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晌午,天气正热,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悬着,嘉芙便捡了一间带了檐廊的配殿走,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也都去用饭歇息了,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才转过一个拐角,忽见对面前头,裴修祉和周娇娥从配殿里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刚在里头吵过架,裴修祉阴沉着脸,走的飞快,那周娇娥在后追着,手里捏着条帕子,似不甘心,继续追上来和他争执。
嘉芙怕遇到了尴尬,忙退了回去,因方向不同,便想等这俩人先走,自己再继续往前。不想两人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争执声音渐大。裴修祉说若非被他识破,此刻已经被她蒙蔽,周娇娥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骂他血口喷人,没有良心。
嘉芙听这两人吵架,看样子也不知要吵多久,正想掉头离开,又听到辛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忍不住好奇之心,回头示意檀香噤声,自己悄悄又将脑袋探出去一点,果然,见辛夫人匆匆过来了,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周娇娥。
周娇娥哭的成了泪人,一边拭泪,一边哽咽道:“娘,你也看见了,我既嫁了过来,便想好好过日子的,偏他横竖看我就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天天找我的事。他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赖你们家,我这就去向皇后娘娘禀了,让她做主,大不了一拍两散,也省得我天天被人这么欺负。”
辛夫人忙搂住她,口口声声我的心肝儿,百般抚慰,又令儿子向她赔礼,裴修祉瞧着极是不愿,但拗不过辛夫人,终于勉强向周娇娥陪了个不是,周娇娥这才渐渐止住了泣。辛夫人便命儿子送她先去午歇,裴修祉却站那里不动,说自己还要去前头陪客,辛夫人看着十分气恼,却强行压下,改口说这里日头毒,让周娇娥先回,自己再好好教训儿子,让他晚上回去了再好生向她赔个不是。
裴修祉脸色铁青,周娇娥却面露得色,瞥了丈夫一眼,扭头款款而去。
“娘!她分明不守妇道。那晚上想用手段蒙混过去,被我给识破了,你为何还如何护她?我要休了她!”
等周娇娥人一走,裴修祉便冲自己母亲嚷了起来。
辛夫人捂住了他的嘴,看了下左右。
嘉芙忙将头缩了回去。
辛夫人将裴修祉扯到靠里的一个角落,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叱道:“你怎如此没脑?娶都已经娶了,你这么闹,叫人都知道了,丢脸的反倒是你自己!”
裴修祉道:“大丈夫岂能忍的下如此羞辱?我要休了她!”
辛夫人沉默了下,道:“修祉,你心里恨,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如今,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她那边却能和皇后娘娘说的上话,日后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还是忍忍吧。”
裴修祉声音惊讶:“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还有兄长在吗?”
辛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里露出懊恼之色,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附到儿子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嘉芙听到裴修祉骤然提声,声音充满骇异:“什么?大哥不是娘你生的儿子?”
辛夫人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嘘了一声。
坦白说,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发作,听个热闹罢了,反正也不会外传出去,不提防突然间听到这一声从裴修祉的嘴里冒了出来,立刻竖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将儿子扯进那间配殿,顺手将门又关上。
嘉芙听到说话声消失,关门声传来,知两人应进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示意檀香在这里等着,自己蹑足出了拐角,来到一扇槅窗之前,靠过去,屏声敛息,仔细听着里面的说话之声。
辛夫人将儿子引到配殿一处角落,这才道:“修祉,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诉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们娘俩死活先说了出来,我便也不义了。你听了,自己知道,心里有个防备就好,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裴右安现在得势,不是我们娘儿俩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头雾水:“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对往事的一片回忆。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卫国公,一个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几个月后,便如愿有了身孕,却没想半年后,有一天,卫国公告诉她说,他在外头有了一个儿子,刚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已没了,他希望让那孩子活的能体面些,打算将他抱回家来,要她将那孩子认在自己的名下,把他当成亲儿子来养。
卫国公说,他会先将那孩子养在外头,等她临盆那日,再将那孩子抱回来。到时无论她生男生女,对外便说她产下双胞。
卫国公还说,他知道这样对不住她,但那个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体弱,极有可能早夭。他说,如果她愿意接受,作为对她的回报,他向她保证,这一辈子不会纳妾。
辛夫人当时无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还要她将那孩子认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挣扎过后,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丈夫既然这么开口了,她若不应,便显自己气量狭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对她自己孩子的影响,应也不大。并且,卫国公的许诺,也是令她动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应了下来。到了生产那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果然,当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来。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卫国公应当没有骗自己。那孩子生的极好,应该已经几个月大了,但却弱的和只小猫无二,看起来并不好养。
那一刻,她对那个孩子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心底里除了厌恶,也掺杂了些怜悯。她甚至也曾想过,就按照丈夫的意愿,好好地养他,直到他因病痛离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儿,不久就夭折了。而这个外头抱来的原本被认为熬不过去的孩子,却仿佛野地里草,生命力竟异常顽强,虽跌跌撞撞,却慢慢地长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儿子。随着自己儿子的长大,日子一天天过去,辛夫人对那个孩子的感情,终于渐渐开始发生变化。
卫国公确实兑现了他当初对她许下的诺言,直到十六年后他死在战场,也没有再碰过别的女人。那个在他死前两年进来的小妾,是皇帝的军功赏赐,来了后,便一直独守空房。
但是这已经远远无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卫国公也终究还是骗她了。那个野孩子,不但没有死,才四五岁大,便开始显露出他不凡的天资。他不但占了原本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在他的对比之下,自己这个身体健康的儿子,显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仿佛把所有恩赐和荣耀,都给了那个有着最下贱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后悔了自己当初的点头。她的心理,也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开始恨这孩子,恨他为什么不像卫国公所说的那样早夭,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还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这个儿子在她面前说的那一番话,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当初是你爹从外面抱回来放我名下养的一个卑贱私养子!从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罢了,如今必是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说的再好听,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没了,日后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结住你媳妇儿,靠上皇后娘娘,日后咱们娘俩怎么死,都不知道!”
……
话语之声,隔着槅窗,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嘉芙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听到里面起了脚步声,怕被发现,屏住呼吸,转身,飞快回了原来的地方,朝一脸茫然的檀香使了个眼色,领着她便匆匆离去。
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陪在老夫人身边静听佛法,心却沉浸在中午听来的那几句话上,神魂不定。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子分明如此出色,却始终不得母亲欢心。
她想着裴右安前世的结局,想着他十六岁年那年从云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负一切独自出京的过往,柔肠百转,心中充满了酸涩和怜悯。
听辛夫人的口气,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这秘密的。但这个男子,却山高水深,云淡风轻,平日根本就没在她面前表露过半分。
嘉芙心里,难过极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心里想道。
第59章
冥寿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圆满正日之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以飨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及裴荃,今夜留下继续为老国公守法,守满三天,孙一辈的,白天事毕,傍晚便可归家,明日再来。
裴右安和嘉芙同归,但此刻他还有点事儿,人在里头没出来,嘉芙在丫头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门的碑亭旁等着。等了片刻,看见裴修祉和周娇娥先出来了。
和中午两人吵架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娇娥的身后,已没有丝毫怒气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无不一表人才。裴修祉从前也曾轻裘宝马,意气风发,但这一刻,他身上的那种意气已经荡然无存,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丝萎靡,垂头丧气。而周娇娥却和他截然相反,不过一个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气扬,身后跟了奶娘、全哥,还有七八个丫头,一行人呼啦啦地出来,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头婆子纷纷喊她“大奶奶”,周娇娥脚步停了停,偏过头,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样子,也唤了声“嫂子”,随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后腰,娇声娇气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还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动了。”
慈恩寺位于山上,但位置不高,从山门下去到山脚,有一段大约几百级的山阶。
旁边丫头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涨红,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惭,唤下人抬软轿过来,送二奶奶下山。
轿子很快抬到,周娇娥扬起下巴来到轿前,下人撩开轿帘,请她上去,她却不动,更不睬身边丫头伸来相扶的手,两只眼睛只看着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来,勉强伸手相扶。
周娇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这才扶着丈夫的手,弯腰入轿。全哥见了,便嚷着也要坐轿,轿子里没有声音。裴修祉无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抬顶轿子过来,周娇娥已打起轿帘,含笑道:“小孩儿正长个,和我这种弱质女流不同,当多走动走动才对腿脚有好处。若他真走不动了,我下来便是,让给全哥坐罢!”说着作势要下。
裴修祉忙阻拦,让轿夫抬了下去,转头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强行抱起,捂住了嘴,跟着前头轿子下了山阶。裴修祉护轿,匆匆离去。
嘉芙目送这一行人消失,转回头,见裴右安的身影渐渐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脚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来晚了。”
嘉芙摇头:“才一会儿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声谢,便领了嘉芙,两人步下山阶,往山脚而去,刘嬷嬷和檀香带了另几个丫头跟在后。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块略微耸起的山阶,裴右安脚步停了一停,朝她伸过来手,嘉芙两根纤纤玉指,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牵她跨过了那道山阶,稳稳地站定。
“小心脚下。”
他低声道,随即轻轻松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却依旧勾着他的手指,恋恋不舍似的。两人衣袖下垂,倒将勾在一起的双指遮住了,从后也看不大清楚,只见两人靠的很近罢了。
裴右安微微偏头,瞥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的丫头婆子,转回头,仿佛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继续勾着。
嘉芙便悄悄地,一点点地勾紧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着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却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只手便被她一直这样勾着,走完了这段山阶。
车夫见大爷和大奶奶来了,忙赶着马车靠近,停稳后,取了脚垫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下人坐了后头接上来的另辆马车,朝着城里而去。
夕阳的金色余晖,洒满了整片田野,远处有农人赶着犁牛荷锄而归的身影。车厢一侧的窗帘子被卷起,一缕夕光从车窗里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养神,自己握了一册书卷,微微低眉,看起了书。
嘉芙依言,将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白天听来的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
背负这样一个出身,对曾经高贵如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连他自己,对此也是讳莫如深。嘉芙自然不会贸然告诉他,自己这个白天都听到了什么。
她想安慰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悄悄睁开眼睛,偷看着他。
他正凝神于手中书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抬手碰触。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动了一下,裴右安转过了脸。
嘉芙摇头。
裴右安拿书角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用带了略微歉疚的语气说道:“是气我上来就只顾看书,没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书,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着嘉芙,将侧望窗窗帘卷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说道:“你嫁我也有些时日了,我每日忙东忙西,放你一人自家,从没带你出去玩过,你想必闷的很。过些时日,天气稍凉些,我带你去城东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记得我小时去爬过,景致不错,也好多年没去过了。”
“好的好的。”嘉芙点头如同捣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要是乏了,靠着我先眯一会儿吧。我不看书了,就抱着你。”
嘉芙嗯了一声,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晃晃荡荡,嘉芙蜷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他轻轻拍醒,睁开眼睛,才知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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