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坐于宋修远身侧,觉得他向来都是稳重有礼的模样,极少露出窘相,眼下这个模样倒甚是稀奇,想不通个中缘由,便多瞧了几眼。
宋修远脸上的那道疤比起初时已淡了许多,依稀能瞧见原本端良清俊的容貌。
这些时日瞧得多了,穆清恍然觉得,即便那道疤依旧狰狞可怖,宋修远也比世间的多数男子好看。
“夫人瞧我作甚?”
“!”
穆清偷瞄被正主抓个正着,忙不迭舀了口稀粥往嘴里送。奈何太心急了些,直接送进了喉咙里,一下子烫到心里去。偏此时喉咙里被烫粥刺激,又呛得不行,穆清抬起闲着的右手拍了拍胸口,却触及了伤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宋修远瞧见穆清的模样,倒也忘了自己心底的无名火,放下碗筷便捉了穆清的右手查看。
穆清被宋修远瞧得不自在,愣愣地侧过头,正对上老太君一脸古怪的神情。
......
一顿早膳的功夫,二人心里尽是鸡飞狗跳。
待宋修远带着穆清回西厢敷药后,老太君想起适才二人的失态,也不恼,只微微摇头,对容娘叹道:“这二人,瞧着虽是般配,只现下的模样,似仍有些不对盘,还得磨啊......”
☆、妻妾
将老太君送回尚书府后,宋修远与穆清二人并未久留,便回了镇威侯府。
海棠领着青衣青衿早已候在东苑内,宋修远吩咐了几句便径自去了书房,穆清领着海棠一行人入了屋,褪下身上的青衣襦裙细细叠好,交到海棠手上:“这是昨日老太太给我的,我知这是婆母从前的衣裳,有劳姑姑替我仔细收起来了。”
海棠从前便是郑夫人的陪嫁丫头,对郑老太君自然敬重万分,此时听穆清所言,知晓老太君并未刻意刁难穆清,心底竟漫开一股释然,笑着应了。
接过衣裳时,瞥见穆清右手腕处有些肿,不禁问道:“夫人的手这是怎么了?”
“无事,不过有些扭着了,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可要婢子去唤大夫?”
穆清伸手拉住海棠,摇了摇头:“已敷了药,好多了。”
穆清眸色真诚,海棠看她不过是三日未见,面色却白上许多,料想应是在那贼子手中受了难,不禁关怀道:“夫人受苦了。”
面上尽是担忧关切之色。
穆清将海棠的神色收入眼底,宽慰笑道:“姑姑挂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海棠身形微顿,一旁理完床榻的青衿上前搭腔道:“听闻公主出了事,姑姑这两日做事都比往日慢上三两分呢。”
“那你呢?”穆清见青衿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玩笑都闹到海棠身上去了,调侃道:“你同青衣是陪着我从蜀国过来的,可曾忧心于我?瞧你现下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这两日没有主子使唤,想来很是舒心了?”
“......”
青衿吃了个哑巴噎,神色蔫蔫。海棠无奈吩咐道:“还不去烧厨房瞧一瞧今夜的晚膳?”
见青衿领命去了,穆清道:“那丫头跟在我身边三五年了,性子浮,姑姑莫见怪。”
海棠将衣裳并着一堆零碎杂物递给青衣,见青衣出了屋子,回道:“这两位姑娘都好,只是这些时日婢子瞧青衣丫头气性颇高,做活似也不甚走心。婢子知晓她跟着夫人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但婢子还是想斗胆劝夫人一劝,这丫头日后怕是会觊觎侯爷身边的位置。”
穆清闻言一愣。她盯直直盯着海棠的眼睛,海棠并未同往日那般低头,而是迎着穆清的目光,眸内认真而执着。
“姑姑何言至此?”穆清轻声问道。
“婢子从郑夫人及笄之年便跟着伺候了,亦是瞧着侯爷长大的。侯爷幼时家教极严,这些年身边亦无丫鬟婆子。青衣丫头模样虽不及夫人,但比之常人,亦可算得出众...侯爷又血气方刚,如今身边亦无管束之人......”
这数月里,即便是夜里只有他们二人,宋修远对着穆清一直都谦和有礼,只因当初她一句“分榻而卧”,便无任何逾距之举。穆清自知她的样貌与风流媚骨的莫词一模一样,可见宋修远绝非耽于声色之人。
遂轻言笑道:“多谢姑姑提点。”
海棠见穆清已领会自己的意思,便静静退了出去。
***************
青衣青衿那两个丫头,都是穆清从蜀宫一路带过来的,只是与青衿不同,青衣与莫词一同长大,穆清顶替莫词一事,琅王虽有意隐瞒,但穆清料想青衣亦是知晓一二的;作为莫词从前的贴身丫头,说不准莫词出逃王府一事与青衣亦脱不了干系。
穆清虽不是自小便长于王公贵族之中,但好歹在蜀宫中浸润了三年,世家大族的一般作风亦通晓一二。放眼宗亲士族男子,妻妾成群再寻常不过。是以大多的母亲都会为女儿选一两名陪嫁丫头,待女儿出嫁后寻个恰当的时机抬为姨娘,帮着主子打理整治内宅。琅王府内那位侧王妃,从前便是跟在她母妃身边的陪嫁丫头。
至于青衣,极有可能便是琅王府从小养在莫词身边的陪嫁丫头。
穆清觉得略头疼,肩胛处亦疼,便坐至镜前,解了腰封微微拉开衣裳查看。
厉承的那一记手刀甚是用力,酸痛之感过了三五日都未散去。穆清见颈下果真起了一道淡淡的淤青,微微皱眉,抬手取来宋修远给她的膏药,轻轻敷在淤青之上。
宋修远如今的确够君子,但难保青衣便没有非分之想。
穆清正想得入神,身后的门“吱呀——”被人从屋外推开。
穆清回过身,见是宋修远一手提着食盒,站于门前,长身玉立,眸色深沉,直直盯着她□□在外的雪白脖颈与一小片肩胛。
二人俱是无言。
穆清敛了衣襟,正欲开口,宋修远抢白道:“那一日一夜,厉承对你做了什么?”
穆清抬首,直视着宋修远一双深沉的眸子。仿若读懂了其中情绪,脑内仍是方才海棠的话,又不时闪过青衣,闪过琅王侧妃,还夹杂她无意从郑府老宅内听来的闲言碎语,穆清只觉一阵胸闷气短。
缓缓起身,穆清沉声道:“那日厉承将我打昏,我醒时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是何时辰,只知我随他一道在马背上颠簸,再后来便是跌马。”
宋修远不搭话,穆清似是猜到他内心所想,徐徐问道:“将军可是疑我那夜失贞?”
见宋修远漆黑的双眸中闪过霎时的失神,穆清心下了然:“如此,穆清方才皆无虚言。那夜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亦不知。若将军认定穆清失贞,我亦无从解释。”
“穆清记得将军凯旋次日,在父亲母亲面前曾对我道断不会惹旁的幺蛾子,如今历了这样的事,且你我结缡本非出自真心,将军若觉得穆清不值当日之诺,大可同我明说。明马美人,桂酒椒浆,穆清既许给将军了,亦不反悔。”
语罢,穆清敛眸垂首,静静等着宋修远的回应。
其实这样的结局最恰当了不是?他们二人的婚姻本就是为了涪州十五城与夏蜀十年连横。宋修远对她无情,她亦对他无爱,从此以后他做他的云麾将军,她当她的侯府夫人。待她离开侯府之时,便无情感拖累,亦无后顾之忧。
只是本以为能就此卸下些许重负,只不知为何,心中酸酸涩涩,竟觉难受。
宋修远仍僵在门前,纹丝不动。
良久,穆清方听他道:“父亲母亲面前许下的话,怎可说不算便不算了?”
这回应太过出乎意料,穆清抬眼望去,却见宋修远起身行至案前,将手上的食盒子置于案上:“过来,先将晚膳用了。白日里舟车劳顿,今夜早些歇了,省得再去想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见穆清怔愣于原处,宋修远轻叹出声,舀出一碗清粥,送至穆清面前:“这个模样,可是要我喂你?”
穆清回过神,猛然摇头,伸手接过碗,跪坐于案前,轻轻呷了口,略有些烫嘴。
宋修远干脆席地而坐,瞧着穆清默默喝粥,解释道:“我问这些,并非意指夫人失贞。”
穆清吹了口粥,诺诺道:“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实,都道夏人重贞操节义,于女子更甚,难道你真不在意吗?”
“旁人或许在意,只我觉得夫人既是我三书六礼迎回府的妻,我在意的便只是你这个人。至于那些丫头婆子的流言蜚语,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见穆清将信将疑的样子,宋修远遂又补道:“我祖母待嫁时曾入蜀,归朝嫁给祖父不到九月便生一下女,只是我那位姑母身子孱弱,父亲未出生时便夭亡了。”
穆清捧着碗,抬首静静望着宋修远,眸中含了一片宋修远瞧不出来的情愫。
“这些旧事皆是二十岁后父亲才说与我听的。府中仆役多,丫头婆子嘴碎,况且祖母又是先帝胞姊,从前这档子事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可不过几年,便被压了下来,至我出生,连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都不曾听闻了。夫人,你道这是为何?”
穆清一阵犹疑,缓缓道:“乃是因祖母大长公主与镇威侯侯府夫人的身份?”
宋修远笑着摇了摇头,应道:“祖父长年驻军关外,祖母一人坐镇侯府,行事风厉。先帝驾崩前恐太子年幼,压不住朝臣,便封祖母为辅国大长公主,这些夫人应该有听闻。”
穆清点头,复又呷了口烫粥,听宋修远续道,“祖母辅佐幼帝的各种辛酸苦楚,外人不清楚,只你我这样身在宗亲世家中的人,应当能体会。”
“女子干政,夫家拥军自重,京中又多流言蜚语,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穆清迎着宋修远的目光,顺着将那些宋修远没有挑明的事实说了出来。
“可祖母都挺过来了。今上弱冠后,祖母便求旨收回辅国大长公主的册封。夫人,纵然祖母待嫁时入蜀,那又如何?若非她,先帝驾崩后大夏王朝不知会是何种模样。如今连那些曾谏言女子不得干政的酸腐儒臣,都对甘心拜服于祖母。我自小便敬服祖母,只因祖母为人霁月清风,即便传闻是真,亦无损于我对祖母的敬仰。坊间众人,大抵皆是如此,不过几年,便赞誉祖母......”
宋修远停了下来,似在思索措辞。
穆清想起出嫁前,教习嬷嬷在说到裕阳大长公主时,曾言时人品评大长公主有其母开国昭和皇后之风。宋修远同她说了这许多,大抵是想宽慰她,虽绕了个大圈子,但穆清不得不承认,终究是有成效的。
宋修远起身给自己亦盛了碗粥,仰头喝了口,道,“且不管世人如何说的,夫人,你只需清楚,固然夏人重贞操节义,但人生在世,总有比贞操节义更要紧的东西。”宋修远说得慢,穆清静静听着,心底竟弥漫出一片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些许释然,些许喟叹,还有些许......开心?
“况且夫人这个瘦弱模样,如何挣脱得过一个□□当头的强健男子?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去剐了那贼子便是,夫人有何罪,竟要自轻至此。”
清粥的热气氤氲地穆清双眸有些湿润,呷了口粥,穆清应道:“你若要宽慰我,何苦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只说些好听话便可。”声音有些许喑哑,穆清又呷了一大口,又道:“我身边的那两个丫头……”
“方才海棠的话我都听到了。青衿年岁尚小,我若再长五六岁估摸着都能当她的父亲了。青衣模样倒是不错,只与夫人比起来,倒也无甚出采之处了。”
☆、女娃
宋修远有些恼。
从书房出来时,他正撞上那跟在穆清身边的小丫头青衿。青衿提着食篮子,对着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见了礼后依旧愣于远处。
宋修远知晓府内的丫头婆子多半怕他,瞧了无奈,从青衿手中接过食篮子:“退下吧。”
青衿却抬起头来,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侯爷莫要听信下头婆子们的闲言,公主样貌柔善,但内里性子刚烈,绝不会教那贼子占得一份便宜。”
宋修远微微抬眉,对青衿口中蹦出来的言语很是莫名,但提及穆清,便没忍住问道:“你方才在何处听了些什么?”
“婢子方才去膳房领晚膳…听几个婆子道公主在外过了夜…道那贼子定会垂涎公主姿色……”见宋修远眉头愈发紧,青衿喏喏不再言语。
闻言,心下了然。
流言蜚语,那日在郑氏老宅,他亦听见过。
“将此事告知海棠,她自会处理。”宋修远吩咐道,稍加思忖,又补道,“另外,此事莫再让旁人知晓,夫人处也不必提。”
他与厉承,虽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但他异能察觉那厉承虽时常出口不逊,但骨子里自带一股江湖侠气,与那些满脑□□的贼子很是不同;且他亦受雇于人,于情于礼皆不会对穆清下手。
但是他会这般想,那些不知其中缘由的观望者却不会这般想。且这档子事,如同军心,最易四下影响扩散,又易越描越黑,他无法从正面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便只能竭尽所能不让穆清有所发觉。
他不希望穆清听见这些不干净的飞短流长。
但是他没想到穆清终究还是全知晓了。只是她望着他的那双眸子太过平静澄澈,当她垂下眸子等他开口的时候,他心底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愧怍之感。
穆清肩胛处的淤青印在细润若脂的肌肤上,极为醒目,刺得他不禁开口询问,那夜厉承究竟做了什么?
话语脱口他便后悔了。
他的这番作为,又与那些非议穆清的饶舌妇人有何区别?
一时不忍,又唯恐穆清感伤,他便将府内多年秘辛悉数告知。
左右裕阳大长公主在他心底,便是这样一位值得敬佩之人。左右穆清都是他府中之人。
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宽慰穆清,望着穆清那对氤氲在热气后头的晶亮眸子,他听到心底的声音叫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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