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列哈哈大笑。许久没有如这一刻般欣慰,心中犹如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隐隐有些遗憾。
到了裴右安这样的年纪,于寻常男子而言,早已成家,他却始终形单影只,也不要女子留在身边照顾起居,如今终于有了着落,萧列岂不欣慰?只是欣慰之余,想到他在自己面前只字不提,也是今日裴老夫人寻来才知,若非那甄家女儿起先拒婚,自己险些铸错,未免又觉心中遗憾。
萧列笑过后,渐渐又出起了神,忽道:“去把世子唤来。”
李元贵出去,一盏茶的功夫,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萧胤棠入内,向萧列下跪,口称父皇。
萧列命他起身。萧胤棠道:“父皇,儿臣正想来见父皇。这些日,儿臣奉命,一直在忙于整顿五军事务,方今日理出些眉目,将五府所属都司、卫所官旗军人数额统计完毕,名册共计三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七十三员名,实际不过半数而已。具体情由,儿臣将尽快写入折中,以供父皇御览。”
萧列点头:“可见本朝从前弊端甚多,往后任重道远。你辛苦了。”
萧胤棠道:“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之责,况且,儿臣也没做什么,何来的辛苦。倒是父皇,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父皇这些时日,又日理万机,今夜当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
萧列含笑:“朕知道。胤棠,朕叫你来,是因有件事和你有关,和你说一声。前些时日,凤桐来见朕,说你从前受过泉州甄家之惠,她想将甄家女儿立为侧妃,以为报答。朕先前不知内情,以为妥当,便答应了,今日才知有所不便。甄家原是裴家表亲,他家女儿,与右安有青梅竹马之谊,且先前也有过口头婚约,只是碍于战事,这才耽搁了。先前不知便罢,这会儿知道了,岂能错牵姻缘?故朕改了主意。甄家对你有恩,自当报答,朕改赐别的赏赐便是了,凤桐所言之事,就此作罢,往后不议。”
萧胤棠神色略僵。
萧列注视着他,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道:“怎的,关于此事,你还另有话要说?”
萧胤棠和父亲对视,见他望着自己,两道目光,似是若有所思,一凛,立刻垂下眼睛,恭敬地道:“儿臣无话。父皇说的是,对甄家,另行赏赐便是。”
萧列凝神了片刻,缓缓道:“极好。明日登基大典完毕,朕便册立你为太子,着礼部操办你与凤桐大婚,至于侧妃,若有合适之人,朕也会替你留意。”
……
次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日。
新朝定年号昭平,将始于次年元日,是年则沿袭少帝在位时的年号,为承宁七年六月廿六日。
这一日,三更,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便抵寰丘,五更,九卿,京城七品、外省四品以上官员,亦全部抵达,肃穆列于寰丘两侧,万余校尉力士,沿着皇宫往皇城北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开出通往寰丘的跸道,民众候跪于跸道两旁,只等吉时吉刻,迎接新皇出宫,举行告天祭礼。
据钦天监所定,新皇当于巳时整出宫,巳时三刻抵寰丘,随后告祭礼。
此刻距离巳时出发,只剩两刻钟了。萧列身着帝王冕服,龙威燕颔,天子威范,叫人不敢直视,留在承光殿随驾的礼部尚书张时雍和太常寺卿卢齐见他坐于座中,凝神不动,似是在等什么人,心里疑惑,相互望了一眼。
又过去半刻终,张时雍正想出言提醒时辰,殿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只见崔银水一溜烟跑了进来,哧溜一下,双膝滑跪于金砖地面,喜形于色:“启禀皇上,裴大人回京复命了!人就在殿外候着!”
皇帝立刻起身,眉头舒展,目露微微喜色,道:“快传!”
崔银水“哎”了一声,又飞快出去。片刻后,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之声,张时雍和卢齐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影穿过斜斜射入承光殿殿门的一片朝阳,踏入殿槛。
他似刚长途跋涉而归,风尘仆仆,眉宇间亦带着披星行路的淡淡倦色,但双目却明亮有神,皎如明月,穆如清风,大步行来,这样的风采,整个大魏朝堂,十年之间,除了当年那位曾名动京华的少年卿相裴右安,还会有谁?
虽多年未见,当年翩翩少年,如今也成青年男子,但张时雍和卢齐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惊呆之余,心中也立刻明白了。
新帝今朝在等的人,终于到了。
……
裴右安随萧列转入后殿,立刻向他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礼,得平身,道:“臣昨日行至京畿,听闻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便连夜赶路,今晨才入城门,校尉又告知,说得过皇帝的吩咐,若见了臣,命即刻入宫,臣怕耽误了皇上的吉时,衣容也来不及整,有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萧列握住他肩膀,欣喜道:“朕便知道,你定能及时赶到!路上如何?”
“幸不辱命,归途亦一路顺利,多谢皇上记挂。请皇上容臣一夜,明早便呈上奏折,详述此行经过。”
“你好生歇息,不必这么着急,迟几日也是无妨!”萧列抚慰道。
殿外隐隐传来钟声,离皇帝出宫祭告寰丘的时刻,又近了一刻。
“右安!”
裴右安正要出言提醒,萧列忽唤了声他,神色凝重。
“皇上若是有话,请讲。”裴右安道。
萧列在殿内缓缓踱了数步,停住道:“右安,这皇位,朕本想留空,若他日有少帝消息,便归他所有,奈何当日,文武百官苦谏不止,朕难以推脱。你不会对朕怀有异见吧?”
萧列说完,双目紧紧望着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笑,恭敬地道:“皇上,臣人虽在路上,但也读过张贴于城门前的万民请愿书,上有一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臣赞之。古之圣贤便知,天下非一人天下,乃社稷万民共扶之。皇上如今秉从天意,登基临朝,日后临下有赫,选贤用能,若四海升平,黎民安乐,臣何以心怀异见?”
萧列目光炯炯,哈哈笑道:“朕便知,右安乃朕之肱骨也!朕已为你备好礼服,你去换上,随朕同往寰丘,见证朕今日之登基大礼!”
裴右安谢恩,要退出时,又被叫住。
萧列笑道:“还有一事叫你知道。泉州甄家女儿此刻人在京中。昨夜你的祖母见朕,代你求娶于她,朕许了,赐婚不日便下,你可称心了?”
裴右安目光微微一动,顿了一顿,道:“臣称心。臣谢过皇上厚爱。”
他的语气,恭恭敬敬。
……
萧列赐给裴右安的礼服,是为八梁佩玉冠,青缘赤罗裳,革带佩绶,白袜黑履。
这是大魏朝最高的王公级别的礼服。
当日,裴右安随新帝现身在了寰丘祭礼之上,见证了大魏一个新朝的开端,也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方式,在时隔多年之后,回归视野,再次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寰丘告祭归来,通赞官引文武百官入丹墀,向北分立,向宝座上的萧列行三跪九拜之礼,繁文缛节完毕后,礼部派遣官员,册立周王妃为皇后,世子萧胤棠为太子。
至此,登极礼完成。
第二天,礼部同时又下了两道诏书。
第一道是关于太子和章凤桐的大婚诏书。
第二道是为卫国公府长子裴右安和泉州甄家之女甄嘉芙赐婚的诏书。
消息迅速传开,曾经数年间门庭冷落的卫国公府,从早到晚,登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险些要被踏断。而甄家那座在京城里原本毫不起眼的宅邸,转眼也变成了关注的焦点。
两道诏书的婚期,定在同日,次月十六,礼部和光禄寺合力操办。
第41章
深夜,裴右安才摆脱诸事,终于踏入了卫国公府的大门。
到了此刻,国公府里依旧灯火通明,无人睡去,阖府上下,全都在等着他的归来。
一年多未见,裴荃和孟二夫人带着儿子裴修珞迎他,夫妇笑容满面,诸多殷勤,裴修珞执弟之礼,恭恭敬敬,一脸敬仰。
辛夫人也没歇下,露脸的时候,亦一脸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脸深处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执子礼,毕,她勉强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间吃了药,撑不住想是睡了过去,要么我叫人唤他出来……”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养病便是,不必惊动。”说着,转向闻声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着向裴右安见礼:“老夫人还没睡。”
“已是不早,竟累母亲、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过,请各自及早安歇为宜。”
裴荃夫妇知他要去见老太太,笑着点头。
辛夫人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渐僵冻。
“嫂子福气。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红人,修祉的爵衔,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往后嫂子你啊,等着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着辛夫人。
辛夫人觉察出了自己妯娌隐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实心情。
她就像是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条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么,讥笑她,鄙夷她,幸灾乐祸,只是这个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罢了。
想到自己儿子正遭受到的耻辱,辛夫人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将这女人的一张伪善面皮给撕扯下来。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机械地游移着,勉强笑着,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头。
祖孙上回见面,还是老夫人大寿的那次,一转眼,时移世易,天翻地覆,这座宅邸里的人,命运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飘萍,下一刻浓墨重彩,人生如戏,想来大抵不过如此。
再次见到长孙跪于膝下,这个老妪,无疑是欣喜而激动的,但很快,情绪便稳住了,视线掠过他身上那套尚未脱下的载满荣华的赐服。
裴右安仰面道:“孙儿央求祖母之事,中间诸多牵扯,孙儿也知,必会令祖母为难。纵然如此,祖母却还为孙儿达成了心愿。孙儿愧疚之余,万分感激!”
这一年多来,裴右安人虽距离泉州万里之遥,但却始终守着从前对嘉芙所许的诺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抚带着圣旨来到甄家,随后携嘉芙入京,一行人还在路上之时,消息便递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给自己祖母预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说,他欲娶甄家女儿为妻,只是身不由己,飘零在外,倘若祖母见到了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护她周全之际,恳请祖母务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视着裴右安,起先没有开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这事,你确实是叫祖母为难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议亲过往,如今换你来娶,虽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儿。真正不好过的,是她牵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夺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应承你的……”
她的声音渐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萧索,仿佛陷入了什么往事的回忆。
“祖母活到了今日,见过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祸想来未必便是祸。你幼起知事,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从小到大,更是见你第一次求祖母为你做事,还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开了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叹了一声,几分无奈,几分释然。
裴右安眼底蕴了微微泪光,叩头道:“孙儿任性了,幸而祖母厚爱,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边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孙儿凑过来的那只脑袋上,爱怜地抚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来,扶她往内室去,到了床边坐下,像从前那样,蹲下身去,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着,忽似不经意地道:“右安,我记得祖母上次过寿之时,你和表妹还颇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顿,随即除下鞋,轻轻放在地上,扶着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时起我便对表妹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视着他,一时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摇了摇头:“罢了,你什么都好,就是从小到大,事情都闷在心里……”
她说了半句,打住了,望着孙儿,目光愈发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欢的。这回皇上起先立她为太子侧妃,她也不愿。你娶了她回来,往后便和她好生过日子吧,祖母对你,是放心的。”
裴右安微笑应好,替老夫人盖好被,方轻轻出去。
……
新帝登基,封赏随于武定的诸多旧日臣将。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书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国荣勋,兼东阁大学士,朝夕左右奉侍帝于左右,本就一身昼锦之荣,令人眼热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赐婚,还特恩许与太子同日大婚,这样的荣恩,本朝立朝以来,实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对于将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礼部以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儿上表谢恩,但请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说,朕与卫国公幼年时情同手足,少年时同袍而战,卫国公为大魏捐躯沙场,英年早逝,此为朕心中难解之痛憾;武定战中,军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险境,裴右安领军奇袭而至,救难于千钧一发,今日特赐与太子同日大婚,没有别的原因,一是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为彰汗马功劳,三是期盼太子与裴右安能延续朕与卫国公的孔怀之情。见诏奉行便是。
群臣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余,无不感动,纷纷上表奏贺。
这日,卫国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带着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验封司官员送至的封赏上谕。裴老夫人除原本的头衔,因长孙之功,加封懿德康颐太老夫人诰命,赐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经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铨选考察百官之时,优先得了“勤勉肃敏,历年兢兢业业,鲜有怠误”的上上之评,很快被提为工部营缮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这是个人人羡慕的肥缺。
裴家满门荣耀,如烈火烹油,如鲜花着锦,一夕之间,不但恢复了从前天禧朝的荣煌富贵,而且更胜往昔。时人无不感慨,家族兴衰,果系于子孙出息。裴家便是个例子,京中谁人不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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