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声渐近。
嘉芙将身子拼命缩成一团,躲在那个凹洞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就在这时,那扇垂花门外,传来一阵疾步的脚步之声,接着,刘九韶的声音响了起来:“废太子!这里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若束手就擒,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萧胤棠身影一定,断剑抵在一块假山之上,慢慢地转头,定定望着门外的一片火杖之光,出神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刘九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和我说话?我是太子!你去叫皇帝过来!他若亲自过来,要打要杀,我由他的便!否则,那个前日送进城的女子,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此刻就在我的手上,我能和她死在一块儿,也是不亏!”
垂花门外响起一阵砰砰之声,门被人强行劈开,一列火把光照之下,萧胤棠看见门外停了一顶便轿,边上站着太监李元贵。
侍卫纷纷退去,刘九韶亦下去了,最后只剩下李元贵。
李元贵将轿帘掀开,从轿中,慢慢出来一道身影,那人青衣布鞋,双目望着已经惊呆了的萧胤棠,朝里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萧列来了。
“孽畜!还不给朕跪下!”
萧列双目盯着萧胤棠,不怒自威,沉声说道。
萧胤棠双目圆睁,双手渐渐发颤,叮的一声,手中断剑落地,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父皇——”
他目中蕴泪,喊了一声。
“你这孽子!当初弑朕在先,朕念父子之情,饶你性命,你贼心不死,又和外人勾结作乱,如此便罢,今日你竟还……”
萧列停住。
萧胤棠起先低头,慢慢地,抬起头,咬牙道:“父皇教训的是,只是你怎不说你自己太过偏心!裴右安是你的儿子,我便不是了?你处处为他着想,什么好的都要给他!当初是我先要甄氏,你分明已经应了,裴右安一开口,你却立刻改了主意!父皇你如此厚此薄彼,你心里何来我这个儿子?”
萧列冷冷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便是你这种人!朕登基之初,便封你为太子,倘你持守分本,朕何以会起废你之念?朕废了你,送你回庚州祖地,本盼你静心思过,你不思悔改,如今还造下这孽,自取灭亡,天能奈何?”
萧胤棠定定地望着萧列:“父皇,你这是要儿子去死了?”
萧列闭目。
萧胤棠目含泪光,膝行朝前,趴在地上,痛哭了片刻,忽抬起头,厉声吼道:“父皇,我生在帝王之家,我本就是皇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萧列一头扑去,还未扑到近前,李元贵迅速拔刀,噗的沉闷一声,刀刃刺入萧胤棠的胸口。
萧胤棠那具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片刻,停了下来,口中慢慢涌出鲜血,双目久久圆睁。
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嘉芙依旧藏在那假山洞里,心跳的几乎能听到那砰砰之声。
李元贵向萧列下跪。
萧列慢慢睁开眼睛,神色萧瑟,并不去看地上萧胤棠的尸身,口中喃喃道:“你把甄氏找到,回去了……”
他转身,自己朝前慢慢迈步,走到那扇垂花门前,停下脚步,身体慢慢歪了过去,无力地靠在门框之上。
持续了大半年的昌乐王叛乱终得以平息。
皇帝出京之时,胡太医随驾,在胡太医的建议下,御驾一行在堂邑秘密停留了数日,休养过后,明日预备返京。
傍晚,嘉芙端药入内,和一个随行宫人一道,服侍皇帝吃了药。李元贵匆匆入内,面上带了微微喜色,俯身对着皇帝低声道:“奴婢方才得报,已从章氏兄弟之口追查到了废太子数月前安排在外的余孽一党,悉数得以捉拿,无一漏网,秘卫亦严密监防各王府,诸事稳妥。”
李元贵禀完,看了眼嘉芙,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随即站在一旁。
皇帝恍若睡了过去。
嘉芙闭了闭目,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正待轻悄退出,忽听皇帝开口唤自己,停住了脚步。
皇帝睁开眼睛,凝视窗棂里射入的一片金色夕阳,片刻后,道:“右安想必不日也会赶来这里了。你明日不必随我同行,留在此处等他吧。见了他,转告于他,萧彧这几年,一直被囚金龙岛,他要去,随时去便是。”
皇帝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
嘉芙慢慢下跪,朝榻上的皇帝,郑重叩了一头。
第110章
朝廷禁海,一晃已经六七个年头过去了,泉州这座因海繁荣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彻底地没落了下去。市舶司门口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油漆剥落,铁锁斑驳,港口停泊的旧船,经不住风吹雨打,日渐腐朽。
从当年的翘首盼望到如今的不复希望,再无人提海禁重开的话题了。城中人口锐减,这些年间,除了代居住于此的老泉州人,其余为了生计活路纷纷离开,街头巷尾,再不复当年海市兴旺之时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来,惟刺桐花开,刺桐花落,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伴着古城的没落,曾兴旺一时的甄家,亦沉寂了下去。
从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家中女儿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龟婿,连老太太也得封诰命,满门荣华,谁人不羡?至今泉州人还记当年从甄家船坞起出天降祥瑞,众人敲锣打鼓呈送上去的热闹一幕,那时风光,惊动全城,如今说起,老泉州人依旧记忆犹新。
讽刺的是,当日那一幕,仿似也成了甄家荣华的顶点,自那之后,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满泉州的人都在传言,说甄家女婿获罪于天子,被发配到了关外。便是从那之后,甄家门庭冷落,门口再看不到官轿往来。虽然这两年间,慢慢又有消息流传开来,说那裴姓女婿又被朝廷起用了,只是官职,也远不如从前在京城时来的风光了,在关外苦守边城,抵御北胡,甄家女儿也跟了过去。一番唏嘘,也就过去,慢慢地,再无人提及了。
倒是甄家人,这些年间,几度荣辱,经历过地方大员趋之若鹜登门结交的锦上添花,亦见识过门可罗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脸,沉浮之间,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圆,将家中和船坞里如今用不上的众多下人和帮工遣散,大门一关,自成一统,数年未再开启,家人进出,皆走角门。如今因老太太年老体衰,当家的那孟夫人,虽是个寡妇,性情本也柔弱,但却也将家打理的甚是妥当。外面田庄,有张大照管,家中内事,有儿媳帮衬,儿子虽无大能,偶还犯浑,但却极孝顺,这几年间,亦得了儿女双全,更难得的是,当年船坞里的那些孤儿寡母,至今仍受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无不竖起拇指,称赞甄家厚道。
这日午后,一骑快马,从福建道的方向,沿着官道那条黄泥大路,朝着泉州城门疾驰而来。
来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入了城门,一边朝着州府方向疾驰而去,一边高声大呼:“朝廷有令,海禁解除!朝廷有令,海禁解除!”
宛如死水被搅出了波澜,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布店掌柜跑了出来,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纳鞋底的妇人站了起来,滚铁环的小伢儿掉了铁环,两个正为赶着驴车起了擦碰口角,待要动手打架的车把式也停了下来。
人人都盯着前头那一骑绝尘的信使背影,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跑了出来,相互传着那话,脸上无不交织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人开始追那信使,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全城都轰动了,人们放下手里的事情,纷纷朝着州府衙门赶去,聚在门口,翘首张望,议论纷纷,等着确切的消息。
傍晚,盖着鲜红衙印的官府通告便连夜张在了州府衙门前的风雨亭上,衙役敲着锣鼓,一边巡街,一边高声宣着官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紧闭的大门,在户枢经遭虫蠹过后的吱呀声中连夜开启,天还没黑,全城便已传遍,朝廷不日将重开市舶司,恢复包括泉州在内的诸东南港口的海外交易。
人们喜笑颜开,敲锣打鼓,纷纷涌上街头,城东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声,飞升起了一道烟火,烟火在半空爆裂,绽出了一朵绚烂烟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为过年而备的烟花,接着,越来越多的烟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个泉州城都沸腾,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里,连城门也破例开启,因许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经打着灯笼赶往海边要去检看自家那些已经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只,官府便也顺应民情,开了一夜的城门。
甄家亦灯火通明,孟夫人亲自赶去老太太屋里去报喜讯。
老太太如今耳聋眼花,但脑子却还是灵清,听了消息,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夜空里的朵朵烟火,喃喃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张大唤了两个仆从,拿出炮仗烟花,自己领了如今已经五岁的一双双胞胎儿女——儿子乳名平哥,女儿名喜姐儿,为遥祝远方关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乐之意,打开了那扇闭合了多年的大门,放着烟花爆竹,两个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后,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发出欢乐的格叽笑声,放完了一地的烟花爆竹,这才领了一双儿女,欢欢喜喜入内。
夜渐渐深了,聚在街头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灯火,却依旧不熄,许多的人家,父见子,兄唤弟,老伙计召老伙计,都在灯下开始合计起开港后的营生,甄家亦是如此,张大连夜唤回了那些如今还在城里的老伙计,连同东家甄耀庭在内,十几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点着油灯,商议着事,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之色。
玉珠和厨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厨娘送了进去,自己便回了屋,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叫声:“太太!少爷!少奶奶!姑爷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连鞋都来不及穿好,领了儿子媳妇一路奔了出去,张大挑了灯笼跟出,行至二门,看见对面来了一双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装扮,男子年近而立,头戴一顶席笠,一袭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温质,双目轩邃,身畔那妇人二十出头,罩了件银鼠貂毛的连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见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妇二人。
嘉芙唤了声娘,飞奔着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犹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阔别了多年的女儿,竟突然如此就回来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紧紧地抱住了女儿,眼泪掉落了下来,七分欢喜,亦三分心酸,母女俩抱泪之时,玉珠亦红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见礼,甄耀庭在旁,低声劝了几句,孟太太方醒悟过来,见裴右安过来,知是要向自己见礼,急忙拭去泪珠,放开了嘉芙,迎了上去,欢喜道:“回了就好!回来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来了消息,说朝廷重开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来,实是双喜临门,都快进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内,重新叙了一番话,又去见了老太太,当夜,嘉芙伴在孟氏身边,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儿回屋。
裴右安还坐于灯下,手握一卷,目光却是凝然,书页亦许久没有翻动,听到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开门,将嘉芙接入屋内。
夫妇并头而眠,嘉芙闭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将他腰身抱紧,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们便要去往金龙岛了。当年的那位卓尔少年,因了心中一点不灭的明火,成了一只被折翼的青鸢,失了自由,困在金龙岛的那一方狭窄牢笼之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再次相见,那少年将会变成如何模样?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见难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旧?
便是在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现了出了慈儿牙牙学语,用稚嫩之声,开口唤出自己第一声“娘亲”之时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丝犹如就要失去了什么似的恐惧。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惧源于何处。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良久,慢慢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红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声音格外的温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带着嘉芙来到水师营港,董承昴、李元贵早早已经等在那里。夫妇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扬帆划桨,朝着外海而去。
大船驶近金龙岛的那日,天近黄昏,夕阳下的海面金光泛鳞,嘉芙站在船头之上,借着目镜,眺望着前方那块变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陆地,视线里,渐渐地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靠的再近些,终于看清楚了,就在海边一块平坦的沙滩之上,矗立着一艘崭新的福船,通体黑漆,头尖尾宽,两端高昂上翘,船体长约九丈,前后各有一小风帆,中间一道主帆,远远望去,桅杆高耸,宛如触云,一个身影,正踩立于那道主桅的顶端之上。
夕阳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脚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犹如勾勒出了一幅金边的底画,而那道看的还并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画中游移的风景,偏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臂抱桅,一臂够了出去,低头似正专注于整理着桅顶的那一片缆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双眸一眨不眨,正凝视着风帆顶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船越靠越近,进入警戒距离,船头慢慢升起令旗,旗帜迎风招展,瞭望台上,按季轮换的守卫以目镜察看,向着隐在礁岛之后的炮台发送了放行的旗号。
大船一路无阻,靠到了岸边。风帆顶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过目镜已经看清,是个皮肤黧黑,身姿矫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盘膝坐了一个老船工模样的老人,正在那里抽着水烟休息,他看到了来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风帆之下,咚咚两声,敲了敲桅杆。
帆顶之上的那道身影,终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海面的异样。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转头,迎着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阳,眯了眯眼,望着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松开了缠于臂膀上的那十数道尚未系好的缆索,风帆失了牵引,宛如失了风的风筝,沿着桅杆猝然坠落,那身影亦随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还未站稳脚,转身便冲到了雕着栩栩龙头的高翘船头之上,纵身一个跟斗,人便如一头矫健猎豹,翻身已是跃下了船头,在沙滩地打了个人滚,随即一跃而起,赤足朝着海边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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