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胡公主久久凝视着穆清,忽然道:“夫人可真会说话。”
“殿下想通便好。”
就好像她自己,从前又怎么会想到,她当真会喜欢上和亲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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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瑶华宫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明晃晃的日光照得穆清有些犯浑。
穆清瞧了眼身后偌大的一座宫殿,阖宫上下百十人都在为明日忙碌着,但明日此时,宁胡公主便要永远离开这座养了她十几年的宫殿,往后的日子里,这座瑶华宫内的主子再也不会是宁胡公主姜怀瑜。
穆清忽然便觉得宁胡公主有些可怜,身后的瑶华宫仿若一座奢华的牢笼,困住了宁胡公主。整座皇宫都知晓公主的绝境,知晓公主的忧悲,可是为了夏凉两国结盟,即便是薛后,亦不得不放弃了生女的姻亲幸福。此情此景,宁胡公主只能寂寥自哀,甚至寻到她这个异国公主倾吐心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时的宁胡公主,一如从前困在蜀宫中的她。
纵然如今的她已摆脱了这些纠缠了数年的困扰,可正如宁胡公主所言,意难平,到底意难平!若非遇到宋修远,她只怕还陷在泥淖里苦苦挣扎着。
所幸明安帝指给她的人,是宋修远。
可是穆清突然发觉,莫词出逃,她被寻回琅王府,及笄受封后近三年的等待,及至和亲成婚,她这一路走来的战战兢兢,皆缘起宋修远。甚至到了现在,她还会为了莫词而惴惴不安。
这个男人......
除了涪州十五城,好像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悉数围绕着这个男人。那么她身为华蓥阿谣,或是穆清公主的价值究竟在何处呢?
喟叹出声,穆清对着候在殿外的青衿吩咐道:“走吧,莫让林护卫久等了。”
青衿见穆清面色不豫,便也不再多言。
.........
“夫人。”远远地见到穆清与青衿走出长乐宫门,林俨抱拳行礼,躬身问道:“马车已备下,夫人这便回府了?可还需去其他地方?”
穆清被宁胡公主勾出了心事,回首往事,心底颇有些郁结,摇首不言,搭着青衿的手上了马车。只是站上车辕时,穆清侧头向前方望去,见拉车的两匹马儿中,正有一匹是健硕了不少的小骊驹。
电光火石间,穆清从靴侧抽出匕首,手起刀落斩断了连接骊驹与马车的缰绳。随即她纵身一跃,不偏不倚地落在骊驹背上,“我出去散散心,你们莫跟着。”
说罢,一夹马肚,骊驹听话地跑开了。
她本就只是华蓥山中的一个野丫头,性子被宗室规矩压抑了这么久,到了今日,她只想放纵这么一回。
穆清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林俨与青衿回过神,骊驹早没了影。
他哪敢不跟着!
林俨不知穆清的马上功夫究竟如何,只恐她驾驭不了骊驹。不知骊驹会带着穆清跑到何处,林俨心中发急,吩咐青衿道:“我去追夫人,你快去衙署寻侯爷。”
语罢,他当即抽出佩剑斩断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驾马追着骊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穆清:往事不堪回首。
小将军:公主,为了您,夫人今天都不能扑我了。
姜怀瑜:我就要下线了,还不能多说几句话了?
穆清:......
某岸:谁也不会扑谁,谁都不会下线,好吗o(* ̄︶ ̄*)o
☆、醉酒
说是散心,可穆清心底并不知道究竟要去哪儿,便放开了缰绳由着骊驹撒开蹄子四下乱跑,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虽没有孟东野进士及第的心境,但左右在京中恣意打马,能够驱散不少烦忧,也是美事一桩。
待到回过神来,骊驹已带着她信步在西市街口。
西市内商铺林立,小贩商贾摩肩接踵。还未到未时,正是一日里最繁华的时刻。行走在路上的百姓乍一见路口突然多了一位骑着马儿的贵女,不免侧目。
穆清感受到了路人的注目,再瞧自己身上的朝服,心底暗自发笑,驱着骊驹跑进了陌柳巷。
泉茂酒肆的小厮近日颇有些忧烦。按照常理,东家夏郎君总会在月初与十五两日到铺子里来打理事务,放些例银,瑕娘子亦时常跟着郎君来送酒方子。即便私事缠身,瑕娘子亦会派人递来酒方子,从无间断。只是自打年关一过,郎君一连三四个月不曾出现,瑕娘子那处亦无任何消息。没了新的酒方子制不出新酒倒是次要的,若是自己没了银钱,日后可还要如何在价比天高的郢城活下去?
小厮从正月冰雪消融盼到三月春风和煦,终于在清明的烟雨时节盼到了瑕娘子。可是他又觉着,如今的瑕娘子却与从前那个活泼聪颖的瑕娘子略有些不同。且回回瑕娘子背后皆跟着一个面色铁青的护卫朱安,如此,酒方子虽照旧,但郎君那处的银钱却毫无头绪。只是瑕娘子与朱安这个不痛快的模样,他如何敢当面问及银钱一事。
今日瑕娘子又来铺子了,一想到戳在院子里的朱安,他的面色这一整日没提起来过。
穆清在巷子边拴好骊驹,走近酒铺子,就见那小厮正擦拭着外头的酒具,面上愁眉苦脸的。
“可有烈酒?给我来一壶。”穆清问道。
小厮抬眼,见到面前身着华服的貌美年轻妇人,一时慌了眼。但好在他是个机灵的,从前那惊鸿一瞥后,便将这天仙一般的人物记在了心里,很快认出了穆清。
小厮放下手中的酒器,起身相迎:“夫人是来寻瑕娘子的?娘子正在院中。”
穆清本想着既然到了西市,便来柳微瑕的酒铺子中顺壶酒,倒也没想见柳微瑕。这会儿听了小厮所言,一时有些怔愣。于情于礼,柳微瑕这位未来的宣王妃应在府中备嫁才对,这个时候太尉府竟肯放她出来?
小厮见穆清不为所动,为了自个儿的银钱,补道:“娘子近日心情不好,夫人是娘子的远房阿姐,便劝劝娘子吧。”
穆清望了望小厮,回道:“我去瞧瞧。记得帮我备一壶烈酒。”
小厮哈着腰应了,回身见穆清往院中行去的婀娜身影与层层叠叠的华服时,心底不禁恍然,生得那般模样,果真是为贵人。如此,他家郎君与瑕娘子......亦是郢中的贵人!
如是作想,小厮的神情立即焕发了光彩。既是为贵人做事,还怕没有银钱吗?
柳微瑕坐于廊下,荡着双腿,一手撑地,一手握着一个小酒盅,望着院中的桃树,边赏景边喝酒。
穆清进入院中时,瞧见的正是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对花独酌,妹子好雅兴。”
柳微瑕闻言,倏地侧过脑袋,盯着穆清,眼底有些微的迷离:“姐姐怎么来了?姐姐从归云山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穆清知她有些醉了,笑着徐徐答道:“今晨到郢城的。”
“那......姐姐身上的衣裳?”柳微瑕打量着穆清身上的钿钗翟衣,俏皮问道。
“方见过宁胡公主,从瑶华宫中出来。”穆清走到廊下,在柳微瑕身侧蹲下,伸手想夺去她手上的酒盅,“贪杯伤身,妹子醉了,莫要再饮了,听话。”
柳微瑕侧头,将手伸到另一侧穆清够不着的地方,笑嘻嘻道:“我心中烦闷,便欲效仿李太白以酒消愁。”
心中烦闷,以酒消愁......
是了,片刻前她亦想买一壶烈酒,痛痛快快地浇去那些从瑶华宫中带出来的烦忧。
穆清索性在柳微瑕身侧坐下了,见柳微瑕身边还放着好几盅酒,便也给自己倒了杯,仰头饮尽,笑道:“我心中亦颇为烦闷,我们一起喝。”
柳微瑕闻言,心底疑惑,看着穆清,但见后者不再言语,便觉得她亦同自己一般,估摸着有些难言之隐,遂也不再问了。
两人就这般坐于廊下,谁也不说一言,只是静静地自斟自饮。好在柳微瑕身边的这些酒都是些果酿,不似烈酒那般易醉。
良久,穆清问道:“妹子为何所困?也许我无法帮你,但说出来总比在心底憋着好受。”
柳微瑕呷了口果酒,忽而觉得有些话,告诉穆清也无妨,遂轻轻道:“九月十八,我就要嫁给宣王殿下了。”
穆清抱膝而坐,将头枕在膝盖之上,侧头看着柳微瑕:“嫁给心悦之人,有何不好?”
柳微瑕敛眸看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忽而笑了:“姐姐可知我从前如何遥想婚嫁之事?我只想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郎君,不要太高的家世,亦不需太好的皮相,但是他终此一生,只能有我一个。夏瑾可以做到这些,姜怀瑾却做不到。”
放下酒盏,柳微瑕抬首望着院内的桃树,叹道:“我知晓父亲断不会同意让我嫁与商贾之子为妇,但我总觉得事在人为,且父亲那么疼我,我同他多磨一阵,他便会应下。就好像前次周家大公子求娶,父亲最终还是拒了他。”
“若夏瑾真的只是商贾之子,事情便好办得多。”穆清开口,替柳微瑕接着说道。
柳微瑕怔怔地望着她,颔首道:“姐姐所言不错,可是他是宣王殿下,即便我可以不再苛求夫君不纳妾,但是京中满腹才情的闺女那么多,我想要嫁给宣王,谈何容易。”喟叹一声,柳微瑕又饮了一杯酒,续道:“然而不出几日,圣旨便下来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宣王妃。”
“姐姐,这些时日我想通了很多事。”
穆清坐直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听着。
“宣王从未问我是否要嫁与他,父亲亦从未与我提起宣王的求娶之意,直到圣旨下来的那一日,我方如梦初醒。我明明就是圣旨里的宣王妃,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宣王妃。若我不愿呢?”
“父亲拒绝了周府的求娶,应承了宣王,一切皆不过...不过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垂眸看着青色的衣摆。原来柳微瑕心底的烦忧,竟与宁胡公主,与她,同根同源。比之她与宁胡公主,还有父亲慈爱形象的轰然倒塌。
一连经历了这么多起伏,难为这个小丫头了。
穆清不禁发笑。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撞到她这儿诉苦,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勾起了那些伤心的往事。
“人呐,总是要向前看的。”穆清无奈笑道,觉得自己亦有些醉了,只想把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我当初亦是这般过来的。许婚后,父王恐我逃离王府,便日日将我拘在房里,在我的脚腕上绑上铃铛,唯恐我夜深人静时敲晕了仆妇瞧瞧溜出去。”
穆清对上柳微瑕的眼,想起宁胡公主,淡淡道:“没有哪个宗室女子愿意和亲。那个时候啊,整个蜀宫都在传我要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将军,锦都的贵女都在看我的笑话呢。”
柳微瑕忽然扑倒穆清怀里,喃喃:“原来姐姐......”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穆清搂着柳微瑕,叹道,“我们毫无办法啊,我也不想和亲,可我还是千里迢迢地嫁过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成为联姻权衡的工具呢?”
只因是她们女子啊。
四下静谧,唯有桃枝坠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所幸我们所嫁的,都是心尖尖上的人啊。”良久,穆清又叹道。
柳微瑕眼眶酸涩,借着酒劲,止不住地落出大颗大颗的泪。
她心意难平,原来在姜怀瑾心底,她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痴情娘子。但其实她也有自己的无奈与不甘。姜怀瑾从未将她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上,这样的婚姻大事,他怎么能就这样瞒着她一个人做了主意呢?
可是无论是夏瑾,还是姜怀瑾,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在毫不顾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便将她纳入宣王府,即便在父亲眼里她只是一枚棋子,她还是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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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怀瑾从暗卫手中接到消息再赶到泉茂酒肆时天色已暗。
院中蔓延着一股果香与酒气。
看着廊下睡作一团的柳微瑕与穆清,再看了眼两人身侧横七竖八的酒盅,他眉头微皱,吩咐道:“传消息给镇威侯,让他来此将夫人带回去。”
正当此时,铺子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站在铺子里的小厮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一阵黑影从马上飞身而下,迅速地穿过铺子往院内而去,待小厮回过神来,只余下一阵凉风,与站在铺子外头淡然自若的宝马。
姜怀瑾看了眼来人,又吩咐暗卫道:“不必去了。”
宋修远走进院中,见到姜怀瑾,微有些讶异,躬身行礼:“见过王爷,”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穆清,续道,“殿下见笑了。”
姜怀瑾与宋修远方才一起从宫城衙署出来,没想到未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又在此处见面了。他倒也不怕让宋修远知晓这个酒铺子是他布下的暗桩,左右他吩咐暗卫传消息时已作了这样的打算,因而面上颇为镇定,只在心底暗叹宋修远的消息路子够迅速,竟能紧跟着他寻到了此处。
淡淡地扫过宋修远,他开口幽幽道:“尊夫人与吾妇关系不错。”
宋修远当即便听出了姜怀瑾的言下之意,只是此刻他心底担忧地上的凉气伤了穆清,无暇顾及其他,回道:“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姜怀瑾不置可否。
宋修远走到廊下,从地上抱起穆清,朝着姜怀瑾道:“下官告辞。”
见宋修远抱着穆清走出铺子,姜怀瑾亦抱起醉倒过去的柳微瑕走入厢房。柳微瑕酒品好,醉了便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中。待安顿好柳微瑕后,他走到院中,冷着脸问道:“朱安在何处?”
朱安明着是柳柏安拨给柳微瑕的护卫,实则是姜怀瑾的暗卫。今日穆清到后,他便隐在院中一角,暗自护主。
此时听着姜怀瑾的口气,他躬身上前将今日的情形一一禀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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