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当日宋修远被一道圣旨遣去了雁门,只留下穆清一人守着镇威侯府。如今宋修远回来了,先前耽搁的仪礼自当悉数补上。
镇威侯府内的正经主子虽只有他们两个,但到底是一方侯府,一应仪节均不可随意了去。
时至今日,穆清才真正庙见,入了宋氏族谱。
嫁入宋氏已有半年,穆清今日方才踏入宋氏私庙,得以跟着宋修远一一认了宋氏祖宗。穆清从前以为宋氏当真只剩一个宋修远了,今早却发觉私庙中并无裕阳大长公主之位,待礼毕后问及宋修远,宋修远却道他那位生性巾帼须眉的祖母自丈夫宋靳去后便归隐山林,除四年前宋懋夫妻去世,回镇威侯府住了一年,余下的便再不问世事。
“祖母虽不问世事,但幼时祖母教益我良多,长幼之礼不可废。开年后祖母诞辰,有劳夫人随我一同上归兰山拜访祖母。”
对于这位裕阳长公主,穆清尚在华蓥之时便常听先生提及,此番听闻宋修远所言,心中除了从前的好奇,竟又升起一股向往之情。
宋修远见穆清神情肃穆地应了,笑道:“祖母年轻时虽雷厉风行了些,只这些年远离朝堂,和蔼得很,夫人莫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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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寻常婚仪的三书六礼与庙见,和亲夫妻入宫觐见帝后亦算是一个礼俗。午后穆清便跟着宋修远一齐进了宫。
这是穆清第一次见到明安帝。
明安帝十三岁时在姑母裕阳大长公主的辅佐下便承了帝位,及至弱冠大长公主还政于朝,再至今日,这位帝王文武并用,垂拱而治已有三十七年。
穆清从前在蜀国曾听得宗亲称道这位夏帝虽不及其先祖那般气吞山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怀柔之中自带一股王者气度,也不失为一代良君。
这位良君此时着常服,赤黄袍衫,配以九环带、六合靴,端坐于兴庆殿主位,看着面前的人,眸色平静,气韵深沉,不怒自威。
穆清跪于下首,心底有些许慌张,便用眼角余风瞥着宋修远,跟着他在帝后面前行了一番行云流水的大礼。
薛后跪坐于夏帝身侧,待宋修远偕穆清行完大礼后,只噙笑看着他们。
“蜀地果真人杰地灵,朕听闻蜀国月前新立的太子诵,很是个人物。今日见了穆清公主,便觉你也是有灵气的。” 明安帝沉声道:“公主既已入夏,便算是夏人了。前次朕下旨命镇威侯星夜出征,委实无奈之举。想必个中缘由,公主亦能想明白。”
穆清低头称谢,唯恐明安帝问及更多与太子诵相关之事,所幸明安帝并未多关照穆清,堪堪将话题揭过,便同宋修远谈论起雁门战事来。
薛后早先就得了明安帝的意思,见状,便起身让穆清同自己一并向明安帝行了礼,又牵过穆清的手,携着她往殿外而去。
薛后笑道:“镇威侯昨日回京,陛下同他尚有诸多雁门之事需布置处理,你便同吾到日头底下走走。”
穆清闻言,微微颔首应了。及至出殿前,又微微转身,回头去瞧宋修远。正巧宋修远此时也看着她,双眸澄明。
薛后将两人的神情往来悉数看在眼里,眸中含笑,对着宋修远道:“殿内被地龙熏着,颇有些闷。吾领着莫夫人去外头散散心,镇威侯同陛下议完事,来太液池寻人便可。”
太液池离兴庆殿并不远,出了兴庆宫,薛后命人撤了辇,只带了七八宫人,同穆清沿着宫道往太液池走着:“镇威侯的父母去得早,吾少年时同郑夫人情同姐妹,方才于兴庆殿内便算替姊姊领了儿妇的这一拜。”
当今这天下,除了太子妃,何人敢对帝后行谒舅姑之礼?穆清听薛后所言,心下隐隐不安:“多谢娘娘抬爱,妾不敢。”
薛后闻言轻笑:“你不必多想,宋懋将军虽已身死,但他从前为陛下,为这大夏江山所做的,陛下不会忘。吾自然也不会忘。”
“宋氏一族于夏氏王朝有恩,于姜家有恩。”
“且吾方才所言,无关陛下,亦无关吾这中宫之位。不过方才见着你二人,忽而便想起年轻时的光景。姊姊如今若还在,看到镇威侯成家,亦会欣慰。”
“吾替姊姊高兴罢了。”
见穆清又是微微颔首,薛后浅笑回身,随手拈了片掉落于衣袍上的杏叶,道:“你这孩子的心性倒是娴静,怎么戳都不出几句话来,同太子妇竟是两个极端。哪日得空了,吾可要让你二人见上一见,也好让她学着静些。”
“殿下忘了,那日在清宁宫,妾是见过太子妃殿下的。”
薛后闻言,侧过头打量着穆清的神色,良久不语。
身后的宫人脚步轻盈,四下只能听到太液池中微微的水声,穆清依旧神情淡然,见薛后久不言语,便续道:“月前的中秋宴上,妾也见过太子妃殿下。”
薛后闻言,将手中的杏叶洒入湖中,缓缓道:“中秋宴上的事吾都晓得。夏人重文,蜀女善舞,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穆清闻言心惊,薛后此言暗指当日太子妃有意为难之事,虽带了些许宽慰之意,只是言语中却仍难以辨别薛后的态度。
太子妃终究是她的儿妇,薛后不会无端地为一个异国公主斥责太子妃,是以中秋宴的种种,即便穆清受了再大的委屈,只因对方是太子妃,她便只能默默吞了。
“吾少时得幸瞧过蜀国舒窈长公主之舞,真真美极。”不知怎么,薛后又顾自念起了从前的往事。
穆清不想薛后的往事中亦有她的姑母,一时惊诧,抬首问道:“殿下见过姑母?”
薛后笑:“是了。舒窈长公主彼时的《江海凝光曲》可谓真真的风流无双,时人都道她跳出了公孙大娘的风姿。你可曾见过?”
蜀国的舒窈长公主是如今蜀帝的长姐,穆清的父王又是先帝的幺子,若论年岁,穆清的这位姑母舒窈长公主与宋修远祖母裕阳大长公主倒是相差无几。穆清回到郡王府时,舒窈长公主已逝去多年,是以穆清未曾有幸得见舒窈长公主的风姿。但是舒窈长公主依照《江海凝光曲》琴曲所编的舞谱,却因缘际会传到了穆清手中。
穆清微微摇头,因要隐瞒她从前在华蓥的经历,便无奈笑道:“妾出生时姑母年岁已长,不曾得见。”
薛后一手拂过太液池边的低矮围栏,喟叹道:“是啊,都已过去这般多时日了。”
静默无言。
穆清站得离薛后近,便默默打量着薛后精致的妆容,竟似透过薛后保养得体的姣好面容,看到了一丝丝憔悴与无奈。
未几,似想到了什么,薛后又问道:“吾听闻吏部尚书之女擅抚琴,未到及笄之年便学成了《江海凝光曲》,那日中秋宴,你瞧着这位小娘子如何?”
穆清这几月过得混沌,略微思索,方才想起那位在中秋宴上奏了《春江花月夜》的小娘子,依着记忆斟酌道:“中秋宴时郑娘子并未演奏此曲,只是妾从前在蜀国曾听乐师演奏《江海凝光曲》,私以为非个中翘楚,难以学成此曲。郑娘子天赋异禀,幼时便学成了,想来日后亦是名满郢城的才人。”
当今世上所传《江海凝光曲》琴谱大抵只有上阕,坊间效仿舒窈长公主所编之舞亦只有上阕。久而久之,世人大多只知激昂慷慨的上阕琴曲,却不知还有沉郁蹉跎的下阕琴曲,更不知除了名动四方的剑舞,《江海凝光曲》还有半阕未谱成的长绸舞。
只有穆清知晓,下阕琴曲太过悲凉,且姑母拿到下阕琴曲时年岁已大,受不得其中的盛景哀情,为了编舞呕心沥血乃至心力交瘁,最终仍是只谱成了一半。
穆清从前听阿兄弹过下阕琴曲,个中情感,以常人心魄与控琴之能,难以表达把控。只是不知这位郑小娘子是否真正如那些女眷所言,生而擅琴,又得了名师所传,将整首琴曲学成。
说着,穆清瞧见远处有一人行来,那人颀长的身姿衬着太液池上浮起的薄雾,端的是清新俊逸,风流无俦。昨日还蹲在西市深处数着酒坛子的人,今日便缓带轻裘地行走于宫中。
“儿臣见过母后。夫人日安。”
清润的声音自穆清耳畔飘过,穆清朝着姜怀瑾回礼,无言。
又听得薛后问道:“这般形色匆匆作甚?”
“父皇宣了儿臣同太子殿下一并入兴庆殿。”
薛后闻言,微微蹙眉:“镇威侯亦在兴庆殿,陛下宣你二人,恐与雁门之事脱不了干系。记得莫要再冲撞了你皇长兄。”
“多谢母后提点。”姜怀瑾神色平静,似早已料到薛后所言,说完便往兴庆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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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一炷香的时间,宋修远便在宫人的引路下寻至太液池。
穆清同薛后站在太液池畔良久,脚底有些泛酸;远远地瞧见宋修远着了雪青公服的挺拔身影,心底霎时松了口气。
薛后发觉穆清的目光不再胶着于自己身上,便循着穆清飘远的目光望去,心下了然。待宋修远走近,笑道:“镇威侯可是同陛下议完事了?也好,莫夫人陪着吾呆站了这般多时辰,想来也是乏了,这便回吧。”
言罢,瞧着穆清,神色和缓道:“前次吾让你得空了便来清宁宫陪吾说说话,你却一次未来。你且记着,日后吾还在清宁宫等着你。”
穆清闻言惊诧,未及细想,薛后又对宋修远道:“吾听闻镇威侯每每凯旋,便要至阳陵祭拜父母,此番班师回京,将莫夫人也带上吧。”
对于薛后所言,二人心中俱是犹疑,欠身谢过,各怀心思,这才跟着卷耳出了宫。
又是一路无言。
出了宫墙,坐上马车,向东行了半盏茶时间,宋修远命人停了马车。
坐于马车内的穆清察觉到异样,向前倾身掀起轿帘,抬头正对上宋修远的脸。
宋修远不知何时已褪了身上的公服外袍,丢给了海棠。穆清只见驾车的马匹换成了宋修远的坐骑青骓,而宋修远则纵身翻跃上马车,一派潇洒利落的姿态。先前驾车的脚夫站于车下,此时正牵着从马车前换下马匹,同海棠等一干随人朝着宋修远行完礼,便向南回府而去。
宋修远轻轻挥鞭,马车便继续向东而行。
并不是回镇威侯府的方向,穆清心中讶异:“这是要去哪儿?”
“阳陵。”
☆、穆清
郢城以北,过了渭水驱车再行约莫一个时辰,是为宁泸原,夏朝历代先祖皇帝皆于此设置陵寝。阳陵于明安帝垂拱三年七月开始营建,至今历时三十四年而未成。
穆清一人在马车内坐不住,微微掀起身侧的垂帘,见四周往人或肩负重物,或拖家带口,皆行色匆匆。远处是大片金黄的陇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时风光正好。
悄悄向前挪了挪身子,穆清也想同宋修远一般坐于马车外,看尽四下仲秋景物;只一双手刚触及轿帘,穆清垂首看见广袖上的绣纹,想起自己这身钿钗礼衣的朝服打扮,就那么大喇喇地坐于车辕上,极是不妥,便只好作罢,蔫蔫地坐了回去。
宋修远驱着马车在阳陵外的最后一处驿传停了下来。穆清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此时听闻宋修远与小厮的言语声,晓得终是到了阳陵,揉了揉略微发麻的双腿,掀开轿帘便欲下车。
大婚那日穆清结结实实摔的一跤着实令宋修远印象深刻。瞧着穆清此时宽袍广袖,珠钗盈头的模样,宋修远只恐她直接从马车上摔下来,便伸手扶了穆清下车。待穆清站稳后,自己又翻身上车,从马车内寻出了件鸦青色斗篷。
宋修远吩咐小厮安置马车,将披风递给穆清:“起风了,夫人穿上吧。”
穆清接过披风,摩挲着其上的纹银,原来昨日回府时心绪纷杂,她竟将这件斗篷落在了马车上。
礼衣宽大,穆清好不容易将斗篷罩到身上,衣袖却与斗篷的兜帽纠缠在了一起。宋修远见状无奈失笑,替穆清理齐了衣角,又从她手中接过系带,在她的衣缘前系了个小巧又结实的结。
穆清瞧着低头伏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一时有些窘迫,微微低头,却没想下颔触及了宋修远的手。被手指微凉的温度所刺激,穆清一个激灵,忙抬首,不再瞧宋修远。
宋修远只觉指尖一片温润,可只是一瞬,那娇软的触感便消失殆尽,只剩微微的甜软气息飘过。
起风了。
宋修远瞧着穆清微红的脸,伸手将穆清满头的珠钗步摇一一取下,只剩一支盘髻的搔头。穆清不解,瞧见宋修远将首饰递给小厮,问道:“这是何意?”
“无他,只是见我的父亲母亲,夫人方才的打扮终是不妥。”
穆清这才知晓宋修远带她来此的目的。
驿传离阳陵尚有约莫三四里的距离,穆清便跟着宋修远沿着司马道慢慢向西走着。宁泸原的景致风土与郢郊很是不同,穆清小幅度地四处张望,远处是阳陵的土墙,再远些,隔着土墙,还能隐约瞧见一座高耸的坟茔。宋修远见穆清静静的不言语,便顺着穆清的目光望去,“那是故皇后之陵,已近三十年了。”
故皇后严氏,明安帝的元配发妻,明安帝登基不到十年,便去了。穆清默默在心中盘算着,想起兴庆殿上端坐在明安帝身边的那位薛后,一时失语。
“三十年,故皇后一个人躺在这里,可会孤寂?”
宋修远失笑,“哪是一个人。阳陵的北面便是阳陵邑,并不比郢城小多少。况且,阳陵外躺着的还有我父亲母亲这样的臣子。”
“那不一样……”穆清低声嘟哝道。
宋修远却没有听见穆清所言,只领着穆清拐下了司马道。
老侯爷宋懋四年前战死于北地,未过三月,郑夫人郁结成疾,也跟着去了。明安帝感念宋氏忠烈,于安陵外辟了陪葬墓,特许宋氏夫妇入土。
老侯爷与侯夫人的墓前,早些时候已有人得了宋修远的吩咐前来整葺过,一并燃起了香烛。穆清瞧宋修远行至墓前,燃了香,便也跟着用烛火引了香,恭恭敬敬地奉在墓前,又同宋修远并排跪下行了大礼。
于情于礼,这才是穆清真正的谒舅姑之礼。
宋修远瞧着身侧穆清绷得肃穆的一张脸,轻言笑道:“父亲母亲都是极好相与之人,夫人自当不必怕得一张脸都青了。”恍然又想起今早提及祖母裕阳大长公主时,穆清也是这般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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