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凑过来,用食指在她的唇角抹了一下:“线头沾着了。”
阮沅看着他,笑起来:“这是我给你补袍子的回报?”
宗恪哭笑不得:“你这花痴!”
“宗恪,往后你的衣服破了,都让我来给你补吧!”
“哼,就算我舍得你,也舍不得那些好衣服呢!”
阮沅眼睛一亮:“这么说,其实还是舍不得我?”
宗恪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他有些尴尬,干脆端起旁边一盏香茶来喝。
阮沅也自觉话多了,她脸上发烫,只得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这是临街的方向,遥遥望去,一街闪烁的灯火,流淌不息,如燃烧着的深红色的龙,姿影流畅变幻,光芒一直蜿蜒至更远的幽夜。
这时候伙计送来了热水,又问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宗恪掏出点碎银子递给那伙计,对方笑逐颜开地接了,道了安,这才退出去。
这间上房还算宽敞,家具一应俱全,样式典雅。床,却只有一张。
临睡前,宗恪看了看那张床,又看看阮沅:“你睡觉老实么?”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啥样。”
宗恪摇摇头,一堆废话。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免得翻身掉下来。”他指挥阮沅拖了鞋上床,让她先躺好,然后宗恪将蜡烛拿到床边搁好,这才拉过棉被盖在身上。
一时间,房里静悄悄的,俩人并肩躺着,谁也没说话。
“睡着了?”宗恪突然问。
“怎么可能?”阮沅叹息道,“梦寐以求的一夜啊!咱们还从来没躺在一张床上呢。”
宗恪笑,这丫头还真容易满足。
“而且,这就是个良好的开端。”阮沅继续说,“想想看,一年前,你连家门都不许我进呢。现在能发展到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仅仅一年的光阴,这是多么迅猛的进步!我还没算进去加速度呢!”
宗恪忍笑道:“按照这个进度,到最后,我是不是得出让皇位给你?”
“我对那个才没兴趣呢。”阮沅瘪了瘪嘴,“我命薄,连姻缘都结不起!哪里还敢奢望得到皇位?”
宗恪会意过来,扭头看看她:“你还把那话放在心上啊,那是瞎子在胡沁。”
阮沅侧过身,眼睛眨了眨,慢慢道:“宗恪,是不是因为我身份太低,你才不喜欢我的?”
宗恪仰面看着绣花素色帐顶:“……你明知道不是那个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宗恪苦笑:“阮沅,别逼着我爱你。”
“我没有啊!”
“现在不逼着我爱你,往后,我就不会恨你。”
宗恪这话,说得很玄妙,隐藏着难言的暧昧,阮沅只觉心旌摇曳。
“宗恪……”
“又干嘛?”
“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催?”她低声嘟囔,“男人躺在旁边都不肯动我,难道我真的只能吸引咸湿佬么?这也太悲催了!”
“咸湿佬?”
“以前公司的日本上司,逼着我跳脱衣舞。”
宗恪一怔:“原来你有这种经历,然后呢?你说你不会跳?……”
“我把对方打了。”
宗恪扑哧笑起来:“厉害!”
“脱衣舞这种事,我也不是不会,可就算要跳脱衣舞也得分对象的,对不对?如果是宗恪你呢,我就愿意跳给你看,虽然我从来没跳过……”
听她啰啰嗦嗦的抱怨,宗恪不耐烦,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子:“乱说什么呢?难道我会见个女的就下手么?又不是没开荤的小毛孩子,哪有连一晚都耐不住的?”
阮沅还是不甘心,继续嘀嘀咕咕:“好吧,反正我从小被人瞧不起,长大了还是被人瞧不起……”
阮沅这么说,宗恪惊讶了:“从小被人瞧不起?为什么?”
“咳,农村来的孩子嘛,进到城里啥也不懂,连超市的储物箱都不知怎么用,又不敢开口问。”阮沅笑了笑,“洋相出尽,能不被人瞧不起么?”
宗恪这才明白过来,阮沅说的是她刚去厉婷婷家的事。
“父亲那边,没什么亲人了么?”他有些好奇,认识这么久,宗恪自己的事儿说了那么多,阮沅却从不提她的过往。
阮沅摇摇头:“没什么人了。再说房子也卖了,就算还有几个勉强拉得上的远亲,也没法再走动了。”
宗恪心里一动,他赶忙问:“干嘛要卖掉房子?那是你的房子,你舅舅怎么有权处置呢?”
“留着还有什么用呢?”阮沅苦笑,“我又没可能再回去。当年那两间屋才卖了不到一万块,后来我上大学,舅舅把钱给了我,都还不够缴一年学费的呢。”
宗恪嘟囔:“那么早卖掉干什么?多放一段时间,地价还能涨呢。”
阮沅拿手拍他:“傻瓜,那是农村又不是京广沪,还能怎么涨啊?再说,我在舅舅家花的钱,难道不是钱啊?”
“这么说,你没再回去?”
“嗯,家里没人了。回去看谁?而且舅舅总和我说,别惦记了,就把这城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宗恪想了想,还是说:“可那儿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
阮沅呆了呆,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为什么?”
“觉得那儿不像我的家。”阮沅翻了个身,看看他,小声说,“大二的时候,舅舅带我回去过一趟,村子早没了,那儿修水库,原先的房子都被淹没了,以前的邻居也搬走了。舅舅站在水库边上,指着那汪水和我说,阿沅,那水底下就是你以前的家。”
“……”
“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像看电影似的,哈哈,《未来水世界》呀!而且还是个烂片。”阮沅顿了顿,才又道,“我和你说过没?我记忆丧失的事……”
宗恪有点惊愕:“是么?你没有说过。”
“嗯,因为像韩剧似的,也不知道怎么说,怕说了被人笑话。”阮沅叹了口气,“出事儿以后,我把家里的事儿都忘了,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爹妈是谁……全不记得了。”
宗恪默不作声地听着。
“什么都是舅舅后来教我的,他指着照片里的人说,阿沅,这个是你爸爸,这个呢,是你妈妈。我就想,咦?我爸妈就长这个样子啊?一点都不好看……”
宗恪笑起来:“有你这种孩子么?说自己爸妈长得不好看。”
阮沅也乐了:“真的嘛。我爸也算了,我觉得我妈那张照片,真的不好看呀,以前我总有种感觉:我妈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少说也得名冠京华……”
宗恪扑哧笑起来。
听他笑,阮沅又窘又怒,恨得捶床:“是啊!我长得丑!所以我妈肯定也配不上名冠京华这四个字!”
看她生气了,宗恪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我听见这四个字,就想起宗恒的老婆——”
阮沅撇嘴:“难道除了她,就没有名冠京华的女人了么?”
“有啊,可那也还是她家的。”宗恪笑道,“她母亲和姨母是孪生姊妹,当年的名声胜过了大乔小乔,虽然这个小乔命运凄惨,没有嫁周瑜那样的盖世英雄,却嫁了赵守仁那个软蛋……算了不说这些了,再说回你妈妈,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妈没怎么样!”阮沅气愤地说,“我妈比不过她妈!她妈名冠京华,我妈名冠全村!”
宗恪笑了好半天。
“结果,还做了件事让全村都跟着她闻名。”阮沅哼哼,“臭名远扬,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爸抱着我出门,人家都指指点点的。”
宗恪悻悻道:“瞧你这口气,太不敬了。你妈听见你这么说,不知心里会做何感想。”
“唔,那我可真不知道了。”阮沅吐了吐舌头,“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
宗恪不做声,他从宗恒那儿听过阮沅母亲的事。
“刘海砍樵这歌,你听过没?”阮沅突然问。
宗恪摇头:“没。”
“嗯,名字不记得,但是调子你肯定听过的。”
她说着,顺口唱了两句,正是刘海砍樵里最为熟知的一段。
“啊,这个我听过的。”宗恪马上说。
“就说嘛,没可能连刘海砍樵都没听过,这是花鼓戏的名段。”阮沅说着,顿了一顿,“我妈,就是跟着个唱花鼓戏的,跑了。”
“……”
“脑子被砸了以后,我连这事儿都忘了,舅舅起初和我说爸妈离婚了。后来还是表姐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阮沅停了停,“你说我就不明白了,我妈怎么就跟着个唱这种调子的男人跑了呢?”
“阮沅……”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听啊。这调子傻乎乎的,得是什么样傻乎乎的人才能唱它啊!”
阮沅说个不停,像是很怕话题会停下来,这让宗恪感觉异样。
最后,宗恪沉默良久,才道:“阮沅,你很难过吧?”
阮沅陡然闭上了嘴。
“没关系。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的。”宗恪轻声说。
阮沅的胸口,像掠过一道滚水!
从没人和她说过这话,大家都劝她叫她别难过,别想太多了,大家都叫她别总想着过去,努力向前看,因为舅舅舅妈已经对她这么好了。阮沅也是这么做的,她也努力想叫自己乐观起来,但是不想着过去,不代表过去就不存在。
也许,只有拥有相同伤痛的人,才能这样互相探知。
第四十六章
话题突然中断,宗恪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他不由侧过脸来看着阮沅。
出于某种不言自明的缘故,临睡时他们并没放下幔帐,昏暗的烛光,投射在阮沅那张玲珑的脸上,让她的肌肤显得暗黄而憔悴。她的鼻翼张得大大的,眼睛瞪着虚空,一眨不眨,像是在刻意忍耐什么。
宗恪忽然心里一阵不忍,他伸出手去,轻轻盖住阮沅的眼睛。
“好了,丫头,都过去那么久了……”宗恪低声说。
手掌下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像疲惫蝴蝶微振翅膀。宗恪觉得指缝间,有些湿漉漉的。
“如果他们真的疼我,为什么又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呢?”阮沅用手覆盖住宗恪的手掌,忽然抽泣道,“说来说去,一定是我不好。”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宗恪叹道,“你爸爸自己,也不想出事故,至于你妈妈……阮沅,人和人之间,是不可理解的。”
手掌下的阮沅,发出细细碎碎的啜泣。
宗恪笑了笑:“看你平时大大咧咧的,我还真当你从来没有烦心事呢。”
他这么一说,阮沅不好意思了,她把身体往下出溜,手拉过被子,一直盖到头上。
“怎么了?”宗恪问。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被子下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想哭就哭呗。”宗恪笑道,“当年我见不着我娘,也总是哭呢。”
宗恪这么一说,阮沅这才想起,原来这个人也有和她一样凄惨的幼年。她用被子擦了擦脸,慢慢露出头来。
“我不该提这事儿。宗恪,你千万别难过。”
宗恪苦笑无语,明明哭起来的是她,这种时候,她还记着要来安慰自己。
“其实这方面,咱俩倒是挺像的。”她微红着眼圈说,“都是没娘的孩子。所以你看,咱们羡慕的对象都是同一个。”
“谁?”
“咦?我表姐啊”阮沅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你当年,难道就没羡慕过萦玉父母双全么?”
宗恪沉默片刻,才道:“你父母的事儿,真的都不记得了?”
阮沅没立即回答,她摸索着,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宗恪:“喏。”
宗恪接过来一瞧,有点吃惊。
是一个小巧的玉麒麟。
麒麟模样十分独特,玉石通体秋葵黄沁,前半身满红侵蚀,麒麟昂首前视,张口露齿,精致漂亮。
“哪儿来的?”宗恪好奇。
“舅舅说,是我爸给我留下的。”
宗恪更觉得奇怪,农村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好宝贝?
“也不知我爸是哪儿弄来的。嘿嘿,听我舅舅说,我曾祖父以前,干过盗墓的勾当呢,这可是真正的《盗墓笔记》的产物呀而且听说,他还在军阀张宗昌手下做过事儿,厉害不而且还是个打劫的响马呢,不过后来土改的时候就被抓了,身上挂着牌子,五花大绑的吃了枪子儿。”
宗恪哭笑不得,阮沅的曾祖父这一辈子,明显是个混混无赖。看来阮沅这大咧咧、粗神经的性格,还真是家传。
“这玉麒麟,值不少钱吧?”他随口问。
“嗯,不过我不会卖的。”阮沅叹息,把麒麟收起来,“听我舅舅说,这玉麒麟看样子应该是一对……”
“明白了那一个在你未来的老公手里”宗恪故意说,“早说嘛害得我还为你这个剩女犯愁。你就安心等着好了,往后会有一个猪头猪脑的家伙,拿着另一只麒麟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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