽了。”
“人还是从前那个人,细微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到整体感觉。”云敏顿了一顿,“当然,厉鼎彦夫妇的培养,也会起到相当的作用……”
提到厉鼎彦,厉婷婷忽然冷笑:“林展鸿,当初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林展鸿神色一凛,不敢出声
“……我知道,你是想让他们保护我,怕被狄虏追查才不敢露出痕迹。可这也太过了些我本来是比信任谁都更信任你们,结果倒好把我变成如今这副懦弱模样,成天畏畏缩缩、怕这怕那,想起来,真是愧对祖宗”
厉婷婷这番话,说得林展鸿夫妇唇青面白
就在这时候,任萍敲了敲病房门。
“婷婷,阿沅来了。”她小心翼翼看着女儿,“哭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进来看看你……”
厉婷婷微微叹了口气:“好吧,让她进来。”
那晚厉婷婷不断被亲情轰炸,好容易哄走了哭哭啼啼的表妹阮沅,她让父母都回家去休息,自己却独自一人留下,锁好了病房的门。
这场车祸是有预谋的,厉婷婷能感觉到这一点,虽然她什么证据都捕捉不到。她很怀疑,接下来那群狄虏就得现身了。
厉婷婷把这忧患告诉了林展鸿夫妇,却没有告诉父母。她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替她担心以外。
夜晚,查房的护士也离开了,走廊的灯都熄灭了,黑暗中,厉婷婷独自躺在病床上,她依然在检索着白日回想起来的一切细节。
忽然间,她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却见窗外站着一个黑影
厉婷婷差点尖叫
黑影静静伫立在窗外,他看出厉婷婷发觉自己的存在,就拉开窗户,从外面翻了进来。
厉婷婷缩在床头,筛糠似的抖
进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径直走到门口,按开房间的灯。
厉婷婷紧紧抓着被子,死死盯着那人的脸。
男人五官凌厉,眉眼刚毅,他走到厉婷婷的床前,躬身下拜。
“皇后。”
厉婷婷抖得几乎无法出声,她的脑海里,一个遗忘了许久的脸孔,慢慢和眼前之人重合。
“你、你是锦衣卫的姜……”
记忆重组还未完全适应,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黑衣男人恭敬回答:“皇后果然恢复了。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
厉婷婷恐惧得直想哭,记起自己的身份,又想冷笑以示轻蔑。
“怎么?你们陛下赶着要来杀我啊?”她的声音干涩扭曲,表情十分古怪。
地上的男人没有回答。
“白天没把我撞死,他还嫌不够,所以现在要你亲自来动手?”
“陛下并未吩咐这种事。”男人不卑不亢地说,“皇后所遇车祸,也并非陛下指使。”
“不是你们又会是谁?”厉婷婷眼泪都迸出来了,“分明是宗恪搞的鬼我要是死了,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车祸一事,确有蹊跷。陛下也吩咐赵王殿下去追查了……”
“赵王?”厉婷婷一抖,旋即又冷笑,“原来你们都过来了啊”
男人不动,不出声。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皇后,陛下与臣等几个,并非为皇后而来,却是为丹珠而来。”
“没门”厉婷婷尖叫起来,“叫他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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