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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万福(重生)——蓬莱客

时间:2018-01-25 15:27:52  作者:蓬莱客
  李元贵眼泪一下便掉了出来,袖角飞快擦了擦,跪了下去:“万岁,龙体要紧,千万不要想坏了身子,至于裴大人那里,万岁再给他些时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会想明白万岁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闻,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驴肝肺了。罢了,看着她的面上,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若还是执迷不悟,拼着被她责备,也是认不了这个儿子了!”
  李元贵一愣:“万岁是想……”
  “朕先去批奏折!”
  皇帝一下将已经披了一天的大被甩开,翻身便下了榻,披头散发,只着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脚踩着冰凉平滑的宫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风,大袖飘飘。
  他少年时性格飞扬,仪容英美,如今老了,虽性情大变,性格阴鸷,此刻未着龙袍也不修边幅,但双肩依旧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几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飘洒不羁之味。
  李元贵一愣,随即哎了一声,提起地上那双鞋,急忙追了上去:“万岁,当心脚凉,奴婢给你穿鞋……”
  ……
  子夜,月黑风高,羁着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监之内,灯火沉沉。裴右安向隅,侧卧于监房地上铺着的一张草席之上。
  渐渐地,监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监门之前,伴随着一阵开锁之声,有人跨入牢门,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睁眼,慢慢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抚平衣摆而跪,朝着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
  萧列的半张脸映了昏黯烛火,仿佛镀了一层浅浅灯色,另半张脸,却匿在烛火照不到的阴面里,双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从你十六岁至今,你在朕的身边,将近十年。这十年里,你为朕分忧解难,你和朕朝夕相对,如今你知朕为你父,你对朕,难道真就没有半分孺慕之情?”
  萧列发问,声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万岁,罪臣的命,当年是万岁所救。这些年,罪臣为万岁所办的每一件事,既是报恩,亦是出于人臣本分。万岁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为君王之道,更不负当初龙潜武定二十年间的梯山航海、削衽袭带。”
  萧列眼角跳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朕问你,少帝之事,你还是无话可讲?”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万岁,罪臣无话可讲。”
  萧列呼吸再次粗浊,手掌捏紧,手背几道青筋,慢慢鼓胀,宛若肤下暴走青蚓。
  “你当真不畏惧死?”
  “臣畏惧。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萧列双目暴突,直直地抬着手臂,一指指着跪于地的裴右安,拖长已然变调的嗓音:“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朕这里,再容不下你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当年从素叶城将你带来,如今你给朕回去那里!从此两清,各不相欠!”
  他说完,猛地转身,袍角摆动,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声中,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走道的尽头。
  裴右安依旧直直跪着,脸色变的苍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额头触着冰冷的泥地,身体一动不动。
  他忽然感到喉咙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咽回了那口涌出的积闷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红淤血,随即坐回了那顶草席之上,闭上了眼睛。
  ……
  数日之后,整个大魏朝堂,被一个在私下疯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给搅的彻底翻了个天,人人无心政务,连上朝之时,也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脸色,想从中寻出点蛛丝马迹出来。
  那三天令人费解的罢朝过后,这几日的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躬勤朝会,散后召问,事无巨细,了如指掌。但凡臣工有应对不当,便发难责成矫枉,一如皇帝的作风。大臣无不如履薄冰,全神应对。
  没有人敢相信,那个暗中流传的消息是真的。
  数日之前,黎明时分,有人看到一人被两个老卒押着,出了皇城的北门。
  这京城里的许多人都认得裴右安。据说那个人的样貌,和裴右安极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复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门,便向北而去。
  接着,有人确证,荆襄至今为止,确实不见裴右安到任一日。于是消息,就此蔓延了开来。
  据说,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时,不知何故,擅离职守,抗命不遵,触怒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怒,遂革他官职,发往北方,以示惩戒。
  至于内情如何,皇帝为何又没有公开示众,一时众说纷纭。这日,刘九韶和安远侯一道面圣,以裴右安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当三司会审的理由,向皇帝求证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当场将二人申饬一番,罚了三月俸禄。自此,满朝噤声,再无人敢多议论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说。
  这个秋日的清晨,东方刚刚泛出一缕鱼肚白的晨曦,道旁残柳垂丝,寒芦飘絮。裴右安和老卒为伍,继续上路。
  倘若运气够好,再这样走上几日,或许就能遇到朝廷发往北方的军辎队伍了。
  渐渐行至前头那座桥亭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车上来的辚辚之声,追到了近前,是辆青毡小车,停下后,一个女子从车里爬了下来,一身朴素,胳膊挽了只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个老卒说。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转头。
  迟含真追了上来,停下,紧紧地攥着手中包袱,双眸凝视着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对望一眼,便让到了一旁。
  “你可还好?”裴右安朝她微微点头,一如从前,温和有礼。
  迟含真喘息渐定,望着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渐渐蕴了泪光。
  “裴大人,我听闻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顿好了弟弟。关外苦寒,请裴大人允我同行,我无别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边伺候,哪怕为奴为婢,这辈子也是无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领。我是戴罪之身,此为发配,万岁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转过了身。
  “裴大人——”
  迟含真又追了几步。
  “佛经云,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饮。我这一生,有内子伴了我两载,为我之幸,已然无憾。你回吧!”
  裴右安头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迟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着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笔直,如竹,如松,晨风拂着衣角,他阔步向前,渐渐消失在了行道尽头。
 
 
第87章 
  “芙儿吾妻。向来书信,提笔必是见字如晤,吾却但愿此信不用展于汝面。非吾不念汝,不愿晤面,乃是倘若汝见此信,便是吾之无能,负与汝当初之约,亦负吾曾对汝所许之诺。
  记仲夏离别,汝悒悒不乐,吾不忍,遂低语告汝,不久必接汝同归。彼时吾尚存几分侥幸,惟愿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时已秋,独处西南偏隅,陋室烛残,听夜阑漏声,声声催晓,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笔落字。
  吾每逢下笔,千言往往一笔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涩,心中言语,纵然万千,却不知如何付诸笔端。
  犹记两年前于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于驿舍,深夜难眠,起身灯下执卷,忽闻汝唤吾之声,疑似梦来,待开门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发,状若惊兔,扑至吾前,投吾怀抱,良久不放。彼时,吾震惊莫名,以为怪诞,然如今想来,那夜当是吾此生欢愉之始,历历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读诸子百家,熟先贤教诲,毋不敬,思无邪。然,纵使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乱我之者,却始于卿卿一人。
  忆武定数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训斥于你,安敢云,吾彼时亦非乐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云屏香暖,锦帐低语,细看,无不俱好。
  汉书载,梁鸿每归,妻为其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每每举案齐眉,传为千古佳话。然吾不羡梁鸿,吾独爱汝之恣肆娇憨,纵当时不悦,如今想来,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难见汝娇态,更不得听汝以大表哥唤吾,方知遗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导吾幼时兄弟数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礼义,吾曾深以为然,然时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难者,并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与正道礼义,吾当如何取舍。
  吾终是食言,未秉当日许诺,南归接汝,负汝翘首之待。明日吾须上路,做一当做之事,此事恐致杀身,而吾涉险前行,并非曲求物誉,更非爱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于穹壤之间,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为吾之必行,无可推却,然吾终究辜负于你。
  卿卿,汝当初奔吾,乃是寻吾之庇佑,今日无双全之法,吾负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凶讯,万万不可自伤,更不必徒劳奔走,吾之罪,于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虽身居庙堂之高,实不过一副残躯,揣阴鄙身世,母不祥,少时又声名狼藉,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弃,相伴双载,生,余岁足够咀嚼欢趣,死,亦是命数使然。唯一遗憾,便是往后再不能护汝之安乐,所幸已作安排,虽不能亲自护汝余生,料汝应当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栗栗危惧,恐遭鱼肉。此亦吾为汝做之最后一事。
  附页乃放妻书。吾今日既舍汝,从今往后,汝亦不必再挂念于我。汝蕙质动人,若逢良人,可自续姻缘。吾得知,必也含笑欣慰,遥祝嘉好。墨尽于此,卿卿保重。
  右安于八月廿七夜四鼓手书。”
  裴右安的这信,共有两爿,一爿便是这内容,另爿放妻书,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丢弃。
  这几页纸,她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入脑海。
  也是在收到这信之后,嘉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夜,他临走之时,就已有了和自己诀别的准备。只是当时,自己沉溺于和他即将离别的伤感不舍,后又被他那般抚慰,神魂颠倒,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后来,从哥哥那里得知他临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后来,玉珠也来了,种种堆积在了一起,她终于嗅到不祥的气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没有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还只是预感,还能够心存侥幸。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担忧和焦虑有多深,随之而来的怒气和伤心也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留着这东西,等见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写的东西拍回在他脸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给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怀着如此的焦虑、担忧,以及现在还不能发泄,也无处发泄的怒气和伤心,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终于在这日赶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还是原来的裴家,但不过短短半年多,这趟她回来,裴家仿佛却又已经成了另个样子。门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进去,躲懒的躲懒,闲话的闲话,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入内,这才慌忙来迎,只是神色间却隐约带了几分异样,和从前大不相同,嘉芙径直入了自己住的院,打发人去知会了声辛夫人那边,说换好衣裳去拜,随即便叫刘嬷嬷去打听消息。没片刻,刘嬷嬷回来,脸色惊惶,说不知怎的,大爷从泉州离开后,竟似没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却又没有露脸,然后半个月前,传言因触怒皇帝,被免职夺位了,有人看见有日清早,他被两个老卒解着出了城门,发往北边去了。
  嘉芙心突突地乱跳。
  虽然裴右安在那封书信里,根本没提他做的那“恐致杀身”的“当做之事”是什么,但她有种感觉,必定是和萧彧有关。
  也唯有沾上了这种事,“于君王,”才“罪不可赦”。
  她一阵腿软,但很快,定住了心神。
  他的书信,字里行间,处处可见,裴右安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去做那事的。而现在,皇帝并没有杀他。
  或许这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嘉芙却心知肚明,这到底出于何种缘故。
  罢官就罢官,她毫不在意。发去北边儿,她也无惧相随。唯一的担心,只是他的身体。
  上辈子的他,就是去了塞外,后来旧病复发,又极有可能被萧胤棠暗害,最后死在了素叶城中。这辈子,就算萧胤棠不能再加害于他了,但塞外苦寒,他独自一人,她怎么能放的下心?
  她终于赶了回来,他人却已被发去了北方!
  嘉芙压下了立刻就想动身追上去的强烈冲动。
  他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北边那么大,他到底被发去了哪里,走的什么道,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她都不清楚。
  她写了封拜帖,叫人火速送往刘九韶的府邸,投给刘夫人,自己这边,虽满心不愿,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叫下人拿了自己从泉州带来的伴礼,去了辛夫人那边。
  周娇娥上月生产了,生了个女儿,刚出月子还没几天,辛夫人如今对她极是冷淡。裴修祉却凭了那面铁券,已恢复了国公爵衔,平日也不大看她。
  嘉芙进去的时候,恰看到全哥儿站在院里,朝周娇娥屋子窗户的方向砸了一把石头子过去,伴着一阵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声,几颗石子儿投了进去,里头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夹杂着周娇娥的尖叫叱骂,一个婆子开窗探头出来,那全哥儿转身便跑,却不提防,一头撞到了正过来的刘嬷嬷的身上,刘嬷嬷哎呦一声,险些被撞的仰倒,幸好檀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全哥儿自己身量小,反被弹了出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顿时哇哇大哭,乳母丫头慌忙出来,看见嘉芙,一愣,叫了声大奶奶回了,便去哄那全哥儿,辛夫人听到哭声,很快也出来了,骂道:“叫你们好生看着哥儿的,又叫他哭了!”
  乳母丫头看了眼嘉芙,张了张嘴,不敢应,全哥儿却指着刘嬷嬷嚷道:“是这臭婆子,故意撞了我!”
  辛夫人抬头,看到嘉芙,一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
  嘉芙忍住心中对那小孩的厌恶,道:“婆母,我方才到家,过来拜见,嬷嬷随我同行,才进来,瞧见全哥往那屋的窗里丢石头子儿,丢完就跑,一头扎在了嬷嬷身上,嬷嬷年老,不经撞,险些摔倒,还好被扶了一下,不想全哥儿自己也摔了。罪过!”
  辛夫人没有出声。她身后跟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脸生俏丽女子,看打扮不像下人,盯着嘉芙一行之人。
  “是这臭婆子撞的!她故意撞我的!祖母你要替我出气!”全哥儿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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