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终于想了起来,方才乍看到这三字,之所以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和裴右安的字有几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边老夫人和迟含真还在叙话。老夫人问迟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说了几句,迟含真渐渐不复一贯清冷,目中微微蕴泪,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宫,问还俗之事,我正为阿弟烦忧,自然不愿,出来时,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医曾说,裴大人医术独到之处,连他也自叹不如,便贸然开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当日便来为我阿弟看病,随后又和太医辩证,太医再次出手,这两日,阿弟病情终于趋稳,我实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无身外之物,恰老夫人来了,请受我一拜,权当为代阿弟谢恩。”说着便郑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将她扶起,安慰道:“何须如此。右安当年也算是你祖父门生,如今能治,自当尽力。”
迟含真再次道谢。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过去,便没进,只在门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见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方才听迟含真之言,已有十岁,看起来却如同七八岁大小,瘦弱异常。
裴老夫人大约是联想到了长孙幼年时的境况,怜惜更甚,出来后再坐片刻,起身离开,被迟含真送出后,对虚尘道:“她有傲气,我若给她别物,不定引她自怜身世,也未必肯要,故来时只叫人备了些精贵药材,你稍后给她送去。”
虚尘应下,又满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里已经起了醮台,亲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场,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过午膳,略休息,午后又继续下半场,待做完了,捧了个签桶过来,老夫人扑出一支,虚尘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颜开道:“第六十四签,管鲍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称意,吉无不利,故为上上签!”说着双手呈给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欢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贡,终于末了,将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经来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见人出来了,忙指挥众管事安排回程,一阵短暂忙乱,一行人如早上来时那样,依次上回马车,辚辚朝着城里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则有些困顿,闭目养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动说话,马车里便静悄悄的,只听车轮轱辘之声。渐渐靠近城门一道岔道口时,侧旁忽纵马来了一行十数人,彩佩玉鞍,马速极快,转眼就到了近前,那赶着头辆马车的裴家车夫一时没有把好,猛地顿马,因过于仓促,不但两扇车门被带的自己一下展开,车里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双双一把扶住,这才没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却已撞到马车厢壁,虽没摔,肩膀却被撞的有些发疼,下意识地抬脸,朝前看去。
那车门方才展开,自己已又关了回来,但就这么一个短暂的功夫,嘉芙已经看见了,前面路边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车夫失误的,竟是萧胤棠和他身后的一众随从。
他的双目也看了过来,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面上,唇肌微微一动,目光瞬间变得奇异。
马车门自己弹了回来,将车里的人,瞬间又遮挡住了。
裴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侧耳细听,外头裴荃飞快下马,领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众下人,向着方才从侧路纵马而来,恰也要归城的萧胤棠行礼,没说几声,便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快停在马车前,接着,萧胤棠的声音传了进来,听着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车驾经过,方才是我这边莽撞了,若有冲撞,还望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员和一二品诰命命妇,见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礼。裴老夫人便隔门,朗声道:“怎敢当太子如此之礼?归城挡了太子的道,是我们冲撞才对。我这就叫人让路,请太子先行入城。”
萧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况如我?务必请老夫人先过,我等等无妨。”语气听起来诚恳至极,伴随着话语,已传来一阵杂声,那一行人马,似哗啦啦地都避到了路边。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谦让,老身感激不尽,那便只能失礼了。”
裴荃见萧胤棠目光落在那两扇马车门上,面带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让道,只好领人起身,催着车队通往而过。
萧胤棠停于路边,目送那辆载着她的马车渐渐消失,眸光闪烁,隐见异色。
……
入夜,萧胤棠从皇帝为舅父周进所设的送行宴上归来,人半醉,脚步也浮,入东宫寝宫,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马车中的女子,虽不过短暂一瞥,那张娇颜,却愈发铭刻入脑,挥之不去,一阵燥气,还没入内寝,胡乱将手边一个刚升为侧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张罗汉榻,发泄之间,醉眼迷离,盯着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齿:“甄氏!你以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辈子躲的开我了?做梦!”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气喘不已,忽听他说出这话,双目盯着自己,目光血红,似醉似醒,心中惊惧,慌忙道:“太子爷,你认错了,妾身是曹氏,并非那个甄氏!”
萧胤棠酒气顿消,慢慢停下,盯着身下女子,眸光渐渐变冷,伸出一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白皙光润的脖颈。
曹氏以为他在继续,微微闭目,娇吟出声,忽喉咙一紧,被一只手被紧紧钳住,越收越紧,脸涨的通红,拼命挣扎,却哪里能挣脱的掉,只最后狠命踹了一下,将榻尾的一张围屏给踢翻在地,发出“哗啦”一声,喉咙里再咯咯几下,眼睛泛白,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章凤桐方才听到里面动静,知太子在宠幸曹氏,暗忍酸意,将宫人驱走,自己在外守着,隐隐听到了方才太子那话,接着却动静不对,急忙进去,才见曹氏两眼翻白,脖颈上五个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给掐死了。
章凤桐吃了一惊,盯着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虽低了些,父亲从前只是武定一个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谙媚术,一向颇得萧胤棠的宠,章凤桐新嫁,太子总共也没和她同房一两次,曹氏隐有得意,章凤桐原本暗忍,却没想到,突如其来,如此竟就被他给掐死了。
死个人倒无妨,但曹氏刚被册为侧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谱,父亲也被升为四品大员,这样暴死,总要有个交待。
她看向萧胤棠,见他翻身,从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贤惠能干的名声吗?这里交给你就是了。”说完转身,朝里走去。
章凤桐望着萧胤棠背影消失,转向横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缓缓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害了你的女人。”
第51章
天黑掌灯没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气暑热,嘉芙傍晚从道观回来时洗了澡,此刻正在等着他,见他回了,迎上去问晚饭,他说酉刻在宫中值房和同僚用过些点心,此刻还不十分饿,嘉芙先前也吃过一碗荷叶莲子羹,此刻也不饿,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随后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饭,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里,回来后,和昨晚一样,嘉芙又跟他去了书房。
院中玉簪盛开,入夜芬芳愈发浓郁,花香随了夜风,阵阵地飘入书房的浓绿纱窗。
裴右安坐于牍案之后,做着他自己的事儿,嘉芙站在他身后的书架之前,轻轻抽翻着架子上的书,两人不再面对着面,她脸上起先一直带着的笑容便渐渐消失,走起了神儿,直到听见裴右安叫她帮他取一本书,才回过神,“哦”了声,忙放下手里的书,抬头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数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没回头,只又继续道了一声。
嘉芙照他所讲,很快找到了书,转身送到他的身边。
裴右安接过,翻了一下,放下书,抬头仔细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撑在这里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后便回。”
嘉芙确实暗怀心事,而且事还不轻。
那日在皇宫,从第一眼看到迟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宫道旁说话起,她便感到了隐隐的威胁。当然,事情最后以她再一次出丑,而裴右安宽宏大量,选择原谅她而告终了,一如从前曾多次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一次,甚至还因祸得福,打破两人洞房夜的那种尴尬,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嘉芙感激庆幸之余,反思过后,更为自己的冲动和小心眼而自惭形秽。这两天,因为裴右安的温柔和私下里并不刻意掩饰的亲密,她也终于渐渐抛开了头几日的阴影。
但今天的道观之行,却令那片刚消散的阴影,再次慢慢笼罩而下。
直觉告诉她,迟含真极有可能,确实对裴右安怀有好感。
其实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师生之情,她小时来裴家走动过,和裴右安从小认识,两人当时又各有才名,她爱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乱来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却还是叫她难以释怀。
这个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书写论衡的方式来遣怀,字又隐有裴右安的风采。裴右安是风光月霁,她是林下之风。虽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观,境况勘怜,但嘉芙心里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总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为他对自己的好而受宠若惊。
但迟含真却应是那种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处之人。当年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当然,嘉芙也是跳过楼的人,但那个一言难尽的经历,和迟含真的烈举相比,除了自惭,只剩形秽。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洁,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这挥之不去的淡淡阴影,回城时与萧胤棠偶遇的那个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萧胤棠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是因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会死死抓着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嫁给了他,得了安稳。
裴右安只要在,萧胤棠哪怕身为太子,应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这一点。
从前想着抓住裴右安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这一辈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样,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病死了,为免日后萧胤棠登基再报复为难,她甘心随裴右安一道离去,并无畏惧。
新婚夜时,她便想过,这个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独活也是无趣。这辈子,能和他做上几年夫妻,过几年安稳日子,她已是心满意足。
从武定相遇开始,一路磕磕绊绊,到了现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渐渐熟悉了,她终于发现,他的身体,也并不像自己从前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他略消瘦,身材确实不像武人彪健,但脱了衣裳,身体却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轻男子,并没什么区别。
她有些难以相信,这样的裴右安,何以会在数年之后旧病复发,呕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后,在浴桶里闭目冥想之时,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萧胤棠快死的那几天里,梦魇之中,被跪在龙床前的自己听到,他曾说了句和裴右安有关的梦话。
他说,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求你了,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梦中的这话,再想到上辈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当时不禁毛骨悚然。
萧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关系,确实没有表面看起来和气,两人私下从无往来。尤其这辈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萧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这一点。
但如果她的怀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辈子里,这两个男人之间,并没有自己夹杂其中,即便萧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夺他风头,但当时,萧列还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动离开富贵紫云远赴塞外素叶之城,一去便是数年,毫无归京的迹象。对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萧胤棠来说,实在没有理由还要冒着被萧列觉察的风险,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觉应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到裴右安问,她眼前浮现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时萧胤棠投向自己的那两道带了异色的目光。
“大表哥……”
对上他望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声,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随即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嘉芙便侧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从后伸来,环住了她的腰,动作温柔,自然无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搂着自己后背的臂膀之上,头略略后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头,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听他说了,你们路上回来时,遇到了太子?你还害怕?”
嘉芙从前确实很怕萧胤棠,有了裴右安后,她不怕了。但此刻的这种感觉,比从前那种单纯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应当很是恨你……”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裴右安仿佛有些诧异于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审视般地看着她,起先没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视之中,嘉芙渐渐变得不安,咬了咬唇:“许是我胡思乱想的……要是说错了,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挑拨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紧搂着她的那只臂膀,低声道:“我为何气你?方才只是有些惊讶你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下。
“太子从前起,确实便存了与我相较之念,我本也无意交恶于他,但身处朝堂,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为你,他也与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还在,他便不至于公然发难。至于日后,纵然世事难料,福祸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阴霾,渐渐消减了些,低低唤了他一声大表哥,抬起双臂,围揽住他的腰身,埋脸在他颈侧。
裴右安手掌轻拍她的后心,似在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默默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将她脸儿抬向自己,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么,慢慢低头,脸朝她压了下来。
嘉芙知他应是要亲吻自己了。
虽然和他已经做过几次比亲吻更加亲密的男女之事,但还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晕腮潮红,轻轻颤抖着眼睫,闭上了眼睛,在面庞感觉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时,禁不住撅起两瓣红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这人实在太坏了,竟跟着发出短暂一声嗤笑,笑声清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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