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点热了,厉婷婷看得见,孩子的额头出了些汗。
宗玚的头发比普通女孩子的头发还要长,这个年龄的孩童,发型是所谓的垂髫,梳理起来有点麻烦,要分成一缕一缕的,然后再绑起来。因为不是成年人的束发,所以还是得垂在肩上。
好在厉婷婷知道怎么弄,虽然手笨了一点,但她还是仔细给儿子绑好了头发。
弄完了,她一头汗,宗玚也是一头汗。
“其实没必要每天这么绑头发,这儿的人都是短发。”她索性劝道,“明天去理发店剪了算了,天都这么热了,又方便又凉快。”
“儿臣不剪头发。”宗玚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那模样简直像拼死不剃头的明朝遗老。
“没关系呀”厉婷婷又赶紧说,“就算在这边剪了,回去一会儿就自动长出来啦真的”
“那我也不剪”宗玚死死盯着镜子,“削发的是和尚,断发的是罪犯”
他那样子,就差点没说出:“剪头发,毋宁死”
后来厉婷婷想想,还是不勉强宗玚了,人到了一个奇怪的新环境,不可能立即就适应良好,跟着周遭改变自己的一切。
刚刚过来,宗玚必然会产生抗拒。
若是听母亲一说,就答应剪头发,那也不是宗玚了。
再何况对古人而言,剪头发可是天大的要命事情——她怎么能让宗玚立即改变观念呢?
这太强人所难了。
晚上,宗恒打来了电话,询问宗玚情况,又说他下午回了警局,明天就回去。
厉婷婷说那正好,明天她和宗玚去医院检查,就干脆在医院见面。
她又把电话交给宗玚,告诉他,这就是那个奇怪的不见面就能听见声音的东西:电话。
“可以和你七叔说两句。”她笑道,“他在那边听着呢,喏,对着这个地方说话就行。”
宗玚好奇地接过听筒,小心翼翼放在耳朵旁,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试探着问:“……七叔?”
宗恒在那边笑道:“玚儿,听见我的声音了?”
“嗯。七叔,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离你住的地方,差不多有二十里地的样子。”宗恒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在医院见面——玚儿,有新衣服了么?”
宗玚垂下眼帘:“我不要穿那些怪衣服。”
厉婷婷苦笑,听筒那边的宗恒也苦笑。
“好吧,衣服什么的,往后就再说。”宗恒问,“那,头发剪了没?”
“……我也不要剪头发。”
“可是玚儿,天热得很呢。剪了多凉快啊”
宗玚十分诧异
他没想到,连宗恒都这么说
看他好似被震惊到的样子,厉婷婷赶忙接过听筒来:“唉,他不肯剪的。不肯剪就算了。宗恒,这事儿明天我们再谈。”
那天晚上,厉鼎彦教会了宗玚使用不锈钢轮椅,宗玚就在家中这小小的范围里慢慢练习。
孩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玩具,很快他就能运用自如。
比起木头轮椅,不锈钢的现代轮椅实在方便太多了,速度也快了很多。宗玚玩得灵活了,在家里搞起了惊险动作,他经常急速向对面的墙冲过去,然后,在即将撞上去那一刻,立即刹车。
任萍看他这么惊险的玩,吓得哎哟哎哟直拍胸口,把宗玚逗得忍不住咯咯笑。
厉婷婷在一旁,暗自吃惊,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宗玚笑。
快九点了,厉鼎彦就劝孩子说,太晚了,今天先玩到这儿,明天还要早起呢。
宗玚答应了,这时候任萍早就放好洗澡水,厉鼎彦抱着孩子,去浴室洗澡。
洗完了,给换好衣服抱回到床上,厉鼎彦朝着女儿使了个眼色。
厉婷婷会意,她跟着父亲从房间出来,俩人走到远离卧室的厨房。
“你们是怎么搞的?”厉鼎彦劈头就问,“怎么把孩子打成这样?”
“啊?”厉婷婷一惊,“怎么?他受伤了?”
“身上都是伤疤也不知道是鞭子还是戒尺,一道一道的……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厉鼎彦显得有些激动,想来是被那些疤痕给刺激了。
厉婷婷瞠目结舌,她完全不知道宗玚身上竟有伤痕
“我问他,他不肯说。”厉鼎彦冷笑道,“他是为你们这对父母做遮掩呢。”
“我抽空问问。”厉婷婷垂下眼帘,“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
厉鼎彦默默叹气,他最后说:“这孩子太可怜了,遭了这么多罪——谁见有爹妈把孩子打成这样的?婷婷,接下来你真得好好照顾他。”
厉婷婷咽了一肚子委屈回到房里,厉鼎彦那意思,好像是说宗玚身上的伤痕与她有关。
可她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殴打过宗玚,怎么如今连爸爸都开始怪自己了呢?
推门进房间来,厉婷婷看看宗玚,原本他正在翻厉鼎彦夫妇给的那袋零食,一见厉婷婷进来,他停下手,脸上竟然露出羞愧无比的神色。
“儿臣……只是看看……”
厉婷婷心里忽然一阵苦涩。
只是翻看零食而已。这有什么不得了的?为什么宗玚会显得如此不安?孩子天性就热爱零食,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到底是什么样苛刻的教养,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变成了这样?连想吃零食的欲望都成了羞愧的事。
她有点忍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床上,抓起一袋虾条来,一把撕开。
“吃吧。”她故意大咧咧地说,“味道很不错的。”
见他不动,厉婷婷索性自己抓起一根,咔嚓咔嚓吃起来。
宗玚吃惊地看着她:“可是……晚膳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睡前不该进食的。”
“那又怎么样?”厉婷婷笑道,“想吃就吃,干嘛把自己拦着?喏,尝尝吧。”
宗玚犹豫了半晌,这才伸手抓了一根虾条,放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厉婷婷试探着问。
吃完那根虾条,宗玚舔了舔手指头:“很鲜。”
他说完,又看看那包虾条,眼神里流露出馋意,但却没再伸手。
厉婷婷笑起来:“放心好了,你不可能真的吃很多。”
宗玚看着她,不动。
“吃够了,自然就觉得饱了。不用谁来告诫你,你自己就会不想吃的。”厉婷婷又把虾条往儿子这儿推了推,“如果想吃,尽管吃,你的肚子,你自己能负责。”
宗玚斟酌良久,终于伸手,又拿了一根虾条。
母子俩,就这么默默吃光了一袋虾条。
“玚儿,问你一件事。”厉婷婷忽然小声说。
宗玚一怔,看着她。
“外公和我说,看见你身上有伤痕。”她试探着,看着孩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玚吃零食的手,停下来了。
他低垂着睫毛,不出声。
“是谁打的?”厉婷婷的声音有些发颤,“是身边的宫人?不会吧。还是教你读书的师傅?容钊他们?还是……”
宗玚一声不吭,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一个答案,已经清晰地出现在厉婷婷的脑海里。
可是现在她知道问不出个究竟了,厉婷婷想了想,又问:“好吧,我不问那个人是谁了。那,我就问一句:他现在还打你么?”
宗玚摇摇头。
厉婷婷点点头:“那行。要是再挨打,玚儿,你就来找我。我不会再让他打你。”
对厉婷婷的话,宗玚没有直接回应,他只说,时间不早了,他想睡了。
那天晚上,厉婷婷和宗玚睡一间屋子,她知道宗玚不习惯和人睡一起,所以干脆让宗玚睡她和阮沅共同睡了十多年的那张双人床,自己则使用了很久以前买的一张钢丝床,房间不大,所以钢丝床只能白天收好靠墙,晚上再撑起来。
关上灯,厉婷婷摸索着爬上钢丝床,她慢慢放平身体,如今,她又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
“宗玚……”她忽然轻声问。
没有回答,但是厉婷婷知道,孩子没有睡。
“知道么?这屋子,阮尚仪也住过十多年。”她低声说。
此后,暗夜寂冥,再无声息。
第两百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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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六章
第二天,厉婷婷带着宗玚去了医院,他们仍然是打的去的,厉鼎彦帮女儿将轮椅放在后备箱里,这一次,厉婷婷接受教训了,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敢和司机攀谈。
到了医院,刚进大厅,厉婷婷就看见宗恒正等在挂号处。
宗恒的头发已经剪短,他穿着正规警服,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
一见厉婷婷母子,他便快步走过来。
“今天怎么穿警服了?”厉婷婷好奇问。
“从局里直接过来的,等会儿还得回去。”宗恒说,“专家号已经挂了。”
厉婷婷惊讶:“你一早跑来排队挂的号啊?”
“怎会。”宗恒摇摇头,“找号贩子用钱买的,人家看见我的警服还以为是来抓人的,连钱都不敢要了。”
厉婷婷不由大笑。
宗恒低头看看宗玚,也笑道:“玚儿是不是觉得七叔这样子很怪?”
宗玚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来他的确被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宗恒的头发短成这个样子
“不剪就没法办事,被人当怪物其实无所谓,但是,又何必浪费力气和人不停解释呢?”宗恒解释道,“而且回去以后一炷香的功夫,头发就能自己长出来。”
厉婷婷在旁边看宗玚若有所思,心想,宗恒这一下“以身作则”,比她唠叨一万句都顶用。
“玚儿昨天还好么?”宗恒又问。
厉婷婷本想说一出宾馆就大闹了一场,但是看见孩子脸色有些不对,就赶紧说:“没问题,一切都很好的。”
“肯定的。”宗恒点头,“玚儿是懂事的好孩子。”
他又把手里的信封交给厉婷婷:“这是我的银行卡,薪水都在里面,密码也写在信封里面了。”
厉婷婷吓一跳
“给我干嘛?”她赶紧推辞,“我有钱的”
“不可能够,还得给玚儿看病,他又没有医保。”宗恒说,“再者,这是陛下的吩咐。”
既然他这么说,厉婷婷就接了钱。
“如果不够花,陛下在这边还有一笔积蓄一直没动,可以拿出来用。”
“他哪儿来的钱?”厉婷婷好奇问。
宗恒停了一下,微微苦笑:“之前我皇兄和阮尚仪买的那房子……卖掉了。”
“啊……”
“嗯,所以有了一笔不小的款子。那房子和蓝湾雅苑的不一样,原本是皇兄自己的财产,不归国库所有。”宗恒顿了顿,“皇兄和我说过,这钱,就用来给玚儿看医生。”
厉婷婷心里酸楚,她赶紧换了个话题。
“警局那边怎么说?这么久没回去,局长没找你麻烦啊?”
宗恒摇头:“他们知道我不可能留在这边,领导也没办法,反正只说,职位还是给我留着,随时都可以回来。”
恐怕宗恒能力非常出色,单位才会这么挽留他,厉婷婷想,出色的人到哪里都是如此。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他们更想念武功侯。”
厉婷婷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武功侯在这边比我的人缘更好,”宗恒笑了笑,“局长一个劲儿问我,能不能让他回警局——回头我得去和姜啸之说说,干脆让他领双份薪水得了。”
又嘱咐了宗玚几句,宗恒匆匆离开,他的警车还停在医院外头。
等宗恒走了,宗玚突然问:“七叔在这边是干什么的?”
“他是法医官。”厉婷婷随口道。
“法医官?那是干什么的?”
厉婷婷一愣,她望天想了想:“……大概,是衙门里的仵作吧。”
她有点抱歉地望着宗玚,男孩的表情变得十分奇妙,大约堂堂王爷跑去做仵作这件事,对他而言太难以想象。
完整的检查,一天之内拿不到结果,之后两天,厉婷婷又跑了几次,宗玚在医院里做了全套检查,医院方面对结果并不乐观,院方告诉厉婷婷,孩子的问题很大,他是神经系统受了药物损伤,而且已经太久了,就算做手术也无济于事。
拿着检查结果从医院大楼里出来,厉婷婷坐在花坛旁哭起来。她满心指望现代医学能挽救这个孩子,没想到还是不行,这是协和医院的结论,恐怕就算跑去北京最好的医院,重新做检查,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她回家以后,没有把结论告诉宗玚,只说还得再跑两家医院看看,比较哪家的治疗效果更好。
但是面对父母,厉婷婷就没法再隐瞒了,她边哭边说,看来自己造的孽是真没法挽回了。
厉鼎彦夫妇也难过之极,但是后来厉鼎彦说,还是应该再跑几家医院,哪怕是上海北京的大医院,也可以试试,“多看几个地方,万一有办法呢?这谁能说得准。”
从医院回来,宗玚被厉婷婷劝着去剪了头发,又换了现代衣服,她故意和宗玚说,宗恒那身警服简直“帅死了”,而且头发一剪,看着多精神哪,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宗玚终于不再抵死不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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