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帝咽了口唾沫,问道:“镇威侯夫人在何处?她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柳微瑕躬身回道:“她就在殿外。”短短五字,遂不再多言。
明安帝了然,吩咐道:“宣镇威侯夫人入殿。”看了眼柳微瑕,他又道:“起吧,怀着身子,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朕的皇孙着想。日后莫要再行此大礼了。”
姜怀瑾闻言,即刻替柳微瑕谢过,扶着柳微瑕站起了身。姜怀信瞧在眼里,心底嗤笑。
穆清进入殿内,便见四人齐齐将她望着。硬着头皮,她行至明安帝面前,又是一番跪拜大礼:“妾莫氏阿谣参加陛下。”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将手令挂在手中荡着,对着穆清问道:“皇姑母的手令,夫人又是从何而得?”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噤声。除了明安帝与穆清,殿中众人皆未料到穆清竟呈上了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看着手令,众人神色复杂地躬身行了一礼。
“回陛下,去岁春日,在归云山内,祖母将此物给了妾。”穆清平静答道,不疾不徐。
“想必莫夫人亦知晓这枚手令背后的意思了?”明安帝问道。
良久,终于听到穆清清丽的嗓音:“是。”
这枚手令上还有辅国大长公主的听政问政摄政之权,裕阳大长公主既然将手令传给了穆清,那么这些权利便也全数托给了穆清。姜怀信心中讶异非常,莫非这个蜀国的郡王之女,竟胆大包天想要左右夏国的朝政不成?
明安帝看了眼两个儿子,又瞄了眼挨着姜怀瑾的柳微瑕,最后将目光挪至仍跪在地上的穆清,心中似有些料到她究竟为何而来。
这枚手令在穆清公主手中已一年有余,他却从未有所耳闻,唯有两种缘由。一则此女心机深沉,手握重权却隐而不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则此女无心权谋朝政,唯有十万火急之事才可逼她拿出手令。但无论是何种缘由,皆可见其心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些年他看似渐渐放权,然于紧要处,他仍保留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能力。京中的风言风语他怎可能不知晓?穆清公主这个时候急匆匆呈上了手令,大抵也是听闻镇威侯通敌叛国的传闻了吧?呵。
“妾别无所求,只恳请陛下下达公允之令。”
明安帝看着穆清,神色复杂。他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以手令为令,从他口中换取镇威侯府的永世荣宠,或她与宋修远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在赌,赌她对宋修远为人品性的了解,亦在宋修远在他心底的分量。蜀国琅王府莫氏女,其心性果真远非寻常人可比也。
明安帝喟叹出声,看向两个儿子,问道:“你二人如何作想?”
稍加思忖,姜怀信上前躬身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手令为裕阳大长公主之物,贵重如斯,且大长公主仍健在,又怎可能无故将其托给邻国之人?父皇不能仅凭莫夫人一面之词便轻易放过通敌叛国之人。”
闻言,穆清眉头微蹙,掩在广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这个时候,姜怀瑾却携着柳微瑕上前,温润道:“儿臣以为,大长公主已归隐近二十年,她既愿将手令传给莫夫人,便是欣赏莫夫人的为人品性。由莫夫人亦可知蜀国王庭宗室之风气,夏蜀结秦晋之好,蜀国断不会在此时机攻打夏国。”
柳微瑕静静站在姜怀瑾身侧,默默不言。
姜怀瑾握着柳微瑕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只是还未待柳微瑕反应过来,他却放开了双手,掀袍跪地,道:“儿臣恳请父皇派兵支援北境。凉国既能突袭这一次,即便讲和了,还会再有下一次。不若直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攻克凉国国度虎池。儿臣愿亲自领兵北上,寻到镇威侯,带皇妹归夏。儿臣敬服镇威侯从前为我朝打下的赫赫威名,这样的功臣之将,即便真的葬身定州,儿臣也定要为其入殓。”
“阿瑾!”闻言,柳微瑕心中一激。
明安帝将手令掷于案上,双手撑案,神色莫名。
四下静默,殿中四人神情各不相同,只呆呆地等着明安帝的回应。
良久,明安帝终于缓缓道:“传朕指令,封宣王姜怀瑾为兵马副元帅,即日引兵十万北上边境,佐兵马元帅宋修远、怀化将军周翰攻讨凉国,务必得胜归朝!”
“儿臣谨遵圣令!”姜怀瑾朗声应诺。话音落,他又看向柳微瑕,却只见她敛起眸子,紧紧抿着唇。纵使心底不忍,但为了夏国,他只能如此。眼下朝中唯有他熟识北境地形与盘根交错的势力。
“父皇!”姜怀信亦跪在明安帝面前,躬身求请。
孙尚德当即颠颠儿得将旨意传至中书省,还未唤来小内侍,当即被明安帝唤住:“回来!事急从权,朕亲自写!”
“起吧,都起来吧!跪了一地成何体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人,明安帝执着狼毫叹道。
穆清终于松了口气儿。明安帝方才仍将宋修远视作兵马元帅,可见他果真相信宋修远的为人品性!且他信宋修远还活着!
穆清躬身谢过,双手撑地欲站起身,然而到底跪得久了,一双腿竟使不上力气,倏地又跪倒在地。
明安帝看穆清面色灰白,淡淡道:“莫夫人身子不适,不若便在清宁宫住下调养身子。一应事物皇后皆会替你置办妥当。”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强撑着谢过了明安帝。
可这哪是圣恩?明安帝仍对宋修远与蜀国王庭留有疑虑,故而将她软禁于清宁宫内为质,以此掣肘宋修远与蜀国王庭,警醒有朝一日他们反水倒戈。
穆清直直瘫坐在地,今日进宫,一旦入了清宁宫,再出宫之时,大抵便只能是宋修远凯旋之时。
亦或是,宋修远身死之信传回京中之时。
穆清咬唇,心中不停喃喃,宋修远,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宋佼
凉国王城虎池,皇宫清凉殿。
姜怀瑜将怀里沉沉睡去的襁褓小儿递给候在一侧的乳娘,乳娘轻轻掂了掂胖娃娃,弓着身退出了内室。
微微叹口气,她又瞟了眼更漏——近子时了。她嫁入凉国王庭已近一年有半,连她的孩子都已近九个月大了。
自申屠骁领兵南下那日起,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便难以入眠。因为她的丈夫,眼下正领兵攻打的地方,是她的母国啊。自去岁申屠骁被凉国国主封为骁勇王,她在两国宫廷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即便她是嫁到此处的王妃,她终归是夏国王室的血脉。
直到现在,她都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过这个苍茫严寒的塞外之国,宁愿不生帝王家。
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刻骨,更遑论关外苦寒之地。姜怀瑜起身关了虚掩的窗子,又行到执灯的铜人像前,微微俯下身,欲将烛火吹熄,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内室角落的一道黑影。
心中一凛。
还未等姜怀瑜张口唤来护卫,黑影率先走出了被阴影所笼罩的角落。那人身着一袭玄袍,梳着汉人男子的发髻,身形高大挺拔。他的眸色深沉,似隐含戾气。漆黑的双眸下是一块遮了面容的玄色帕子。
见姜怀瑜紧紧盯着他,那人抬手,扯下了面上的帕子,露出完整的面容,对着姜怀瑜虚虚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瞧轻那人的眉目,姜怀瑜有一瞬的松懈,身子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回应道:“镇威侯。”
虽已近两年未见,虽在昏黄烛火的笼罩下,宋修远面黑到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姜怀瑜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你如何进来的?”
自开战已来,凉国王城戒严,连寻常汉人打扮的平民百姓都难以入城,宋修远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宋修远闻言,却是不答,径直站直了身子。见姜怀瑜默默不言,只警惕地盯着他,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布帛:“公主可认得这个?”
看清了宋修远手中的布帛是为何物,姜怀瑜面色微变,脱口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姜怀瑜面上一闪而过的惊骇被宋修远瞧得清楚明白,他心下了然:“如此,这张布帛果真是公主的。”
姜怀瑜张开双唇,却是无言。这张布帛是她当年许亲前夕,皇兄姜怀信借松兰之手传给她的,上书偷盗布防图与出兵夏凉边境的始末。彼时为了让她相信松兰的身份,姜怀信还特意在布帛的一角应下了太子之玺。
这样重要的信物,决不能落入宋修远手中!
亦因知晓布帛牵涉颇多,她十分看重,平日里皆让不起眼的松兰替她收着。
姜怀瑜大声喊道:“松兰!”
候了良久,宫中一片静谧。松兰是她的贴身大丫头,素日都会守在次间,尽心得很,只要有一丝丝风吹草动,她都会进入内室伺候。今天却......
姜怀瑜倏地想到了什么,便也不管还站在眼前的宋修远,当即跑远推开了次间的门。只见松兰已昏死在地上,显然已被。再想到宋修远的身手与,她相信此时清凉殿外的闻声之地,皆被他清理干净了。
姜怀瑜蓦地回过头,怒视着宋修远,呵斥道:“夜闯公主内帷,打昏殿内仆役,宋修远,你好大的胆子,竟如此放肆。”
宋修远却报之一笑,将布帛收入怀中,道:“松兰偷盗边境布防图,公主将此等军机泄给申屠骁,太子东宫授意,尔等通敌叛国之人,我为何要敬重?”
宋修远果然全看透了,姜怀瑜心中大骇。许亲之时,姜怀信曾告诉她,他日若京中骤变,他需她的助益。而她的助益便是怂恿申屠骁出兵,引走宋修远,行军路上周翰再寻得时机,除之而后快。松兰是他的人,一路上会助她良多。姜怀信允诺她事成之后便会寻个法子接她回京,并以布帛为信。
是以她销毁了当初松兰偷下的布防图以及诸多证物,却唯独留下了这张布帛。
姜怀瑜的目光在宋修远身上逡巡着,幽幽问道:“镇威侯既然什么都知晓了,又何故再寻到我面前?直接将布帛送回京城便是。”
宋修远冷冷道:“明日宣王与镇北王的大军便会攻到虎池城下。而今城内各哨岗皆被我手下的亲随拿下,申屠骁尚且自顾不暇,国君垂垂老矣,凉国必然为我大夏的囊中之物。一旦明日城破,难免又是一番尸横遍野的景象。公主若愿离开凉国归夏,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姜怀瑜看着宋修远,忽而释然。布帛在宋修远手里,必然会被姜怀瑾呈给父皇。东宫大势已去,她回郢城又能如何,不过是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名的罪妇。但是她还是个母亲,她想回到夏国,不仅因那是她的故土,更因她深知唯有夏国的礼乐方能教导她的儿子长成一位君子。
她问道:“我的孩子...他尚不足一岁,可亦能随我归夏?”
宋修远蹙眉。
见宋修远良久不言,姜怀瑜无奈笑道:“果真如此,只因他身上有申屠骁的血脉,你们便容不下他。既如此,我只身一人归夏又有何意?”
宋修远了然。
自去岁率亲兵入定州始,他便一直谋划着潜入凉国王城虎池。京中有姜怀瑾坐镇,他相信他能处理好东宫的明枪暗箭。
岂料方入定州,他们便中了埋伏。一万精兵折损过半,那九死一生的数日,宋修远便是吊着一口仙气儿,终于领着剩下的将士出了定州,重新排兵布阵,奇袭北地边境。而他自己则率轻骑潜入虎池。自八月出定州至眼下十二月末,几近小半年,其中种种艰辛苦难自不必提。所幸九月姜怀瑾率军北上,与他互通消息相辅相成,去了他一半的后顾之忧。
他的另一半后顾之忧在于郢城。
少了他与姜怀瑾,穆清独守镇威侯府的处境会艰难许多。但姜怀瑾告知他柳微瑕会用宣王妃的身份。亦是在与姜怀瑾互通有无的时候,他方才知晓穆清竟已有孕。彼时已是十月末了,他与亲随却仍徘徊于虎池之外。来不及惊喜,他只能寻思心的法子蛰伏在凉国。
只是入梦时,穆清却时常携着个女娃娃骑着飞马来寻他。睁眼,榻边却是一片冰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他无法赶在穆清生产之时陪着她。
如此过了十几日,他终于寻得机会入了虎池,待布置好一切,便是眼下。
他见过太多的城破与杀戮,知晓破城时是怎样惨烈的景象,即便夏国军士不会伤害公主,却难以预防凉国王庭以公主为质。故而他早早便与姜怀瑾谋划着接出宁胡公主,却不想今日在松兰身上搜出了这张布帛。
他宋修远,生平最恨之人唯有二,一为通敌叛国之人,二为不顾礼义廉耻之人。
如今姜怀瑜既如此说,他自然毫无死谏的必要。朝着姜怀瑜颔首,他当即翻身离去,只留下一张半开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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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明安帝垂拱三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宣王姜怀瑾率军攻入凉国都城虎池脚下,与潜入虎池数月的镇威侯宋修远里应外合,于垂拱四十年正月初二日攻下皇城。
老国君听闻城破之信,于座椅上集火攻心,当即毙命。皇城中余下的诸位皇子皆不成气候,联名向姜怀瑾递上了降书。
但是当大军寻至皇宫清凉殿时,却发觉宁胡公主已自缢于殿中大梁之下,气绝数日。公主身边唯余一张血书与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孩儿。
正月初四日,骁勇王申屠骁于夏凉边境被俘,然镇北王血染沙场,以身殉国。
短短数日,两国上下乱作一团。
正月初八日,申屠骁于牢中自刎,唯愿申屠氏唯一的血脉得以延续。宋修远将襁褓里的孩子交给姜怀瑾,姜怀瑾望着胖娃娃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留在了身边。
二月初三日,诸事完毕,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率大军押解申屠骁、周翰、松兰等人,班师回朝。
二月廿四日,大军回到郢郊建章营。
二月廿五日,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归京上朝。同日巳时,镇威侯夫人穆清公主于清宁宫内产下一女,明安帝龙颜大悦,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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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下朝,宋修远得了明安帝特旨,匆匆跑至清宁宫。
偏殿外的仆役皆行色匆忙,稳婆方才料理干净内室的污秽之物,甫一开殿门,便见外头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后宫之地少有外男,稳婆愣了神,但瞧见来人身上的白袍玄甲后,想着昨日宫中的传闻,她料到这应就是镇威侯了。
她裂了嘴,笑道:“恭喜侯爷,夫人诞下了一位小娘子。婢子做活数十年,从未见过出娘胎便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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