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亦是个明白人,经宋修远提点,当即想透了各种关节。
宋修远掀袍坐下,抬手请杜衡也坐了,瞧着杜衡的神色似是了悟,问道:“华蓥青徽子之名,某曾有所耳闻。阁下既师承青徽子,想必定然不会心甘情愿受人雇佣行如此之事。既如此,阁下与某做笔交易如何?替某查清悦世客栈背后是何人。”
杜衡咀嚼着宋修远提供的信息,问道:“不知侯爷以何作换?”
“阁下的性命。”
细细想来,与悦世客栈的这桩交易,不论结果成败与否,因涉及到了宫廷侯爵与邻国公主,个中势力权益错综复杂,作为棋子的厉承与杜衡二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也是老叟寻到他上他二人的缘由,江湖游侠四海为家,了无牵挂,即便在不知觉间被灭口,亦无人知晓。
但若背后暗藏了镇威侯府的势力,那么保住性命便不成难事。杜衡为人虽旷达,却尚没有潇洒至真真正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宋修远既然给了他如此良机,他何乐而不为?
更遑论他本就不愿伤了穆清,接下悦世客栈的交易,面上与那老叟虚与委蛇,不过也是为求得一个真相。
他这个做阿兄的,自然要竭尽所能查出来,究竟是何人意欲对穆清图谋不轨。
杜衡略微思索,起身向宋修远躬身道:“如此,在下的性命便交托与侯爷了。”
宋修远亦起身,虚扶起杜衡:“杜郎君莫要客气。”
杜衡顺着话头问道:“不知侯爷是否能就此撤了院子外的护卫?在下替侯爷做事,自然不可日日拘在侯府。”
宋修远闻言失笑,“那是自然。”
杜衡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做出拘人这种失礼事情,提出交易有求于己的明明是他,但周身所散发的气场与那隐隐的戾气,却让人觉得仿佛恳求他人应下提议的是他自己。
同宋修远的这笔交易虽在他意料之外,但终归与他此行的目的殊途同归,甚至更为高明,因此杜衡便也不再客气,说着便要同宋修远告辞:“既如此,年结将近,在下便不叨扰府上,这便告辞了。”
“至于在下的梧桐秋,尊夫人既然喜欢,便烦请夫人暂为保管。”
听闻杜衡提及他的琴,宋修远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好在很快想起青徽子一门,大多嗜琴如命,进而便意识到这是杜衡为获取他信任的另一筹码,旋即了悟,笑道:“如此某便不多送了。”
“某等着阁下的竹子。”
宋修远深觉杜衡是个明白人,亦很是赞赏他举止间的淡然之姿。都道游侠重诺,但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完全信任于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游侠。是以待杜衡出府后,他命人暗中追随杜衡,除却暗中保护杜衡性命之外,亦是他宋修远的暗桩,时时盯梢。
若他倒戈同上家联系,倒也可顺藤摸瓜捉了那客栈的老叟;若杜衡真对同自己的这笔交易上心,却也是个不错的盟友。
***************
宋修远回到东苑时,正见穆清信手拨弄着杜衡口中的梧桐秋。
“夫人的琴声听着颇不宁静。”
片刻前,穆清不曾从舞谱中寻到任何信息,便将目光投至梧桐秋上。
晨起时听从人道这张琴亦是那游侠献给她的赏玩之物。穆清知晓梧桐秋对琴不离身的杜衡而言有多么宝贝,是以一时只觉得这是仆役哄她的谄媚之言,联想昨夜宋修远的火气,估摸着是他直接将梧桐秋与舞谱一齐从杜衡那处搜刮了出来。
但是眼下再看这张琴,她倏地便觉其中有什么奥秘。
见屋内无人,穆清将琴抱入房内,倒置。
梧桐秋之所以为个中好琴,因其取材上等良木,音色有如空谷幽兰,悠扬绵长。但鲜有人知晓造琴师在制琴时,于它的背后嵌了一个暗匣,这个暗匣对应梧桐秋正面二徽至十二徽的位置,挖得极妙,非但无损于琴音,更是令其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杜衡到底混迹江湖,很多时候仅凭一张琴难以自保,却又嫌弃刀兵无端折损了他琴客的气质,是以便往暗匣中藏了一柄短剑。
穆清循着记忆打开暗匣,却不见那柄短剑。
暗匣中静静躺着的,是一张素白布帛!
果真如此!
穆清心底一恸,颤抖着双手取出那张布帛:
“不管阿谣做什么,阿兄陪你。”
看着布帛上的十余字,穆清眼眶泛酸。
阿兄同意她留在郢城了。
日后,在郢城,她不再是孑然一身的穆清公主了。她有阿兄,一个无论她如何都会纵她护她的阿兄。
“窣窣—窣窣——”
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心下一惊,穆清以为是青衿回来了,急忙将布帛丢至焚香的炉火中,又将琴抱回案上,摆正。
待听明白屋外与海棠说话的人是宋修远后,穆清心底松了口劲儿,暗叹亏得自个儿动作快,宋修远可不比青衿容易糊弄。
因这琴明面上是献给她赏玩的,穆清便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坐于案前极不客气地信手拨弄着琴弦。
于音律一道,穆清本就无甚心得,便也不去理会宋修远进门时的戏谑之语。因知晓宋修远是从杜衡那处回来的,心下极是好奇杜衡现下的处境,诌了个由头问道:“听仆役道你将那游侠儿打发了?”
宋修远颔首应了:“那游侠倒是个人物,自言烧毁了府上的竹子,便要回华蓥背一捆鲜竹来赔罪。”
穆清闻言失笑,脑中似闪过她那阿兄身着书生长袍,背负一捆鲜绿嫩竹的模样来,虽极其怪异,但若论起她那阿兄的性子,倒是真真能做出这等事。
“可还记得昨夜我同夫人说的,厉承乃受雇于人?”
穆清颔首。
“因可能涉及皇城其他权贵,是以镇威侯府不便明着出面调查厉承身后的人。我与那游侠做了笔交易,他替我们查出暗处的人,我保他性命。”
见穆清默默不语,宋修远心底微微纠结,柔声问道:“不能及早动用府中力量查出背后真凶,夫人可会怨我?”
穆清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有这片心便够了。
昨夜的纷扰思虑在杜衡的布帛与宋修远的三言两语中消失殆尽,穆清心下安定,便想起另一遭事:“我忘了同你说,今日我与海棠姑姑将下头仆役的名册重新修整了一番,已与各处管事通了气了。调了些人,大抵年后府上仆役会有些变化。”
宋修远想到昨日那个小厮,这般品性的确不适合门房的工作,随口问道:“因昨日那小厮?”
穆清想这其中虽有她揪细作的私心,但起因约莫着都是这个倒霉催的小厮,便应道:“正是,这般油嘴滑舌,已被我提去跑腿了。”说罢突然意识调动府中仆役,怎么也不算小事,她却直接在宋修远面前先斩后奏了,一时唯恐宋修远生气,补救道:“名册还在此处,你可要瞧瞧?若是何处不对,也好指出来?”
宋修远轻笑。
穆清心底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府内细作一事告诉宋修远,他却揉了揉她的脑袋:“无事,这般小事无需桩桩件件都同我知会,夫人定了便好。年关将近,这阵子辛苦夫人了。”
☆、诰书
开年头几日,穆清忙得几近焦头烂额,侯府里的正经主子虽只有两人,但旁的琐事礼节一应不差。至于那宋修远亦好不到哪儿去,身上依旧担着两处事务,而开年前后府中的诸多祭祀仪礼也需他来主持。待到两人皆能缓口气儿的时候,已是正月初六了。
宋修远本欲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窝在府里在穆清面前多窜窜,没成想隔日,姜怀瑾及周翰一行便在辅国大将军威衔的护送下回京了。
还顺路捎回来个游山玩水的凉国王子申屠骁。
明安帝当日夜里便在麟德殿设宴礼待申屠骁,又因四子姜怀瑾打小便随着各处使团皇商四处周游,比之其他宗室子侄通晓更多的风俗人情,便在筵席间命姜怀瑾好好带着申屠骁游一游番夏都郢城,显一显大国风度。
正月初八一早,明安帝开了朝。
窝在侯府内的宋修远幽幽地叹口气,陛下提早开朝,且又事关雁门一役,首当其冲要提及的便是他这个云麾将军。至于那凉国六王子申屠骁,与他在雁门战场上曾有一次正面交锋,是以宋修远知晓申屠骁面上瞧着是个纨绔,内里却暗藏了不少坏水,是个来事的主儿。
在穆清淡然的目光中换上了公服,他朝穆清道:“今日朝会定与半年前的雁门战事相关。按从前的规制,此番事了,陛下那处会有一番封赏。如此......有劳夫人了。”
穆清颔首应了。
宋修远盯着穆清,眸色深深。自嫁入镇威侯府,明安帝从未给过穆清正经的封赏,好像这个半年前风风光光嫁入镇威侯府的邻国公主,已然泯灭于京城的众多王侯将相之中。但是即便已经外嫁,穆清蜀国和亲公主的身份仍然安在,明安帝若再不有所表示,难免惹得蜀帝王庭猜忌。
雁门事了是个极好的缘由,明安帝......极有可能会借此时机册封穆清。
但自古帝王心术最难猜测,思及此,宋修远终是放弃了同穆清道出他的猜想,免得她空欢喜。
穆清将宋修远送出府,回到东苑,眼风瞥见至于架上的梧桐秋,倏而想起杜衡。
杜衡是去岁十二月廿二离开侯府的,华蓥弟子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每年关,云游四方的弟子都会回到华蓥山孝敬师傅。
华蓥毗邻夏蜀交界,算算日子,杜衡此时应早已回到了蜀地。
杜衡最后留给穆清的布帛让她心下安定,却也愈发想同杜衡见面。霖县的那日有夜里她太过惊愕,也太过心急,是以至如今杜衡只知晓她要留下来,却不知晓三五年后,她仍打算回华蓥。
......
***************
宋修远下了朝仍未回府,径直被明安帝召进了兴庆殿。
巳时三刻,宋修远回府。午时一刻,宫里来了黄门监,带着明安帝的一应赏赐,将明安帝的圣旨与诰书送到了镇威侯府。
“门下:垂拱三十八年元月初九日,黄门侍监臣孔荃宣,讨西元帅威衔、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星夜宵征,佐摄北王,退敌有功,特封威衔一品骠骑大将军,妻胡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绸百匹,如意两对;封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正二品辅国将军,妻莫氏二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云锦百匹,如意一对。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穆清与宋修远行了礼,恭恭敬敬地从孔荃手中接过犀牛角为轴的诰书官印。孔荃身后的小内侍们又将一应的赏赐抬入屋内。
宋修远自黄门监孔荃甫一入府,便时时用眼角余风关照穆清。
从前他虽为三品云麾将军,但是夏朝给穆清的身份却始终只是侯府冢妇。
他思忖着穆清是郡王之女,打小便应是娇养着的,定然不屑于侯府夫人的地位,此番受了册封阖该雀跃欢欣,可宋修远瞧在眼里,即便是从孔荃手中接过诰书命服的时候,穆清那漂亮清丽的眼眸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莫非他做得还不够好?
穆清命府内仆役将一众赏赐备册存好,将命服递给海棠,自己抱起她与宋修远二人的诰书官印等物,转身便对上了宋修远粘人的目光。
“缘何一直瞧着我?”
“夫人面色不豫,可是嫌我不能许给夫人更多的封赏?”
穆清瞪大了眸子,觉得宋修远问得奇怪,想了想,摇了摇头,应道:“这些封赏皆是你在沙场上九死一生换回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再多的封赏皆换不回一人的康健与性命。这些拼着命换回的荣华富贵......委实沉重了些,怎会不够。”
穆清停下,抬眸偷觑宋修远的神色,见他并无不喜,便缓缓续道,“至于我的诰命,则全赖于你的赫赫军功,同那些封赏一般......若真是拿命换的,不要也罢。”
她本就不看重这些虚名,又怎会让宋修远为了给自己赚一个劳什子的诰命头衔而跑去沙场拼杀?
望着怀里的诰书,穆清无端地叹了口气。
原来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诰命封赏,全仰仗于一个男子身上。思及此,穆清蓦然又觉得悲凉。
宋修远的目光仍黏在穆清身上。收了思绪,穆清微微欠身,将手中的东西抱去了东苑书房。
宋修远默默望着穆清袅袅娜娜的背影,忽而便释然了。
他早就发觉穆清与寻常的京中贵女不同,怎今日一遇封赏便忘了呢?
至于她适才的一番言语,可是意味着她已将他的康健性命放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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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念及雁门事了,凉国皇子不日便将离京返国,明安帝便在麟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以此为申屠骁践行。薛后则在昭庆殿为诰命三品以上的女眷设席。
穆清顶着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这些宫宴自然免不了。
想着自己的酒量与偃月行宫的经历,穆清心有戚戚焉,耷着脸随宋修远入了宫,又被宫人一路领到了昭庆殿。
穆清瞧着昭庆殿中的往来人物,心底忽而发笑。无怪乎面前的诸多女眷如此面善,半年前的中秋宴上她见到的,同今日所见的,皆是同一拨人。
翻云覆雨掌控这天下苍生的,便是这些女眷府中的男人,半年前是,半年后是,往后的数年,亦是他们。
“莫夫人的气色,瞧着比半年前好上许多。”穆清沉浸在遐思之中,不妨被这软糯糯的女声激醒。循声望去,见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坐于薛后下首处的东宫太子妃周墨。
穆清回以一笑,起身应道:“殿下谬赞。穆清身子薄弱,是以初入此地时颇有些水土不调,幸得郢城风物上佳,是个养人的好所在。”
比之中秋夜宴,今日是正儿八经的宫宴,又有薛后主持筵席,是以穆清倒也不怕周墨刻意刁钻。
周墨今日的心情似是上佳,闻言浅笑,只是穆清方落座时,又听到那道甜糯的声音缓缓道:“看来镇威侯府亦是养人的好所在。”言罢,举杯与穆清相邀。
穆清心底微哂,亦端了面前的酒盏,“多谢殿下相邀。”举杯一饮而尽。
所幸比起邀月酌,昭庆殿中备下的酒清淡温和,不至于令她一杯便醉。
......
戌时过半,昭庆殿内的筵席已撤去,各府女眷在薛后与周墨的照应下,四下闲坐,或静静吃茶,或窃窃交谈,聊以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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